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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   未及到得江边,唐棣在半山就看见了青牛江。好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啊,自西北来,蜿蜒西南,平缓宽阔,泛着碧玉一般的青色,这一抹青色不知是来源于水底的石头还是江水独特里的物质,竟如同雨后的青天一般,分不清水汽蒸腾染了天空,还是雨点落下浸了江水,二者合一,远远看去,又分明,又相似,要是原地倒立,多少无分天地。
      走到江边,近岸的江水又极清澈,掬一捧直接就可以喝。她感叹:“当真是有神灵居住的地方,不然哪有这样清澈的水。”
      霓衣笑她,“只有魔界认他是‘神’,到底还是精怪。你就不知,上古神湮之后,世上存留的神已经无几了?”
      “我倒不觉得非要有什么出身才能是‘神’,”她说,望着江面,“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何尝不能是神呢?哪有那样多的资格与分类、来历和出身。”
      霓衣笑而不答,走到江边,吹起口哨来。口哨声悠远漫长,是传说中呼唤求见怒特的唯一手段。假如他在家而想见你,自然会见。
      阿紫当时是这样说的。
      那怎么见?
      阿紫说不知道,“我不是这样见他的。”
      口哨吹完,周围一阵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唐棣正好奇,忽然江面上出现一缕波纹,平静无声地向两岸散开,未几,一条小舟浮现,缓缓飘至岸边。两人对视一眼,一道登舟。
      两人站稳,小舟便徐徐下沉。两人身边如被气泡包裹,彻底没入水中之后不但可以畅然呼吸,甚至衣衫也不湿,由这小船带着在水底快速穿行。从江面上看清澈至极的水体,到了底下固然依旧青碧,但视线所及能看见的范围不过七八丈,其余便是一片缥缈,仿佛随着江水一路看去,迟早会迷失在这前茫茫后苍苍、不分上下的水中。
      假如没有浮力,唐棣想,就悬在此地,恐怕真的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无怪有些地上的人总是怕水,以前是觉得深不见底的,沉下去怎么办?现在更害怕的是,上不知多远,下不知多深,还出不去,被重重水墙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和原初之混沌有何区别?
      渐渐地,看见了水底的青石,一个个的平整光滑,仿佛是未成之楼宇。小舟轻轻一横,眼前的青碧像是突然被冲开一样,一幢由青石铸就的水下府邸伫立眼前。高耸的石头大门洞开,一眼望得到厅堂内部窗梁与角落,宏伟壮丽,就是空无一人,就像上方本来应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原有字迹也被抹去了。
      唐棣看看霓衣,不知道该不该下去。霓衣道:“我也第一次来。”
      “你不是见过他吗?”
      “那是在别处,他——”
      小舟晃了晃,像孩子又像听话的小马一般,示意她们下船去。二人只好下来,双脚一落地,小舟嗖地飞走,无形的水墙自然合上,两人站在厅堂前,呼吸倒是依然自如,却见厅堂之墙壁也如外面的匾额一般,原有石雕尽数抹去,只留磨痕。
      “为何全都磨去了?”她轻声问,原也没有指望谁回答,不料影壁后传来主人爽朗的笑声,“因为我原不是此地旧主,乃是抢了人家的地盘的家伙啊。”
      话音未落,一个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转了出来。只见他皮肤黝黑,身形挺拔,额方口阔,星目浓眉,道道青丝束于额顶,缕缕胡须整于颌下,即便算上一对大小合宜、曲度精妙的牛角长在头顶,这副样子也丝毫不吓人,甚至多出一份温润,尤其是那对眼睛,如温厚之水牯、忠诚之骏马,眸子漆黑而眼神发亮:放在人界,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怒特大人。”男子刚刚站定,霓衣立刻施礼,她也跟着拱手。
      “霓衣啊,别来无恙!不要这样多礼,显得多生分呢!”说着就上来伸出双手扶霓衣,又转向唐棣说:“这位姑娘,初次见面,我可要为我自己辩白几句:我认识霓衣,也有几百年了,从来不要她这样对我,是她自己,可不是我摆架子啊!”
      说着,便一路领着她们进去。唐棣跟在霓衣身后半步,一面配合霓衣向怒特介绍自己的话语回答怒特的问题,一面不住打量这水中府邸。与刚才进来那门厅一样,处处粗糙平正,全是石头盖的,有的地方叫你觉得果然只有石头能造这样的建筑,有的地方则叫你感叹难为用石头还能造这样的东西——哪怕有法术,也是了不得的法术!四面游廊穿堂,很有人间园林的风味,叫唐棣想起自己还是长洲镇唐家小姐的时候,到大城市的某个世交家里游玩时见过的极雅致的后花园。当然,一切原有雕梁画栋或者刻字留痕的地方,全被抹了,一干二净,只有几道痕迹作为“抹”这个动作的证明,绝不能由此推敲出原来是什么。等到在会客的殿上坐下,石桌石椅倒还光滑如新,上来端茶倒水的,竟是一群胖头鱼。直立行走,有两腿,却无双手,只有一对鱼鳍,还难为它们的胖头不曾生脖子,只能使劲儿用一对远远在后的鱼眼努力看,又礼貌,又刻苦,又奇怪,又好笑。
      唐棣生怕自己面前那个把茶弄洒了惹祸,只好赶紧去接;坐在往日王座上的怒特见状笑起来,摆摆手让她别担心:“无妨的,它们看上去不行,其实都习惯了。端个茶倒个水,都很利索,不会出事。唐姑娘请坐吧。我这地方,历来如此。周围有灵气,修为的鱼很多。这些胖头鱼,因为天资一般,修不成个什么,但是心肠不坏,我就让它们进来端茶倒水,还能多吸取些。他日要是摆脱鱼身化形了,我就赶出去,哈哈哈哈!”
      二人听了也笑。
      怒特又问:“我刚才见唐姑娘四下张望,是不是觉得这地方奇怪啊?”
      唐棣一愣,不防怒特脑后有眼,对自己刚才的举动一清二楚。按说有些失礼,但是怒特的气质、表情、语调,竟让她觉得对方丝毫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甚至那黑亮的骏马般的眼睛还在鼓励她说点什么,她遂直接道:“是,四下看了看,真是鬼斧神工,就是不知道,为何有些地方抹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怒特面前这样放松,简直跟回了家一样——仔细想想,自己有家吗?——就像不知道为何在阿紫面前就十分提防,哪怕阿紫已经帮了她们,她还是那样小心。
      怒特闻言笑了起来,“唐姑娘有所不知,这府邸原是我‘强占’的。原来——霓衣,你可对她说过?——原来,青牛江不叫青牛江,有魔界之日,有绝寒峰之后,就有了这条江,初始无名。后来于这江水中自然生出一条恶龙来,在魔界四处作恶,残害众生。那时恰逢我由树化牛,便求一仙人,于我头上绑了两把尖刀,下水来戳死了那恶龙,从此成为了此江之主。这府邸,便是那恶龙的。我住在江中,虽然不得不住在这里,但我实在不喜欢那些装饰,华丽过度,一股子傲慢之气,我就全抹了!有些损坏的地方,我也懒得修理,横竖我不过需要一个能住、能见客的地方罢了,不需要什么派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需要多大地方,要是化出最初的真身,这江水也放不下我咧!睡着睡着一个翻身,两岸就要发洪水了!哈哈哈哈!”
      唐棣听得入神,听到这末尾,忽然想起那嘉陵江的巨木,想起那木头的奇怪反应,突然伸手抓着霓衣的手腕,问她可否记得。霓衣一愣,不及反应,怒特反而像个孩子般探过头来:“什么好玩事情?”
      唐棣便将遇见江中巨木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怒特。其实若非怒特说到他自己的故事,唐棣也早遗忘了那件事。不再想起,好奇也被淹没。现在说出来,当然是想从怒特这里解密,至少问问到底会不会是什么上古仙树。而且此刻还隐约多了一重好奇:那巨木怕我,那么它是什么,是不是也可以推测出,我是什么?
      天知道为何在这江水之中,就好奇起自己的身世来,明明在水面上的时候,宁愿不想这些事、宁愿忘记自己的存在的。
      怒特听完,沉吟一阵,“按理,应当是一根上古巨木不错,也许的确是被什么上古之人砍伐、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用甚至弃置的,但不可能是什么仙树,仙树有灵,轻易就可以化为人形,也不会作恶两岸、还要祭祀的!祭祀!它这样和妖魔精怪有什么区别!”
      唐棣听完,只得到一半答案,正想再问又不知如何启齿间,霓衣插话,说及唐棣一路以来经历种种,最后落脚到伤势和云州的建议,隐去了云州的奇怪表现,只说了玉屑之恩,然后请求怒特看一看唐棣。
      “这样啊,早说啊。”
      说着,怒特起身走下来,径直到唐棣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唐棣的额头上。唐棣立刻感受到一股说起来没有温度、却又温和如清泉的力量渗入自己的灵台,于是轻轻闭上了眼睛,连旁边霓衣的惊诧眼神,也没看见。
      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接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亮起,是璀璨的夜空,感觉有月光,却不知道月亮在哪里。一阵风过,夜空下出现一片生长在水边的树林,高矮参差,一应俱全。奇怪的是,进入魔界之后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树的唐棣却看不出眼前的树都是什么树,就像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去过的任何地方,但是——但是并不陌生。
      然后呢?这附近应该有,有,有什么来着,什么熟悉的东西,什么——
      怒特的手拿开了,她睁开眼。
      霓衣着急问怎么样,怒特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唐姑娘,我虽然是万年树木所化,在这魔界,和我资历一样老的也不多,想必你也好,霓衣也罢,也听了许多崇拜我的言论,但我也只能看出,”
      她望着怒特,心里期待那个答案,但好像又没有那样期待。她看着怒特,就会安定。
      也许这就是树吧。万年大树。
      “我只能看出,你来历不凡,且与我有缘。至于多的,我也看不明白了。不过你已好了许多,行动无碍,沉疴去了九成了。玉屑果然是好东西,改日我要重重奖励云州那小子。我看你也好了不少嘛,霓衣。”
      霓衣还想问,怒特又打断道:“光说这些,忘了正事。我听说你们之前去了阿紫那里,是她叫你们来找我的吗?她可不会随随便便派人来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只好将一路发生之事道来。怒特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末了霓衣问他意下如何,他笑了笑:“你们来的路上,可有遇上些奇怪的东西?”
      霓衣看看她,两人想起下山路上山道两旁的东西,不好判断是什么,只能说像是动物的身体上长了桌子腿,或者带抽屉的桌子下面羊腿马腿的,像是被谁遗弃了一般散落草丛,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良的气味,只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两人谁也没凑上去。
      “看来是看见了。”怒特道,“既然看见了,你们也就应该知道这两岸受到影响的情况。”
      “影响?”两人异口同声。
      怒特此时打量她们的眼神里有一丝神秘的玩味,“难道逍遥谷就没有?霓衣,你之前不还为了唐姑娘四处寻找药材吗?”霓衣一时不知怎么说,怒特笑笑继续道:“这么说吧,我的法力,自然能保证整条青牛江不受影响,依旧可以饮用,水源绝不会断。所以你们大可放心,我想阿紫派你俩来我这里,也不是单纯为了说服我,肯定还希望我送你们一程。这我都可以做到,其实也不需要这狐狸卖面子找由头。但是,你们俩要清楚一点,往下你们去找了巴蛇,搞定巴蛇,才能算妥当;妥当之后,还有的是麻烦,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易就了了的。去巴蛇之地路上的麻烦由我这里就略过了,到了巴蛇之地,就要靠你们自己了,巴蛇之地并不太平,要自己小心。”
      霓衣闻言道:“难道巴蛇之地也——”
      “嗯,”怒特点点头,“我还真不知道有谁幸免了。有灵气的,灵气减少或断绝,比如阿紫。只长草木的,草木不生,比如逍遥谷周围。像巴蛇之地那样蛇族聚居、吸取的灵气本来就不纯的,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定炎魔地好些,它们本来就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生来都是魔物。”
      “那么——”唐棣想要抢答,顿觉失礼,幸好怒特鼓励似的看着她,“难道山鼠下山、猿族打仗,也是因为这个?”
      “也许吧,我不是任何族群中人,不知道它们具体怎么想。但你们也都听说了天劫的传说。聚族而居的,更是早就知道了,感知肯定更敏锐更具体,肯定会早做准备。不过说到这个,”怒特冷笑起来,“每次天劫将至,总会有那么一群以为自己有办法的,为了自己目的,或者说蒙昧,想要利用天劫的力量,趁着一切秩序重新安排,就扭转天道,认为自己行的路就是对的。天地固然不仁,但是它们选择的就是正确的道路吗?无论是人、仙、妖、魔、精、怪,每一个这样做的都会这样说、这样以为,甚至这样做,可对不对,嗯……”
      唐棣听了,还想再问——天劫就是一切秩序的重新安排吗?——但是怒特起身,说时候不早,该带她们出发了。
      两人一道起身,唐棣望着站在台阶上的怒特的身影,一时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片远古的树林之中,仰望着可以与天比高、正直挺拔得一点弯曲都没有得大树。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偏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怒特带着她们穿越恶龙府邸,走到后门,早有几条大鱼和一叶小舟在那里等候——自然还是一脸苦恼的胖头鱼,不过大上许多,如马车一般——两人登舟,怒特再三叮嘱她们小心,继而一挥手,小舟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大鱼们在两旁跟随护送,速度之快,堪比在天上飞行。水里视野不太好,速度快了更是看也看不清。唐棣想起怒特所说,若阿紫是来让她们借道的,多少是算计了她俩这一点先不算,为什么要来借道?难道路上已经十分凶险,甚至不能让她们俩飞了?
      “你想什么呢?”霓衣问。
      “我在想怒特说的话,送我们一程那一段。”
      霓衣笑了,“你觉得阿紫算计咱们?”
      这心灵相通忽然让她觉得舒服极了,一点就通,理解上的藩篱全不存在,一点即头,好像久远以前就并肩而立,其实相识未久。
      “但为什么呢?难道此去路上危险非常,到了不能飞,走水路最可靠的地步?”
      霓衣眨眨眼,“不一定。可能更快。巴蛇之地我去过一两次,因为黎黛。印象中也不过上山下山。不过可能是灵气不纯。从来她们蛇族修行的地方就气息不纯,现在受到影响,可能更糟糕,能规避一下也好。”
      “也许还算计了什么,我总觉得不止这些——”然而她话没说完,几条大鱼到小舟底下轻轻一托,两人就浮出了水面。两岸风光已经改变,从河岸到山顶,处处都是黑色的山石,石缝间才长点草,稀疏得盖不住石头,迎风轻摆如同秃子头顶,树木更是少见;即便是正午时分,天色依然晦暗,除了依旧屹立西北方的绝寒峰,周围一样亮色的东西都没有。
      未几,下船的地方到了,两人登岸,对大鱼道谢,胖头鱼们也做不出什么表情,转身游走。两人四下看看,一条蜿蜒的小路往山上盘旋而去,发黑的土壤被反复踩踏,变成一道灰色的痕迹。
      那颜色,唐棣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像什么了——骨灰。
      “果然是缺乏灵气的地方啊,”霓衣道,“比上次来,还要更不如了。”
      “往这山上走?”她问。
      “嗯,翻过山岭,应该就是蛇族聚居的丘陵地带。挺高的其实,可以看得见绝寒峰的膝盖呢。”
      唐棣闻言,回头看了看绝寒峰。
      也挺像树的。

      两人上山,因为心里都存有照顾对方的念头,却又都没有明说,结果竟然有志一同走得慢。到了黄昏,就在靠近山脊的地方扎营休息。唐棣本来还说得轮流值守以防出事,霓衣笑她过于紧张,此地不会出什么事得。“再说了,只有咱俩,还能怎么样?”
      谁知到了半夜,两人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晃醒了。睁开眼看,月光只微弱地从厚实云层后面透了一点点过来,篝火也近于熄灭——但即便昏暗如此,唐棣也能看见周围的树枝乃至整个树都在剧烈的摇晃,坡上的石头也开始往山下滚落,她看向霓衣,两人都想起来,也都站不稳。
      接着,仿佛什么巨物正向她们滚来的隆隆声响起,唐棣一边拉起霓衣,一边往半山腰平缓处退,一边往传来的声音的西边看去。未几,就看见一个巨大的、约莫有两三层楼高的圆形黑影,正向缓缓移动而来。速度不快,因为巨大;更不慢,也因为巨大。所过之处卷起风沙,呼呼啦啦发出巨响。
      两人退到远处,唐棣看见烟尘那边,隐隐透出两颗黄色的光点,如一对灯笼挂在府邸门口一般,左右摇摆、越来越亮。
      随着一阵腥味扑面而来,她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是蟒蛇的眼睛。
      黑影是蟒蛇。
      “是蛇。”她说。
      “嗯,是蟒过岭。”霓衣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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