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海蒂可以说不

1、他乡月亦明（一）

　　“神经外科令我不由得折服。这里没有宽宥，必须追求完美。我想，这就像古希腊“arete”这个概念，是一种道德、情感、思维和身体上都至臻卓越的美德。 ”--《当呼吸化为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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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远的天色一碧如洗，与地上的湖面相互映照，如在一幅油画中。林微拄着一根树枝，驻足微喘气，呼吸很快成了白雾，瞬时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一片广袤而严酷的土地。四周人迹罕至，唯有高山巍峨，静静矗立于此。距离山下一百多公里处有一条219国道，蜿蜒至天际，那是方圆几百公里内夏季人流最多的地方。而在距国道200多公里处则是日喀则市仲巴县微一的高原病救治点。那是林微目前工作的地方。

　　林微来这座接壤尼泊尔的西藏县城已快满三年了。

　　她在这里是一名援藏医生。

　　后头的人赶上来，是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是县城当地的医生，叫达瓦，他指了指前头，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林医生，多吉家就在前头，再往里走个几公里大概就到了。”他似是终于注意到林微的脸色有些苍白，迟疑着问道：“林医生，要不先歇一下？”

　　他私心里自然是希望早些赶过去，他是当地人，早已适应了高原的生态环境。

　　不过，这位林医生听说是上海人，来了这里三年，高原的太阳也没有把她晒黑，瞧着十分不能受苦。三年里，他和这位林医生的交集不多，要不是这回多吉这小子不明原因的乏力嗜睡，他瞧了几回都瞧不出问题，也不敢真的请林医生进山去。

　　当然，他轻呼了一口气，对于这一趟他是不抱希望的，虽说县城里的人都夸林医生医术高超，但那都是常见的高原病，这里医疗设施落后，检查手段贫乏，治疗水平一般，要识别出病症再治好太难了。

　　不过就这样撒手不管他更是不忍心，县城里人少，留下的都有些牵扯，多吉父母早都去打工了，只留下这个小孩和奶奶在这个边境小县城里，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林微摆了摆手，遏制住一瞬间的恍惚，进藏三年，她饱受慢性高原失眠症的困扰，又因……她不愿受安眠药的桎梏，想至此，她的手竟有一瞬间的发抖，好在只是一瞬，她搓了搓手指，继续往山里去。

　　多吉家在山里，房屋是典型的藏族碉房，房屋有两层，窗台上摆有青石浮雕佛像。

　　林微推门进去，手上沾了些灰尘，她捻了捻手指，看到一个小男孩蔫头蔫脑地半躺在床榻上，四肢无力地摊开，林微挂着听诊器，皱眉不语。

　　达瓦和一旁的老妇人紧盯着她。

　　林微摘下听诊器，道：“心跳得有点快，伴随心律失常。”

　　多吉的嘴唇有些脱皮，犹在昏昏然睡着，全然不曾注意到屋里多了人。

　　嗜睡的情况也有些奇怪。

　　她问：“除了嗜睡乏力，还有什么症状？”

　　老妇人嗫嚅着，有些无措，达瓦插嘴替她回道：“早些天腹泻呕吐，我都是拿肠胃炎治的，哪想到效果不大，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林微心里有了一些怀疑，她沉吟道：“得去医院验个血，可能是低钾血症。”

　　达瓦恍然，觉着症状好像是对上了。低钾血症差不多2-4周就能纠正，不算是疑难杂症，县城的医院也能看好，也是他经验不足，竟然没想到，他又回顾了多吉的症状，觉得八成就是了。不是疑难杂症就好，他心内松了一口气。

　　却见林微望着老妇人的神色有些异样，神情并不松快。

　　达瓦有点蒙。

　　林微转向老妇人，探向老妇人的手，拉起，垂眸，又抬眼注视着老妇人的面庞。

　　达瓦更不明白了。

　　林微也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误的。

　　她问：“最近有没有头痛的症状？”

　　老妇人一愣，没否认。

　　她又问：“眼睛看得清楚吗？”

　　老妇人一脸不以为然：“早就老花眼了……”

　　手指粗大、额骨突出、鼻子肥厚。伴随头痛和视神经压迫。

　　达瓦是医生，他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故作轻松地用藏语劝老妇人：“反正都要去医院，顺便做个检查吧。”

　　老妇人不明所以，神色有些惊惶。

　　林微出医院的时候天空如镜，待再回医院时，一抹夕阳坠落于山顶，须臾，整座县城笼罩在一片如火烧一般的落日里，红云蔓延开来，霞光散落下来，夜色将近了。

　　多吉的血检和尿检结果很快出来了，确实是低钾血症，情况并不严重，补两周钾即可。情况比较严重的是多吉的奶奶，增强CT做出来，确实是垂体瘤。

　　目前垂体瘤的体积已经较大，也有压迫，手术刻不容缓。只是无论是采取传统开颅手术入路式，还是显微镜经鼻蝶窦入路，抑或是神经内镜下经鼻蝶窦入路，对手术器械和医生的手术技术要求均很高。

　　林微抽出了转院单，她握笔的手又开始有些轻微的颤抖。

　　她稳了稳心神，定住，钢笔在纸上落下一点划痕，笔尖的墨晕开。

　　她撕开，重新填制。

　　终于，填好了。

　　她轻呼了一口气，额上竟然沁出了几滴汗。

　　写坏的转院单下压着的是一张继续援藏的申请单，她在西藏已经待满三年了，如果只为了一段经历或者履历，也该回去了。

　　只是，她摩挲着纸张的边缘，带来一阵细密的微痒的疼痛。

　　门外传来喧闹声，她随手掩上，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郑医生、邱医生和几个小护士。郑医生、邱医生和她是一同来援藏的。邱医生挠了挠头，将外头带进来的盒饭放在林微桌上，他不等林微拒绝，说道：“听说今天你接进来了一个垂体瘤患者，咱们县城的条件不好治，得转到拉萨吧？”

　　林微轻嗯了一声，打开微信，要给邱医生转账。

　　这位邱医生伸手拦下，憨憨道：“林医生，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他像是急着转移话题，随口开了一个话头：“说起来，这要是以前，一个简单的垂体瘤，哪需要转到拉萨，对你来说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说着说着，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郑医生看不过眼去，插进话来道，“今天院里来了一队人，是来捐赠医疗器械的，出手很阔绰，甚至有神经内镜。”

　　他们在的这座边境小县城常年最多见的就是各地高原病突发的旅客，来捐赠器械的倒是头一回见。

　　林微也有些讶异，但只是垂眸，并未多想。

　　她仍旧给邱医生转了帐，她在这里他们聊天都不自在。

　　她轻声笑道：“我去查房了。”

　　门掩上，后头传来轻微的声响，郑医生笑骂邱医生：“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邱医生也有些懊恼：“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林微搓了搓手指，窗外几只鸟雀扑腾扑腾着翅膀，带起一阵风，后头的话林微也听不清了。

　　所有人都觉得可惜，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只是生活总是要往前走。

　　医院里的廊灯亮起，前头是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就像西藏十二月的雪。

　　林微恍惚了一瞬，觉得自己应该是由于过度劳累和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幻觉。她的手又有些不可抑制地想抖，心脏一阵紧缩，但好在都抑制住了。

　　“林微，这里有一个重症高原患者。”主任喊道。

　　县城医院有科室，但人手有限，这里的医生各个都是全科能手。

　　林微镇定地挪开眼，并不再看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徐燕铧一眼，她几个快步到诊室，病患有基础心脏病，突发高原症，情况很危急。她接过护士手里的呼吸机，进行调试。

　　徐燕铧手插口袋，立在门口，林微无暇顾他。

　　一阵忙乱，患者的情况没有想象中糟糕，林微愈发镇定。

　　指标渐渐稳定，全场都松了一口气。

　　护士们活泛开来，林微听到主任迎上前去，到那人跟前道：“没什么问题的，暂时不需要手术治疗，再静养几天观察一下情况，徐总放心。”

　　徐燕铧的声音有些喑哑，淡淡道：“这里的医生医术不错。”

　　主任很有受宠若惊的意味，林微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也听不真切，她听到末了主任还在感谢医疗器械的捐赠，林微一愣，原来是这样。

　　只是怎么会，徐燕铧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捐赠器械呢？

　　她并不愿多想。

　　主任招呼她过去，她这才得以抬眼正视他。

　　徐燕铧上身穿着白衬衣，袖口微微卷起，眉头轻轻皱着，薄唇紧抿，鼻梁□□，下颌骨线条锋利，大概是这趟行程并不顺遂，头发有些散乱，细瞧下巴上还有些许微末的胡子没刮干净，这在从前是从没有的事。

　　他瞧着此刻神色专注，其实心神早不在此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聊，林微很无奈地承认，即便过了这么久，她还是能一眼分辨出他几乎所有动作神态的意味。

　　不知聊到了哪里，他蓦地扯开嘴角笑了，很有几分风流云散的倜傥。他像是早就留意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还未隐去，眼神定定地盯着她，带着几分笃定和自若。他似乎很肯定林微会向他走过来，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林微转身就想走，按捺住了。

　　她按压手上的签字笔，咔哒一声，走过去，向主任点头示意，若无其事地瞥过去，就像陌生人初次见面，没什么好奇也不失礼貌，客套中带着疏离。

　　“这是上海来的徐总，这次给我们院里捐赠了许多设备。说起来你们还是老乡，林医生也是上海来的援藏医生。”主任说。

　　林微凝眉，淡淡回道：“你好，徐总。”又转过头去，对主任说，“我还得赶着去查房，先失陪了。”主任早习惯了林微的做派，这人专业技术精湛，吃苦耐劳，就是有些固有的清傲，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只无奈摆摆手，也不再做引荐。

　　林微的心随着步伐一点点落地，心里愈发松快起来。

　　重逢的画面她想象过很多次，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也不过如此。

　　徐燕铧一怔，他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消失在楼道口，有声音传来，是一个男声：“林医生，你怎么又给我转账，不是说了不用了吗？我是尝着好吃特地给你带了一份，你这一转帐我都不好意思了。林医生，傍晚的事……不好意思哈，我这人缺根筋，你要是不开心就打我。”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比麻雀还聒噪。

　　林微怎么回的，徐燕铧听不见了，他嘴唇紧抿着，一下午没来得及喝一口水，唇贴着牙齿，干燎干燎的，半晌吐出一口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