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梦之前世今生》时蓄

4、前尘

　　屋内宽敞明亮，四面墙壁靠着各式木板材料，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搁着一壶凉茶。进门右手边，立着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台上铺满了画满家具样式的图纸。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沈州，正低头站在桌前，握着炭笔细细勾勒着什么。工作台的一角，还放着几块打磨得光滑细腻的黄花梨木料，以及一套齐全的雕刻工具。

　　沈舟放轻脚步走上前，凑近一看，顿时愣住了。沈州笔下画的，赫然是那张黄花梨梳妆台的图样！虽然只画了一半，但那些牡丹雕花、鸳鸯纹路，与他房间里的那一张，分毫不差。工作台下，还堆着一堆揉皱的纸团，显然是反复修改了无数次，才定下了最终的样式。

　　沈舟正看得入神，眼前的沈州却忽然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他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再抬眼时，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崩塌，木料、工匠、房屋……尽数化作虚无。

　　“啊——！”

　　沈舟只觉脚底一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失重感袭来的瞬间，他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周遭的景象已然换了一副模样。

　　此刻，他正站在一座朱漆大门外，门楣上的牌匾，清晰地刻着林府两个大字。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车轮滚动的声响。沈舟回头望去，只见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推着一辆小板车走了过来，在他身侧停下。为首的一人快步走到林府门前，对着门房拱手道：“烦请通禀一声，贵府小姐在我们店订制的梳妆台，今日特来送货上门，还请准许我们入内安装。”

　　门房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应道：“等着。”说罢，便转身进了府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房折返回来，递给他一块木牌：“从侧门进去吧。”

　　“多谢。”那人接过木牌，转身指挥着众人，将小板车转向了旁边的侧门。侧门比正门小了一半，门口依旧有两个家丁把守。其中一人接过木牌查验一番，说道：“稍等片刻，我去叫人来领你们。”

　　没过多久，那人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以及几个家丁走了出来。妇人打量了一眼送货的众人，对着身后的家丁吩咐道：“你们先去检查一下货物，没问题的话，就抬进去。”

　　几个家丁应声上前，掀开了板车上盖着的黑布。仔细检查过后，其中一人对着妇人拱手道：“回禀管家，货物完好无损。”

　　“那就抬进去吧，仔细些，莫要磕碰了。”妇人语气威严地叮嘱道。

　　家丁们小心翼翼地将梳妆台的部件搬下车，那妇人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子，递给为首的送货人：“辛苦各位了，这点银子，拿去喝杯茶吧。”

　　那人连忙道谢，接过银子，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沈舟跟在妇人身后，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进了一座雅致的庭院。院子里，两面院墙爬满了淡黄色的月季花，开得正盛；右边的墙根下，立着两架秋千；左边则是一方小小的荷花池，池边还搭着一座小巧的亭子。

　　这不过是外院，穿过一道拱门，便是里院。里院有三间正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闺房。七八名丫鬟正拿着抹布，里里外外地洒扫擦拭。

　　妇人对着家丁们吩咐道：“小姐去夫人院里了，你们抓紧时间组装好，莫要误了时辰。”

　　沈舟趁着家丁们组装梳妆台的功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中暗暗感叹，大户人家的规矩，果然繁琐。

　　不多时，那黄花梨梳妆台便被组装完毕，稳稳当当地摆进了左侧的闺房里。家丁们躬身退了出去，妇人又对着丫鬟们叮嘱道：“外男方才走过的地方，都重新洒扫一遍。那张新梳妆台，更是要擦得一尘不染，角角落落都莫要放过。”

　　沈舟没再理会这些，抬脚走进了那间闺房。刚一进门，一股熟悉的幽香便扑面而来——正是那盒熏香的味道，也是那晚在因梦古玩镜字房里闻到的味道。

　　梳妆台前，两个丫鬟正拿着软布细细擦拭。沈舟的身体穿过她们的身影，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桌面上雕刻的牡丹花纹，又触摸过首饰盒上那对交颈鸳鸯，心中百感交集。沈州的手艺，当真巧夺天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嬉笑声。沈舟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女子并肩走了进来。

　　他瞬间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那两个女子，竟都长着一张与林玉书一模一样的脸！

　　就在沈舟震惊得无以复加之际，他的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晕眩，疼得他忍不住抱住了头。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消散，脚底再次传来熟悉的失重感，他整个人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不断地下坠、下坠……

　　“呼——！”

　　沈舟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梦里的那两个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跳不止。

　　他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低声喃喃：“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吗？兜兜转转，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他拉开首饰盒，看着里面那八个山盟缱绻，永保百年的字样，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婚期，只剩下半个月。

　　沈府上下，渐渐忙碌了起来。按照习俗，婚期将近，新人不宜频繁见面。沈舟与林玉书，已经有十几天未曾相见了。

　　这日，沈舟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作画。案上的宣纸，一张张铺开，画的全是梦里的景象——细雨中的听雨亭，眉目温婉的林毓雪，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州。

　　茴香进来收拾房间时，瞥见那些画像，忍不住抿嘴轻笑：“少爷，您对玉书小姐，可真是情深义重。”

　　沈舟没有应声，只是握着画笔，继续勾勒着画上女子的眉眼。茴香识趣地收拾好东西，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杯温热的茶水，忽然递到了沈舟的面前。

　　他以为是茴香去而复返，头也不抬地说道：“放旁边吧，我不渴。”

　　“画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一道清泠温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

　　沈舟的手猛地一顿，心中咯噔一下。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他以为是林玉书来了，惊喜地抬起头——

　　只见眼前站着的女子，身着一袭素色长裙，眉眼温婉，浅笑嫣然，竟与他画上的林毓雪，一模一样。

　　“你……”沈舟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眼前的人，到底是林玉书，还是那个只存在于梦境里的林毓雪？

　　女子对着他浅浅一笑，身影却在刹那间，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沈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放下画笔，在房间里四处张望。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

　　方才的一幕，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沈舟心头沉甸甸的，堵得厉害。他起身走出房间，看着院里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只觉得心头烦闷，便想着出去走走，透透气。

　　沈舟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心头的郁气非但没散，反倒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索性拐进街角的酒楼，订了间临窗的雅间，打算借酒消愁。

　　雅间里，杯盏碰撞的脆响混着窗外的风声，成了唯一的伴奏。沈舟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直到桌上摆满了空酒瓶，意识也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月升星沉，夜色彻底笼罩了街巷。沈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满桌狼藉，撑着桌子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下楼。他在柜台随意撂下几块银元，便推门走出了酒楼。

　　夜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刮得他脸颊生疼，酒劲也散了大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刻不过酉时未过，往日里热闹的长街，竟空无一人，连街边的铺子也早早关了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沈舟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伴着车轱辘的滚动声，从旁边的岔路口传来。一辆黄包车疾驰而至，稳稳停在他面前。

　　沈舟定睛一看，只觉那车夫的身影有些眼熟。冷风一吹，再加上周遭反常的寂静，他的酒意瞬间醒透，心头的疑惑也翻涌上来。

　　待看清车夫的脸，沈舟更是诧异——此人正是那日将他拉去因梦古玩的人。

　　“公子，我家掌柜请您去喝杯茶。”车夫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

　　沈舟眸光微动，积压了数日的疑问终于有了出口，他沉声应道：“正好，我也有几件事，想向你家掌柜请教。”

　　说罢，他抬腿上了车。黄包车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疾驰，不多时，便停在了那熟悉的黑漆大门前。因梦古玩的牌匾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与那晚别无二致。

　　沈舟下车，手刚触到门环，却又顿住了。他回头看向车夫，问道：“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车夫低头轻笑一声，帽檐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浅弧：“我叫阿渡。”

　　“多谢。”沈舟抱拳致意。

　　“沈公子快请进吧，我家老板已经等了许久了。”阿渡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舟抬头望了眼牌匾，推门而入。熟悉的檀香瞬间萦绕鼻尖，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宁和。他缓步走到正厅的虚空藏菩萨像前，取过一炷香点燃，躬身拜了拜。袅袅青烟升起，缠绕着菩萨庄严的面容，他烦乱了一整天的心绪，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沈公子。”

　　一道温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沈舟转身，只见因梦立在屏风旁，今日的她褪去了往日的清冷，身着一袭淡紫蓝的明制长裙，乌发松松挽成垂挂髻，簪着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温婉柔和，宛如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一般。

　　“因梦姑娘。”沈舟颔首致意。

　　因梦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峰上，浅笑道：“公子眉心郁结，近日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之事？”

　　沈舟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宇间的愁绪更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