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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前世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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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梦掩唇轻笑,语气温柔:“我已在后院备好了清茶,公子若是有什么疑惑,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为公子开解一二。”
说罢,她领着沈舟绕到菩萨像后方,伸手转动了角落的一尊青瓷花盆。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面暗门缓缓开启,门后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长廊,廊檐下挂着的铜铃随风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舟跟着因梦穿过长廊,眼前豁然开朗。后院竟是一处精巧雅致的庭院,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假山堆叠,池水清澈,几尾锦鲤在水中悠然游弋,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宛如碎银。
两人在水榭中央的石桌旁落座。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旁边搁着新鲜的瓜果,小泥炉里的水正烧得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沈舟正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致里,因梦已经动手烹起了茶。沸水注入茶壶,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他身上最后一丝酒气。
“好香的茶。”沈舟由衷赞叹。
因梦笑而不语,待茶汤泡好,她提起茶壶,将琥珀色的茶水注入白瓷茶杯,轻轻推到沈舟面前。
沈舟抬手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他浅抿一口,茶汤入口甘醇,带着一丝清冽的回甘,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只觉通体舒畅。
“公子此番前来的来意,我已知晓。”因梦放下茶壶,抬眸看向他,目光澄澈。
沈舟闻言,诧异抬头,苦笑道:“我还未曾开口,姑娘怎会知晓?”
因梦浅浅一笑,并未作答,反而问了一句:“公子相信前世今生吗?”
沈舟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沉默片刻,低声道:“从前是不信的。”
“那公子如今,又在苦恼什么?”因梦追问。
“近日所遇之事,太过光怪陆离。”沈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梦里的景象,现实的牵绊,让我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因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淡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就难分。人生际遇,不过是因果循环罢了。”
“这话,倒像是佛门禅语。”沈舟抬眸看她。
“福祸相依,因果轮回,本就是世间至理。”因梦放下茶杯,目光悠远,“这世间的每一次相遇,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公子不必太过执着,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选择。”
沈舟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杯壁,目光落在池中晃动的月影上,久久没有言语。
因梦也不催促,只静静坐在一旁,任由夜风拂过亭台,吹动廊下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捧落在湖面的雪。
“我给公子讲个故事吧。”
“从前,圩城有户姓林的书香门第,家中养着一对双生小姐。姐姐毓雪,性子温婉如水,眉眼间总带着淡淡的温柔;妹妹毓月,却是俏媚活泼的性子,笑起来像春日里最明媚的光。”
“姐妹俩自幼便被父母定下婚约,姐姐许给了邻县的书生,妹妹则配给了城里的盐商之子。可造化弄人,毓雪竟在一次踏青时,遇上了一个做木匠的少年。那少年虽出身平凡,却有一双巧手,更有一颗赤诚的心。两人一见倾心,暗生情愫,毓雪常常借着上香的由头,偷偷溜出府去,与少年在听雨亭相会。”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事竟被毓月撞破了。她悄悄跟着姐姐去了听雨亭,看着少年对姐姐的温柔模样,听着两人山盟海誓的话语,一颗心竟也不受控制地,系在了那少年身上。”
“后来,姐姐私会外男的事,还是被她的未婚夫家知晓了。那户人家最重颜面,当即就上门退了亲。林老爷林夫人气得发抖,将毓雪锁在闺房里,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更是彻底断了她与少年的联系。”
“这一来,倒给了毓月可乘之机。”
因梦的声音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惋惜。
“她借着姐妹俩容貌相似的便利,偷偷换上姐姐的衣裳,假扮成毓雪的模样,去见那个木匠少年。少年日日苦等心上人,见‘她’终于肯来见自己,只道是她心意未改,欣喜不已,竟丝毫没有察觉,眼前的人并非彼时人。”
“而真正的毓雪,被关在冰冷的闺房里,日日对着少年亲手为她打造的梳妆台垂泪。那梳妆台上的牡丹,刻着少年的情意;那首饰盒上的鸳鸯,藏着两人的约定。可她只能隔着窗棂,望着外面的天,等着一个遥遥无期的归期。”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木匠少年没有辜负毓雪的期望。他日夜苦读,竟真的在科考中拔得头筹,一朝金榜题名。”
“他穿着官袍,喜气洋洋地来到林府提亲,要娶他心心念念的‘毓雪’。”
“毓月得知消息,竟在家中寻死觅活,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林老爷林夫人本就偏爱伶俐活泼的小女儿。”
“于是,他们便顺水推舟,让毓月顶替了毓雪的名分,风风光光地嫁入了沈家。”
“而毓雪,则被父母逼着,换上了妹妹的嫁衣,以毓月的名字,嫁给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盐商之子。”
“出嫁的那天,毓雪终于从丫鬟的口中,得知了所有的真相。她看着镜中一身红嫁衣的自己,又看着身旁那张刻着‘山盟缱绻,永保百年’的梳妆台,只觉得万念俱灰。”
“红烛泣泪,铜镜映愁。她拔下头上的金簪,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血染红了嫁衣,也染红了那面冰冷的铜镜。”
因梦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沈舟坐在对面,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毓月嫁入沈家的那天,终究还是露了馅。”
“少年满心欢喜地问她,可曾带回亲手打造的梳妆台,兴致勃勃地说起梳妆台上那八个字的由来。可毓月对此一无所知,支支吾吾的模样,终于让少年起了疑心。再三追问之下,他才得知了残酷的真相。”
“他抛下哭闹的毓月,疯了似的跑到林府,却得知了毓雪去世的消息。”
“少年泣不成声。”
“他回到自己的家,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引火自焚,只为追寻心爱之人而去。”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片天,大火烧尽了一切,却烧不掉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意,更烧不尽这世间的因果轮回。”
因梦说完,缓缓垂下眼眸,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静得可怕。
沈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沈宅的,只记得踏出因梦古玩的那一刻,夜风卷着寒气扑面而来,他浑身的力气便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踉跄着扶住墙,才勉强站稳。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浑身滚烫得吓人,意识也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那眉眼像极了林玉书,笑起来时带着几分娇俏的弧度,可眼底的温柔,却又像极了梦里那个站在听雨亭中,撑着油纸伞的林毓雪。
他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厉害。昏沉中,他攥着那人的手,脱口而出的,竟是那个在梦里念了千百遍的名字:“毓雪……”
守在床边的人身体僵了僵,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没再说话。
这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日便退了。只是沈舟的精神,却始终恹恹的,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很快,便到了成亲的日子。
沈府与林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街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派喜气洋洋。
沈舟身着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将同样一身嫁衣的林玉书迎回了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繁琐的礼节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迎来了洞房花烛夜。
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生辉。沈舟握着秤杆,挑开了林玉书头上的红盖头。
盖头滑落的那一刻,他看着眼前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呼吸却猛地一滞。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靥,可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个身影——那个温婉如水,轻声说着“此生非君不嫁”的林毓雪。
心口的钝痛再次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玉书被他看得有些羞涩,低下头,指尖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相公”
这声唤,终于将沈舟的神思拉回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眼底的欢喜与期待,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本该水到渠成的亲昵,此刻竟变得无比艰难。他脑海里满是梦里的悲欢离合,是毓雪自刎时染红的嫁衣,是沈州葬身火海时,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唤。
他终究是做不到。
沈舟喉结滚动了几下,勉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今日太累了,你先歇着,我在旁边的榻上眯一会儿。”
说完,他便转身,避开了林玉书错愕的目光,径自走到一旁的软榻上躺下,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
红烛依旧跳跃着,映得满室红得刺眼。
林玉书坐在床沿,手里还攥着一方绣着鸳鸯的锦帕,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去。她看着沈舟僵直的背影,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那块绣着并蒂莲的锦帕,绞得指尖泛白,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竟惹得他在这洞房花烛夜,这般疏离。
良久,她才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嫁衣裙摆,走到那张黄花梨梳妆台前坐下。红烛跳跃,暖黄的光晕淌过镜面,将她的身影拉得纤长而寂寥。她抬手,一枚枚卸下头上繁复的钗环,金步摇、玉搔头落在妆台上,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是敲在人心上的叹息。
就在她伸手去拔鬓边最后一支羊脂玉簪时,镜面忽然泛起一阵妖异的红光,如同一道血线,迅速蔓延开来。
林玉书的动作猛地顿住,目光死死黏在镜中,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镜中的自己,竟换了一副模样,依旧是一身如火嫁衣,却不是时下的新式款式,而是绣满缠枝莲纹的明代霞帔,凤冠上的珠翠垂落,明艳逼人,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谲。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正隔着冰冷的镜面,朝着她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啊——!”
林玉书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往后退了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可她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怎么也移不开。
只见镜中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下一秒,她的身影竟化作一缕浓郁的红雾,如同一道灵活的红绸,从镜面中飘然而出,径直缠绕上林玉书的身体。
红雾冰凉刺骨,带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息。林玉书只觉得浑身一僵,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红雾丝丝缕缕,钻进自己的四肢百骸。
不过片刻,红雾又缓缓退了出来,重新飘回镜中。
镜面的红光渐渐淡去,恢复了光洁。可镜里镜外的人,却已然换了一副模样。
镜中的女子,凤冠歪斜,霞帔凌乱,正拼命地捶打着镜面,指节撞得发白,眼底满是惊恐与绝望。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嘶喊着什么,像是在哀求着放我出去。可无论她如何敲打,镜面都纹丝不动,只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呜咽。
而镜外的林玉书,缓缓抬起头,眼底的茫然与羞怯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与方才镜中女子如出一辙的得意与释怀。她抬手,轻轻拂过鬓边的碎发,指尖划过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看着镜中挣扎的身影,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嘲弄。
她的指尖轻轻一挥,像是拂去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
镜面的红光彻底消散,一切恢复如初。镜中映出的,依旧是那个身着大红嫁衣的沈家少夫人,眉眼含笑,温婉动人,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次日清晨,天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边。
沈舟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林玉书端着一盆温水立在床前,鬓发松松挽着,眉眼间带着柔和的笑意。
她走上前,将帕子浸得温热,递到沈舟手边,又弯腰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动作轻柔妥帖,竟与梦中林毓雪的温婉模样,隐隐重合。
沈舟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昨晚的疏离与愧疚,瞬间翻涌上来。他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昨夜……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林玉书抬眸看他,眼底的羞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浅浅的温柔;她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微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
那触感,竟让沈舟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自那日后,府里的人只觉少夫人像是变了个人。
从前的林玉书,爱说爱笑,性子跳脱;如今的她,却沉静了许多,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打理起府中琐事更是井井有条。
下人们私下议论,只道是成了亲的姑娘家,性子总会沉稳些,纷纷感叹沈少爷好福气,娶了个如此贤惠的夫人。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
沈舟陪着林玉书回了林府,林辅华夫妇见女儿这般端庄得体,与从前判若两人,非但没察觉任何异常,反倒欣慰不已。
林夫人拉着林玉书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的儿,真是长大了,嫁了人就是不一样,越发懂事了。”
林玉书浅浅一笑,挽住林夫人的胳膊,语气温柔:“女儿不过是学着打理家事,不让爹娘再操心罢了。”
她的言谈举止,温婉大方,竟让林辅华也忍不住点头。
沈舟看着身旁巧笑倩兮的女子,心头的熟悉感愈发浓重,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满室欢声笑语里,没人知道,那具明艳活泼的躯壳里,早已换了一个灵魂。
两人坐着黄包车从林府返程,一路晃悠着往沈宅去。行至一条僻静的巷口时,却被一个老道拦住了去路。
那老道须发皆白,身上道袍洗得发白,手里捏着一柄桃木剑,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林玉书。那眼神太过凌厉,像是要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沈舟心头一紧,生怕老道对她不利,当即下车,将林玉书护在身后,沉声道:“道长,何故拦路?”
老道却不理会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林玉书,指尖飞快掐算,半晌后,口中喃喃念了句“因果循环,一饮一啄”,随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竟拂袖转身,缓步离去了。
沈舟皱着眉望着老道的背影,只觉莫名其妙,回头看向林玉书时,却见她眉眼含笑,神色平静得过分。
自那日后,沈舟再也没有梦见过林毓雪。
只是,他总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不一样了,她会为他亲手煮一壶雨寂茶,手法娴熟得像是做过千百遍;她会对着那张黄花梨梳妆台怔怔出神,指尖抚过雕花时,眼神温柔得近乎缱绻;她的性子越来越温婉,言行举止间,竟与梦中的林毓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两人形影不离,常常在午后的庭院里对坐,她为他研墨,他为她作画;也会在窗前对镜描眉,他执起眉笔,细细勾勒她的眉峰,她含笑望着镜中的他,眼底是化不开的情意。
府里的人都说,沈少爷和少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夜色深沉,因梦古玩的后院依旧亭台水榭,月色如水。
因梦坐在石桌旁,指尖捻着一枚棋子,慢悠悠地敲着桌面。阿渡坐在对面,正是上次沈舟坐过的位置,他看着池中浮沉的月影,忽然开口问道:“真正的林玉书,会被困在镜中多久?”
因梦抬眸,月光洒在她脸上,神色淡漠:“等到镜外的‘林玉书’寿终正寝。”
“不会有人发现吗?”阿渡追问。
因梦轻笑一声,笑声清冷,像是碎玉落于冰面:“不会。”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微凉的石桌,“就算有人察觉些许不对劲,只要日子在往好的方向走,谁又会在意呢?”
阿渡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不忍:“日日困在镜中,看着心上人同旁人恩爱缠绵,未免太过残忍。”
“残忍?”因梦挑眉,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没有半分温度,“因果循环,这是她自己种下的因,自然要承受这果。你觉得她可怜,那被夺走挚爱、困于镜中数百年的林毓雪,难道就不可怜吗?”
她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人间几十年,不过弹指一瞬,很快就会过去的。”
夜风拂过,廊下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府,沈舟同林玉书一夜好眠,屋中梳妆台的镜面,发出一阵细不可闻的微动,似是哀嚎似是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