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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   她们在云州那里住下,等他去拿药,一等三日。从第二日清晨开始,不断回想当日情状的唐棣,就开始觉得云州在撒谎。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倒想知道——但是在撒谎是肯定的,他瞒着自己和霓衣,有什么没说,或许是不敢说?
      当日见了镜子里的东西,云州吓得退了一步,低头想了想,对她打躬作揖,道:“小生自——一千年前,由白桦成人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从未见过……”
      霓衣当时大概觉得情况真的不好,于是问他这样是否要紧,百试百不灵似乎应该是她而非他的问题,云州先说“不妨”,霓衣追问“真的吗”,他又说不出来了,支吾半天,末了才想起之前说的“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治法”,然后让小药材们负责安顿她们住下休息,说自己要去自己的秘密仓库取药,请她们等等,继而也不问她们的同意,也没有半句客气话,直接走了,几近落荒而逃。
      若非霓衣说云州值得信任,若非她觉得一棵修为不过千年的白桦树精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她都要觉得这是个陷阱了。
      可若说云州真有什么事瞒着她们,什么事呢?思来想去,自从进院子见面以来,云州看自己的样子总带着一些奇怪之处,不是紧张,就是害怕,为什么?自己倒是没看出云州是白桦,他干嘛害怕自己?
      他害怕吗?他当然害怕自己,他那要不是害怕,那是什么?眼神闪躲,言语惶恐,好像生怕被自己瞧出来什么,瞧出来什么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杀了他?她是来找他看病的,没看好或者没见效之前怎会对医生不客气?再说了,有霓衣在啊。
      她想到这里,就会去问霓衣,自己之前和云州说这样说那样时,神色是否异常——她自己是不觉得,可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在这里,水里也好镜里也罢,也都没看见。
      “我就没注意你,我都在注意他。”霓衣无奈道,“但我觉得你也没什么奇怪的,后来拿镜子的时候,你看上去甚至挺放松的。滴血的时候,要不是后来情况不好,我看你脸上期待得都要笑出来了。”
      “那——”
      总要有个解释吧?
      “是不是因为——”
      “嗯?”霓衣轻声回应,满脸是温柔的笑。
      美人笑才是最厉害的武器,能将巨大的猜疑之石顷刻软化。
      “我前世是斧头或刀兵一类的锋利东西,气息不灭,叫他看出来了,所以他害怕我?”
      霓衣大笑起来,“何至于!难道你觉得是哪个上古神仙丢了你,你下凡还成了人了?”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这说法也的确不智,但别的说法……
      霓衣笑着,在她身边毫不严肃地说着什么“不过他似乎是真有些怕你”、“但这家伙一向有些胆小”之类的话,她听着,似乎也没有在听,至少有一半的心力是在沉溺于霓衣的声音。
      温柔,缓慢,像温水,沉溺其中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想。
      总之,霓衣说,等他回来再说,先治疗。她说好。
      三日后的清晨云州就回来了,二人醒来推开门,看见的是他坐在客厅的小桌边安安静静,手里攥着一个袋子。那副神情,倒更像是她们是主人而他是客了。
      霓衣问候他感谢他,他像个乡下进城投奔富贵亲戚的农民般微笑,视线死死盯住霓衣,压根不看她——不敢看?不想看?其实不敢和不想有什么差别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霓衣走上前玩笑般问云州“所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云州就打开了口袋。
      一时间,泥屋斗室当真蓬荜生辉,口袋里道道清辉映在霓衣的脸上,更显得那表情惊讶万分。
      “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霓衣道,只是呆立,用手指着,好像有什么禁制,不能亵玩口袋里的东西。
      是什么?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曾经还有修月之人,路过咱们这片地方。也许你出去玩了,也不一定。我遇见他们,收留他们吃了顿饭喝了点水,然后人家就送了我这些。”
      说着,云州伸手往里一掏,修长的手指间是一捧散发着柔和的黄色光芒的碎屑,乍看是石头的质地,又有一种梦幻般一碰即碎的脆弱。
      这是玉屑,她想起来了。在可容众生吸收以修行的月之精华中,最常见乃是初一十五的月华,妖魔多唤之“帝流浆”;好一些的就是这修月之人留下的月之玉屑,最好的还是月神故地的清辉。月华要看时间,玉屑要看运气,清辉则若非登临仙界不可获取——云州到底是拿了妖界能获取的最好的东西给她们。
      云州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修月之人的当年之事,霓衣却沉默不语。她看霓衣脸上的表情,竟发现自己看不明白霓衣的情绪:是怀念?是惆怅?是无奈?她看不明白,以前所不能明白的霓衣有时看自己的忧虑掺杂关怀、担忧加以急迫的神情,在这样子面前都算是简单通透的。
      良久,云州都快说得讪讪,霓衣才反应过来,感谢云州,“叫你费心了。”那诚恳和之前的玩笑全然不像是一个人,又实在是她。
      这才是我熟悉的霓衣,她想。
      “不不,这是说什么话,咱们什么关系!这东西你们拿回去,十天一服,务必用清洁之水,可以是我这门口这样的活水,也可以是冰川融水,山涧泉水,只要干净。以水送服……”
      唐棣此时看着云州,心里的怀疑又开始冒出来了:都说服食之法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对着我说?我不是重伤,也非失智,何以你此时还要躲着我,简直把站在这边的我当作空气?
      其实她从来不是一个非要人注目的人,还是地府判官的时候不是如此,记起了往昔之后明白自己更不是如此——小时候还巴不得别人不要留意,放自己安静看书呢——后来到了霓衣家,固然霓衣每天关心照顾她徒增了很多歉疚,她也只是随遇而安、甚至可以逆来顺受,理我也好,放着我也罢,都无所谓,甚至来就医都无所谓,她所想的一直都只是报答霓衣、不要让霓衣难过而已:但谁知道在云州这里,忽然就一股子戾气自心底起,就是要抓着不放了呢?
      干嘛躲着我?是那药粉与浑水测不出来露怯了?还是反而预示了什么,他知道了却不敢说?还是那镜子?其实不知道或者看不出大可直说,有霓衣在她也不会怪罪,何必如此?
      留在此地小住休息时,冷静下来她也会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就算真有什么又如何?有什么挂碍,有什么所谓?但此时见了云州她又不这样了,像是胃底反酸,这时候嘴里只有一股味,味觉被占据就等于丧失。
      可巧此时云州又用眼角瞟了她一眼。
      即便眼睛是看也没看,实际上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关注。
      昨夜梦里的感觉又出现了。梦里,她人在一个四壁都是粗糙巨石的地方,只有一盏油灯,举着四下寻找,找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不说,石壁似乎还越来越近了,像是有意志一般,一边靠近逼迫,一边细语嘲笑。
      不要逼我。
      不要骗我。
      或者永远都不要出现,或者实话实说,哪怕是错。
      胃气翻涌出来了,云州正对霓衣笑着,她却突然厉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瞒着我?”
      云州立时住了嘴,吓得一愣,连霓衣都不看了,做贼心虚般,只是看着地面。而唐棣觉得周围的沉默里似乎还有细语呢喃,就像是那面水银镜子一般。
      “说。”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极为冰冷,也许因为这冰冷是由内而外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自己相当陌生,有些像一件衣服忽然被反过来穿,却突然发现原来应该是向内的血肉的部分,转出去对外竟然都是锋利的刀刃与锯齿,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寒光照在别人身上,又反射回她眼睛里。没人会说她是野兽,是妖魔,可她又是什么呢?

      霓衣一开始就没有指望云州一定能治好唐棣,她的理性的期望是六成,感性的期望是七成多一点儿。谁知道来了,无论是云州信誓旦旦觉得有用的药水,还是小心翼翼收藏的镜子,一个都不管用——据实地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毕竟她觉得唐棣来历不凡,云州要真穷尽手段检查不出来,也不是多可怕的事,她也不会为此怪罪云州。是云州自己好意,拿来这玉屑,算是妖界能有的最好的东西了。有了这个,无论唐棣是什么,伤是肯定可以治好的。这一点,云州还是对得起两人之间的交情的。
      不过,她也说不云州这样对待她们是好意还是奇怪。唐棣对云州的某些怀疑不无道理,她作为他的老友,也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可始终信任在,她也不想去质问那么多,好像多问一句才是真的利刃坚斧,会把他给劈了。于是她沉默。谁知道见了玉屑的自己稍有失神,片刻后的唐棣才更奇怪。那质问的态度、锋利的语气、眼神的威压,甚至毛孔里都透出严厉,简直是陌生至极。她之前认识的唐棣,是一个温和、简单、善良、甚至过度自省、鲜少表达的人,她几乎因为自己的偏爱而觉得唐棣太不爱自己了。唐棣很少表露杀伐的那一面,除了被逼到角落决死一战的时候,那些时候唐棣会变得疯狂,但那只是暂时,而且是疯狂、是没有理智的单纯的杀戮。而现在是恶,是一种未曾见过的冰冷无情。
      就是在山谷捕杀那僵尸时,也不见她如此。
      那时尚不如此,现在更是彻底抛弃了地府判官的前身份,何以……?
      这样子也不止是判官了,根本是个阎王。好像她是阎王而云州是个犯错的小鬼——
      眼前这“小鬼”也够陌生。她以前认识的云州,是聪明的,机灵的,也是老实的,诚恳的,有时候面对自己的法力大概还可压制、或者至少足可自保的对象时,也是不卑不亢的——总之,一株白桦树,分毫不差。
      也丝毫不像今天这样子。
      药粉也好,镜子也罢,她以往认识的云州的确会因为自己的失败、特别是所夸耀之物的失败而痛苦,但绝不是这样的,不会闪躲,不会惊慌。眼前这个不是活的白桦树了,简直跟被雷劈了一样。
      树招雷劈?
      他别真是有什么瞒着她们吧?做贼心虚?可犯得着吗?
      这到底——
      她的眼神在忽然严肃可怕的唐棣和忽然胆小瑟缩的云州之间来去,脑子飞转想要找话说,一两句无论如何都会适合这个场景的话,调停一下,即便她连双方到底有什么问题、是为什么在发怒都不知道。
      “我——我以往……”云州开口道,嗫嚅畏葸,支吾闪烁,“我以往只是在小妖中行医,就算是大妖,或者霓衣这样的有修为的,我都没治过几个,经验不足,见识短浅,这样的症候,我认不清认不得,也是有的……”
      他说这话时,既没有看着唐棣,也没有看着霓衣,眼神在地上扫来扫去,根本是个做错了事拼命找借口的小孩子——她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的隐瞒,毕竟,对于唐棣,他能做什么恶劣的错事?明明是那个散发着凛冽怒气的唐棣,一旦发狂随时可以把云州一劈两半打回原形。
      应该是唐棣有什么,问题的根源是唐棣。
      她看着唐棣的样子,一颗心猛然吊起来。唐棣不礼貌已经是小事,她现在是怕唐棣突然发狂伤了云州,到时候她夹在中间不说,万一还拉不住唐棣,可就不好了。
      认识唐棣以来,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控制不住唐棣,即便只是普通的状态下。
      她伸出手去拽唐棣袖子,不轻不重,小心控制。唐棣依然如同散发寒气的锋利的巨型冰块般沉默地站着,倒是云州挨不住了,忽然破罐破摔似的带着哭腔喊道:“总之!总之我是不知道了!我只是一棵、一棵小白桦!什么也不懂!二位要是有什么疑问,就请去问青牛江神怒特吧!他万年老树,什么都知道的!”
      “万年老树?”唐棣道。
      “小的有什么不是,您找他就是了!”
      霓衣看向唐棣,看见唐棣眼睛里令人生畏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了,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立刻紧紧拽住唐棣的袖子,说了大半车感谢云州的话,拉了拉他细瘦冰凉的手作为无声的安抚,然后立刻告辞。
      直到离开云州的地盘,远到云州无论如何也感知不到她们的气息,在微风轻拂的树荫下,她才拉着早已平复的唐棣问,“你——是不是刚才突然哪里又难受了?”
      唐棣抬起头来望着她,树荫,她看见唐棣那双眼睛和之前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长圆眼眶,不一样是再没有之前的眼神,反而更像是之前在在凌霞阁的废墟与新址里、在沂山玉琼崖的那副样子,失魂落魄,迷惘空洞。
      她喜欢唐棣的眼睛。喜欢眼睛是喜欢整个人所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是对整个人的喜欢所产生、所延展出的一个部分,哪怕这个部分出现之后她开始分不清楚喜欢整个人和喜欢眼睛这两件事的异同,分界不见了,互相侵蚀。
      只有在唐棣的眼睛让她心生怜悯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区别的存在。她看着唐棣的背影也会难过,看着唐棣任何一个躯体部分动作的迟疑都会难过,但之有唐棣的眼睛会让她心碎。
      不,不要难过,怎么又像之前那样了呢?我们已经了知道了大部分真相,哪怕我不希望你那样想——有时候甚至因为你的痛苦而后悔帮助你找到了真相——但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不用失魂落魄了对不对?我们只需要去选择如何看待,我们知道这是一根刺了,拔不出来就等到没有刺痛的那一天就好了,我陪你等着,我愿意守着你这样等着,天长日久,永远永远。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心态还是太过卑微时,已是回头无岸。她要么泅渡,要么淹死。在淹死以前,只能不停泅渡。
      我不愿意你难过,一分一毫都不行。我一度不愿意你不知道,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未知而终日不安,于是和你一起寻求你想要的“至宝”去填补;等到东西放进去填满了你的空洞,我又害怕太满了没有我停驻的地方了,更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甚至怀疑,甚至后悔,甚至想要时间能够回溯,让我重新选择。
      可是,即便真能回头,似乎我也没有选择。我只能这样陪着你。正是因为时间无情流淌到了此刻,我才和你勉强冲刷到了同一个石滩上。让我躺着吧,我们不回头,也不去想未来会如何。
      “我……”唐棣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下子忍受不了,我觉得他在骗我,有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但就是不肯说,还躲着我,肯定是什么不好的事……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说什么‘万年老树’我就——或者也是一下子就没有那个劲儿了,你明白吗?就像是有一股火……”
      唐棣说着,她听着,看着,从那双她爱看却又怕看、想看又还要躲开的眼睛里看见时隐时现的火苗。
      不知是好是坏,在哪一个方面都不知道。
      唐棣说完,人的神色与气息都平常,她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说不要紧,可能还是伤没好,气息冲撞,“总之我们现在有了玉屑,今晚上就开始吃。泉水,玉屑,月光,你会好的,肯定会好得很快。”
      “他还说那什么——什么青牛江的怒特,”唐棣抬起眼看着她,眼神里是一种渴求,她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刚刚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魔界大妖,总不是那么好见”,唐棣的眼神就稍稍动了一下,迷惘中透出歉疚来,她心里偏爱与眼神所引起的柔情乃至加倍的亏欠——何以你觉得亏欠我就更觉得亏欠?——立刻让她跨越了明知的重重阻碍,“没事,我来想办法,日子还长。”
      唐棣垂下眼去,“其实……也许我也不用知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里,唐棣就坐在月光下,用江水送服玉屑,一切闪闪发光。她看着这画面,简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因为这仙气,也是因为这月光——不禁感叹自己这一生,从有意识起到此刻,绕来绕去,跋山涉水,并未和原先的根子有什么分离。不知道的旁人会觉得她美丽骄傲,以为这是她的天生天然,理所应当,不知道也就不在乎来源,看见花开,未必需要在乎根系。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所谓的抛弃,实际上被抛弃,而自己一直在努力的,是把被抛弃变成抛弃。这样就不是自己的问题,自己就可以自然地割裂,坦然地放弃,然后遗忘。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现在发现,也许永远也绕不开。
      在森林里穿行短短四个晚上,她总是夜里醒来,趁着月色好,打量沉睡的唐棣。唐棣沐浴在月光里,月光仿佛浮在皮肤上般——多好啊,她想感谢月亮叫醒了自己、却没有打扰唐棣,接着就为这感谢的诞生和这沉迷的加深而伤感落泪。
      这也是她自己的刺,新旧交叠,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她还在罔顾伤感地想着晚上安排丸子做什么好吃的、如何继续享受她们无言的静美时光,大老远地就看见好一群老老小小站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带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像一团乌云黑烟,间或闪烁五彩斑斓的色彩。
      干什么,安营扎寨的?
      然后有一个高个子看见了她们,喊了一声,群妖都转过头看着她们,此起彼伏地喊声也响起来,蹄子与桌角跑动起来,泥沙俱下的洪流。
      “霓衣姑娘!”
      她看着它们,有受伤的,有瘸腿的,还有根本不能动的,稀稀拉拉,肮脏邋遢,看见自己的欣喜神色里,有藏不住的泪光。
      “霓衣姑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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