《只此青绿》海蒂可以说不

2、他乡月亦明（二）

　　林微今早到医院的时候，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昨晚林微一回到住处就躺下睡觉，奈何直到半夜也睡不着。自从来了高原，她就饱受高原失眠症的困扰，身体上的极度疲惫和脑神经的过度活跃，两相对抗，她只得起身倒了半杯水，就着水欲吞下半粒安眠药，想了想还是作罢。

　　安眠药可能造成神经上的损伤，她宁可忍受失眠的痛苦，也不愿多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干脆起来读神经外科的资料，翻到垂体瘤部分她凝神定住。

　　桌上放着一份早餐，林微皱了皱眉，想也知道这是那位邱医生的杰作。

　　两人在上海时就是同事，不过交集不多。她方进医院，这位邱医生就对她颇有几分照顾，后头见她不冷不热，自然也就冷淡了。再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和业内某位泰斗的沾亲带故，蓦地又热情起来。

　　这个世界上进的男人很多，然而过于上进的男人总是很难令一个女人倾慕。

　　林微惯例去查房，护士台的格桑正在整理袖子，一看她出来，眼睛一亮，几步就跑到她跟前，咧开嘴，亮出白晃晃的牙齿：“林医生，你又这么早到啊？”

　　藏地上但凡不知名的花，人们都叫格桑。格桑在藏语里是美好、幸福，在这片花草难长的高原上尤其的珍贵。

　　单纯总是让人卸下防备。

　　格桑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微后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念叨，声音清脆悦耳：“多吉我刚刚去看过了，已经好多了。不过多吉的奶奶还在院里，听说又头疼了。”格桑手上揣着一本厚厚的纸张有些褶皱的笔记本，她顿了顿，又喜笑颜开，凑过来继续道：“阿妹自从开始吃乙酰唑胺，情况已经好多了。”

　　林微一顿，“记得定期复查。”

　　格桑的阿妹患有高原红细胞增多症，这一疾病对于世居于高原的女性儿童发病率极低，一度造成误诊，是林微坚持做了一个简单的血检确诊下来，自此格桑对林微是走哪跟哪，每日早晨林微的查房便是她表达崇敬和学习之时。

　　这座边境小县城里匮乏的不仅是医疗设备和技术，还有许多基本的医检意识。

　　面对疾病，人们常惶恐、常拖延，却常没有勇气去面对和解决，这里也没有足够多的资源帮助此地的人们应对生活上的困难。

　　为期三年的医疗援藏服务即将结束，是回上海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林微暂且没有下最后的决定。这场由逃避和冲动开始的援藏之旅，过程中带给她许多感动和成就感。然而也让她对自己的援藏行为产生了怀疑，她并不愿过高地拔高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她很清楚，她留给这里的实在是一些微末的、不值一提的影响。

　　等她回去，大概就像燕过无痕。可如果留在这里，她又能为这里做些什么？

　　住院部病房里传来多吉的童言稚语。

　　“垂体瘤要把脑袋打开吗？”

　　多吉的普通话很不标准，词不达意下更显这件事的恐怖之处。

　　林微推门打开，看到病床旁的凳子上屈膝坐着一个人，他像是无语了一阵，解释道：“垂体瘤可以通过神经内镜……”他随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描绘了一下设备的轮廓，续道：“经鼻蝶切除。”他又像是随口问道：“林医生没和你们说吗？”

　　他说得坦然，竟有些喁喁细语的意味，还带了些藏语的口癖，不光多吉被他哄住了，一旁的多吉奶奶僵硬的肩膀都塌下来了。

　　他倒是入乡随俗。

　　多吉早听达瓦说过林医生的事迹，他的心刚落下来，抬眼，见到门口的人，有一种不知名的直觉，脱口道：“林医生？”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徐燕铧明显收拾过自己了，头发捣拾得随意又板正，胡子拉碴的下巴干净光滑，昨天的风尘扑扑今日不见了半点踪影。他向来在意自己的形象，林微眼角一抽，别开眼去，顺势接话道：“现在处理垂体瘤的手段很多，未必需要手术，即便需要手术，就如刚刚徐总所说，也有很多方案，并不复杂。这都需要拉萨那边会诊以后决定。”

　　她提到徐总两个字的时候波澜不惊，客套又生疏。

　　徐燕铧抬眼看她，像是知道她在耍什么把戏，蓦地笑道：“既然是一个不复杂的、简单的小手术，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拉萨，林医生顺手给做了，不是皆大欢喜？”

　　林微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僵了一下，有些克制不住地想颤抖，她紧攥起，好在只是错觉。

　　“呀！主任！”跟在后头的格桑喊了一声，格桑单纯，心直口快，她丝毫未觉病房里气氛怪异，只觉得林微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不过，林医生她肯定是要护着的。

　　“徐总，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里只是一个县城医院，一般这样的病都是送拉萨的，设施跟不上，没办法的事。”格桑现在很有一名未来护士长的样子。

　　主任接话：“流程确实是这样。不过，……”

　　援藏医生的简历他自然早都看过，知道林微之前是沪上著名三甲的神经外科医生，想必操刀一个小小的垂体瘤手术不在话下。援藏医生嘛，来了这里不都是为了添一段经历，初心当然是有的，不过多一点出彩的“成绩”自然更适合作典型。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小主任，在这里沉沉浮浮大半辈子，这点关窍自觉还是懂的。

　　他正欲开口，见林微揿下圆珠笔，已经开始惯例问询查房的事项。

　　将无视贯彻得很彻底。

　　林微边问边记，又叮嘱了一些事项，格桑“哎”了一声，麻利地查看多吉今天的注射液记录单，确认过没问题后放下。

　　林微阖上单子，按下笔头，笔搁置在篮板上，向主任微点头，这是就要转身走了？

　　主任不像格桑，自诩会几分察言观色。

　　至于是几分，总归不是十分了。

　　他话锋一转，道：“林医生，你可真够低调的，徐总昨天说你两是多年的朋友了，这回设备的事……”他欲言又止，不知是有意抑或是普通话不标准，朋友二字上格外着力一些。

　　林微眉毛一抬，属实有些讶异了，她离去的脚步顿下，一拐，转过身来，头一回和徐燕铧徐总直直地对视。她的眼神坦荡无杂质，只有几分的惊诧，就连这几分惊诧也很快隐去，又是一片波澜不惊。

　　她并没有否认，但也很是不置可否：“确实认识，不过也很久不见了。下次请徐总吃饭，我先去忙了。”

　　主任半张了嘴，又闭上，有些发愣。

　　刚送来的设备还没捂热，就要飞走了。

　　自然，他坚信，徐总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瞥过去，见这位徐总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僵硬，只怕下一秒就要冷脸走人了。只是不知怎地，尚还留在原处。

　　主任嗐了一声：“林医生，你是上海来的专家，徐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都是朋友，凡事都可以沟通的嘛。”

　　“专家？”这倒是唬住了多吉和他奶奶。

　　林微难得有些强硬，“治病救人的事不是小事，没必要冒险。垂体瘤部位神经复杂，有占位压迫，伴随出血，病患有基础疾病。拉萨有经验有条件，我个人手生，还是那句话，没必要。我的建议是去拉萨治疗。”

　　主任面露为难之色，看看林微，嗫嚅了一声，又转向徐燕铧，终于问出：“……那，那批设备？”

　　林微啼笑皆非，终于知道这位主任在打什么主意。

　　这位县城医院的主任是本地藏民，在此处驻扎了二十余年，听说有很多机会去市里，愣是没调动，想来也是有一些坚持的。

　　不过他这回显然是想歪了，投其所好投错了路子。
　　林微开口道：“徐总最乐善好施了，主任不必担心。”

　　她这话说的似夸又似讽，主任一愣，徐燕铧未语，只是瞧着表情也有些怔怔的。

　　林微转身就走，她是一名专业的医生，自然万分肯定低钾血症不会传染，不过此刻她有一点心律失常，心脏收缩再收缩，直到怦怦乱跳。

　　林微走出病房，心跳才缓过来，她瞧他方才那漫不经心、全权在握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是从前那样，并不会体谅旁人的心意。

　　人什么时候最自我？

　　不能也不会爱人的时候。

　　格桑抱着她的笔记本，快走了几步，跟上，凑过来说：“林医生，这位徐总真是‘吾雅’。你都不知道，我今早一来，整个护士台的阿佳都在讨论他，原本以为邱医生已经很好看了。上海来的就是不一样，梅朵说，徐总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就连他的名字也好听，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燕者，展翅高飞之鸟；铧者，安居乐业之地。

　　既有望子成龙的切盼，亦有牛舐犊舐的爱意。

　　确实是一位饱受家里关爱与期盼的天之骄子了。

　　“我也不清楚。”林微并不欲多说。

　　徐燕铧所到之地总是能惹来许多关注与议论，林微早就习惯了。

　　徐燕铧见林微当真走得毫不留恋，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其实说完就有些后悔，也不知为什么到她面前总是口不择言，既懊恼又有些慌张，最后低头吐出一口气来。

　　林微可能真的对他没有感觉了。

　　他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它好像确实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