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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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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西距离东北不近,坐火车将近一天一夜。
周军红第一次离家就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心里既有梦想得以实现的兴奋,更有对未知前途的忐忑。
当然,她还有更多的自责。觉得如果自己再多努力一点,也许就不用父母操心,安排去这么远的地方上学。
离家的那一天,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蹒跚着走到火车站,同爸爸妈妈一起送她。
弟弟周军强一开始还兴奋地在火车站里跑来跑去,等到告别时,又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还吵闹着不让姐姐离开。
周军红还是那副坚强能干的样子,拍着弟弟让他在家听话、搂着老人家们让他们放心,背着大大的行囊,由爸爸陪着上了火车。
周荣原本要亲自送她到桦林,甚至想着自己开车去,刚好去和当地的老朋友打声招呼,对自己女儿多多照顾。
这一提议却被周军红坚定地拒绝了。
她要去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地方,靠着自己的努力,在那里独自生活了。
这是生活对她的极大考验,也是向家里人证明自己真正长大成人的最好机会。
爸妈商量完一夜后,决定听从她的要求,尊重她成年后第一次做的决定。
实则是月兰同志通过小姑子介绍,交好了铁路系统的朋友,给女儿买了特等座的软卧票,还找的熟人做乘务长的那一班车。
这样一路都有人照看着,才放心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于是周军红带着满脸自信的笑容和家里人挥手告别,到车上又礼貌地同热情的乘务长打招呼问好,然后闭上眼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其实她一路紧紧咬住舌尖,坚决不让眼泪从通红的双眼里流出来。
她有很多的忐忑、不安、害怕、懊恼,还有很多的担忧与恐惧。
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说,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来,否则她就不是那个优秀的、让人放心的周军红了。
记忆中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忙碌却忧虑的。
心理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懊恼自己的肩膀太单薄,扛不起这么多的期待。
在十八岁之前,她总在心里觉得生活好累、很辛苦。
她不知道在新地方的新开始,会不会有所不同。
来自家庭的沉甸甸的期待和责任,是不是终于可以卸下来,放松一会儿。
在认识沈墨姐弟之前,她从未意识到,自己能拥有这些苦恼,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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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秋,她第一次来到陌生的桦林市。
下火车的那一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陌生口音吓到了。
“小妹儿去哪儿啊?我这摩托突突的,又快又稳当,眨巴眼么就到了,就费你几个钢镚儿。”
“姑娘咋一人儿啊,我稍你一段得了,谈啥钱,憋瞅他这抠搜的……”
还有个留着中长发,穿着牛仔外套的男孩子从摩托上走下,笑眯眯地靠过来,慢悠悠道:“小妹、你东西、这么多、我、搭把手、给你。”
她害怕又慌张,本能地闪身回避。
可听到对方讲话略带结巴,还依旧保持热情的态度,她又不好意思甩脸色拒绝。
弱势群体,她在心里想,这在学校是需要重点照顾的同学,他们一般比较敏感多疑,我不能表现出不满,伤了他的自尊心。
好在乘务长陪她下了车,虎着脸哄赶这一帮围上来的“热心群众”:“都走远点,别找事儿。”
她声音不大,但穿着的一身制服在车站自带权威的,几位大哥闻言一哄而散。
长发的结巴小哥继续冲他们笑了笑,打量了几眼,不以为意地拍拍手走开了。
周军红悄悄地松了口气,就听乘务长指着不远处的出站口,温和地嘱咐着她。
“这站停留时间短,我来不及送你。别害怕,你看那边,红色横幅上‘桦林医科大学’几个字没?”
周军红顺着她的指向看去,果然看到出站口有几位年轻人站在红色横幅下,围着几张桌子,频频往这边看来。
“对,就是那,没几步路,你就直往那边走,其他人谁也别搭理。”
周军红赶忙点点头,认真地道谢,又礼貌地告别。
然后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扛着背包闷着头,快步向那边走去。
“是今天来报道的新生吗?”
刚刚走近,就有热情的学生凑过来,有帮她拿行李,有的递来纸笔。
“欢迎师妹!请过来登记一下你的专业和姓名,我们学校有中巴车专门来接送,等下就领你到学校去。”
语气间充满对自己学校的骄傲。
周军红还不敢彻底松下一口气,先仔细看了眼登记名单,看到已经有好几位同学的名字写在上面,有些专业名称和自己是一样的,又抬头看了看他们戴着的工作证,这才放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信息。
“周、军、红,”旁边立马有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梳着小背头的男同学念了出来:“没想到师妹长得这么秀气,名字倒是一身正气啊。”
周军红感觉他这是在和自己表示友好,便客气回应道:“我父亲当过兵,虽然退伍很多年,还是有一颗红心向祖国。”
一板一眼的回答让这位学长愣了一瞬,随即和周围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小师妹这么严肃呢,思想觉悟很高啊,哈哈。走吧走吧,我带你去坐车,希望学妹一路上也熏陶熏陶我。”
“哎,路凡,这话几个意思?送师妹上车就不回来了?老师说了,我们要在这呆到晚上八点才有人来换班呢。”
旁边又有人跟风道:“怎么,接待了一天的新同学,见到周师妹就要专门护送?”
今天来报道的新生大都一路奔波,挤了很久的车来,不光衣服皱巴巴,身上也沾满了列车浑浊的气味。
周军红躺了一天没怎么出汗,软卧车厢里人也少,自然还保持着一身清爽。
她本就继承了母亲七八分容貌和父亲的挺拔身材,肤白大眼,个子高挑。
为了赶路方便,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高的马尾,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点细小绒毛。简单的牛仔服,身上挎着的几个大包,造型不算好看,也没有给青春貌美的外型减分,反倒多了几分蓬勃的朝气。
在灰扑扑的车站里,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路凡的心思大家都明白,今天来接待的也都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心思活络,也就打趣几句,没有真要阻拦。
周军红当了真,赶紧表示自己一个人上车就可以,不用学长帮忙。
路凡以为她在拒绝自己的好感,再接再厉道:“没事的学妹,我原本也要回学校取东西……你看,我们这笔没墨水了,我去多拿几只回来。”
这个理由瞎扯得有点好笑,旁人拿眼睛捎着旁边的车站小超市:“可不咋地,那么大一门脸,连支笔都没得卖,这买卖还能不能做了?”
周军红听完,立马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只圆珠笔来,钢制的外壳,分量很沉。
“为了一支笔来回跑太累了,学长不介意的话,就先用我的吧,还是新的,墨水也是满的。”
路凡相送的好意又被拒绝了一次,原本有些挫败,此刻又有点自作多情的感动。
“学妹真体贴啊,那就多谢了……不过有借得有还嘛,等我回学校再找你吧。”
“好的学长,不着急的,我还有其他笔,”
周军红有些高兴,觉得自己在报道第一天就帮助到了同学,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对对方的意图毫无所觉:“我在临床医学1班,到时候你来班上找我就可以。”
路凡点点头,热情不减地送她上了车。
“凡哥,笔拿来用用啊”负责登记的张凯在他身后伸过手,笑眯眯的:“我这支是真真儿的没墨了。”
“自个儿上一边买新的去。”路凡下巴朝小卖部扬了扬,把笔揣进兜里,一副保护个人财产的模样。
“别啊,这不有现成的嘛。”张凯旋佯装要来掏他的口袋:“买了笔,你说我回去报销不?不报吧,我这做志愿者怎么还贴钱呢;报吧,这么几毛钱又显得我多抠搜的。”
“报,我给你报,”路凡努力撇清个人私心:“周学妹这笔不便宜,这车站人来人往的,弄丢了,谁赔?”
“不就一支笔嘛,至于吗?”
“你们懂个屁,”他小心地从口袋里拿出笔来,仔细地展示:“你们先掂量下分量,哎小心点别摔了……找找笔帽,是不是有一行英文字母?说明这可是进口牌子货……我看看,笔杆这还刻字:‘祝贺周家千金考取大学’……懂了吗?”
旁人似懂非懂的样子,正中路凡下怀,他借机展示着自己作为学生干部的见多识广。
“我之前在学院办公室值班的时候见过这笔,搁在专门的绒布礼盒里……刘校长说是他沈阳的朋友送的,全桦林都买不到的进口大牌子……而且,只有商城柜台才提供专门的刻字服务,说明这可不是海货,是正经的商场货……要是在这弄丢了,谁赔?”
“这、这么、高级呢……”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长发男子,在他侃侃而谈间自来熟地凑过来看。
这人虽然一脸的笑眯眯,但从语气外形来看,显然是属于社会盲流,街头混子,和他们的学生气截然不同。
张凯旋一向爱惜自己珍贵的大学生身份,最讨厌这种没脸没皮的人凑上来。
他示意路凡收好笔,一脸不耐地驱赶道:“有你事嘛?会写字嘛?还学人看什么笔啊。”
这人被嘲讽了也不生气,被推到了就斜斜地靠在桌子边:“哎,你别、别推,撞、撞到桌角了。”
“装什么呢,话都说不明白的结巴,还想讹人了?”
“桦、桦林医学院,”他不以为意,还抬头看看横幅,仿佛更高兴了:“那你们都是学、学医的吧,你们说,我这结、结巴,能治、治好吗?”
“我们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路凡冷笑着把他推向一边,“不是给社会制造多余垃圾。”
这人似乎一下被伤到了自尊,不再胡搅蛮缠,叹来口气,啥也没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