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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芳心为谁乱 ...


  •   苏明泊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谈幼渔这人的性情了,喜欢热闹、雅俗不拒,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世间种种,当如远游见闻,喜之,惜之”,对她任何走街串巷、站在路口和贩夫走卒闲话里短的行径,已是见怪不怪。既然劝阻无用,也只能姑枉听之任之,远远地站着等她。
      相识数年,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是如此。明明相约而行,却总是莫名其妙地隔了几步,她欢笑着迈开脚往前去,他羞赧地跟在不远处,似乎永远都走不到一块去。她爱看大戏,《梁红玉击鼓抗金兵》那段是唱了又唱,兴起之余还能比划着绕场吼上几嗓子。他皱着眉头,提醒她身为女儿家总是要注意举止端庄的。她却说,若跟他也讲这些桎梏,便是生分了,人生几何,知己当前,不能尽兴高歌,更是枉费了大好时光。
      听那些话,他面上不作声响,心里却是高兴的。书院读书那几年,因着谈幼渔振振有词地说“先入世才能出世,先知民情才能达视听”,也就任由她拖着去“亲近市井,增益书籍之不能”,暗暗喟叹着同是头顶一方天,谈幼渔却总能为那些平常自己根本不会在意的小事或喜或悲。要是想跟她辩起来,从来讨不得半点好。她就像只收起羽翼的雏鹰,温顺地躺在窝巢里看着你,利爪只会在激起怒意时果断地伸出来,不轻不重,却能叫你咬牙切齿。
      就是这样的谈幼渔,他熟识多年的少女,竟然也会有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草席铺地,苏明泊和谈家三口,围坐在几案前。琳琅的果品摆得满满当当,主果子有花吹雪、蕨饼、樱糕、言问团子,干果子有都锦、菜花月和青柳饭团,倭风十足,都是阿圆亲手做的。草席上姹紫嫣红的用来衬景的一捧鲜花则是谈幼渔的杰作。葭儿偎依着阿珍,坐在谈幼渔身后,不时伸手接着纷纷扬扬的樱花瓣,好玩似地撒在自己头上,还一边咯吱咯吱地窃笑起来。阿珍颦着细长的眉,拍了拍女儿的头,示意她安静会儿。她那灰褐色的眼珠亮澄澄,倒映着谈幼渔局促不安的小动作。
      从刚刚进了园子开始,谈幼渔就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往日看到落英缤纷的美景,总该她头一个欢呼雀跃的。提议来樱町赏花的人是她,说在樱花树下斗茶助兴的也是她。可眼下她明显地心不在焉,本该是小口小口品味的上好北苑茶,让她一口咕噜往嘴里倒了个干净,一个不小心还呛出了眼泪来。
      “幼渔,你怎么了?”女儿的失态,令谈之谦有所不满。
      “没,没什么。大抵是渴了吧。”说着,谈幼渔尴尬地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向了大池中心一艘黑漆涂面,绘纹色泽富丽的画舫。
      苏明泊见她有些意兴阑珊,有意挑起话题:“阿圆夫人,晚生粗陋,想向您请教一下关于贵国煎茶的作法。”
      阿圆颔首施礼,才款款答道:“苏公子过谦了。我国饮茶的方法实际取自大唐,连茶种都是由遣唐僧人自唐土带回。茶叶多为畿内、近江、播磨等地盛产。待采茶时节将取下的嫩叶经过蒸、捣两轮工艺,再以烘、焙,着成饼状保存。饮茶时需将茶饼细火烤炙软化,捣碾成末,再放入一旁煮沸的清水之中,吴盐和味,满园香气,可涤烦虑。”
      “捣香茗时坐听松涛声,倒也是雅致之极。”苏明泊从容地回应,视线却是不着痕迹地掠过谈幼渔身上,“我朝有位才情旷世的东坡居士,亦是个精通茶道之人。他曾说‘活水还须活水煮’,我们煮茶一般是汲取山中清泉或是蕴藏林间白雪,也有些茶人偏爱无根之水。远离故土,而这北苑茶仍不失其甘滑茶味。请问夫人,这用的是什么水?”
      “空林下,清流水。”阿圆对曰。
      苏明泊抚掌连称妙极,谈之谦也笑着接话:“相较作为贡茶的北苑茶,我倒是更喜欢安溪茶。青山绿水间,茶园遍地,气候湿润,饱山峦之精气,得烟雨之灵性,春风拂面,秋香显露,饮之如沐甘霖、两腋生风。”

      三人谈得甚是风雅,谈幼渔难得地不发一语,捏起团子递给一旁虎视眈眈多时的葭儿。阿珍轻轻问她:“不合口味?不然回去做个胡饼给你?”
      她眉眼弯弯,露齿一笑,也是轻声说不用,远望池心,似乎想要看出个什么来。
      阿珍挑了挑眉,也望了眼池中的画舫,乌色的眸子闪过狡黠的光,凑近耳语:“你不会是看上了刚刚那位公子吧?”
      谈幼渔大惊,立刻衣袖掩着,狠狠掐住她的手背,以口型示意她别胡说。
      阿珍并不买她的账,继续轻声戏虐她:“那公子之前来过我们家吧,我在水井边上看过他。嘿嘿,可真是俊俏呀,幼渔眼色果然不错。”
      谈幼渔心里十分慌乱,只觉一股热气从胸口溢向了脑门,低低地说:“阿珍,别乱讲,我父亲和客人都在呢。”
      “什么乱说,裙摆都被自己扯皱了,隔这么远,你紧张什么。”蕃娘阿珍可不准备放过她。

      今日来樱町游玩也是一时兴起,不料却被几名身着同色退红的人拦在门口。
      “雅仁亲王殿下今日约了藤原春宫大夫大人在此泛舟,你们几个不得进去惊扰两位大人的雅兴。”
      谈之谦略略皱眉,心知皇族贵人不能招惹,便向苏明泊拱手致歉:“苏公子,实在对不住了,没有早作准备,枉公子白走一趟。”
      苏明泊赶紧还礼:“伯父说的哪里话?这非你我能料想的,风景何处不在,去别处赏玩也一样能尽兴。”
      “偌大一个樱町,庭园达二町见方,我们又不泛舟,就在池岸上赏花饮茶,不知道哪里打扰了他们。”谈幼渔撇了撇嘴,不满地说,“想是这两位大人物当真娇弱,只能见见花花草草,碰到生人就特别容易被吓到吧。”
      “幼渔!”谈之谦怒目横瞪,喝住女儿。苏明泊暗暗叹气,这丫头总是忍不下心头气,话里带刺也不分场合。
      却听见一声温润的男声带着轻笑,从旁径传来:“姑娘所言极是。光有樱柳不见佳人,再好的风景也会枯死。”
      一袭蓝色蝶纹狩衣的翩翩美少年正站在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年轻的随扈正小心地捧着几帧画卷,低头跟在后面。
      谈幼渔觉得满町的春光都在霎那失了颜色,光华所在,目不能直视。她心里怦跳不已,似喜似哀。

      守在门口的一个侍从赶紧上前行礼:“藤原大人,亲王殿下已经在里面候您多时了。”见谈之谦一行人还未离去,正想出声,少年折扇一伸,制止了他:“这几位都是我的相识,趁兴而来,岂能让人败兴而归?让他们也进去吧。”
      “在下便是春宫大夫,藤原雅行。”少年走到谈之谦身前,点头微笑,“前些日子冒昧叨扰了,府上的茶香绕齿不绝,雅行一直念念不忘。”
      “藤原大人,客气了。若是有幸能再邀得您眷顾,那足令寒舍蓬荜生辉了。”谈之谦言辞格外庄重,“小女刚刚极是失礼,请大人勿要怪罪。”
      谈幼渔不敢看向这位年轻俊美又集家世风光于一身的贵族公子,顺着父亲的意思,缓缓鞠礼,她害怕再望他一眼便会被吸进他那如夜海般深邃幽静的眸里去,只得埋下头盯着脚尖。旁人却认为她是在羞愧自己的失言,只有阿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又瞄了瞄一脸云淡风轻的藤原雅行。

      这次的偶遇,让谈幼渔大大地措手不及。她有些懊恼,自个儿穿着烟霞色是不是太艳了些,还是应该换成薄杏为宜,眉目本已属清淡了,素面朝天看着是否全无神采,果然是得施点脂粉好。心下翻过数个念头,再抬头时,少年已在侍从环卫下走向池畔了。
      苏明泊从她身边走过,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张牙舞爪的气势哪去了?”

      是以,自进了园子起,谈幼渔便心神不宁,极力地想要像往日一样谈笑自若,越是想镇静下来,越是难以抑制四肢百骸里沸腾的血。她觉得自己像坐着秋千荡到了高空,又急急地往下落,像从云间穿过,一阵又一阵的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双脚怎么也无法着地。
      她很渴,嘴里干涩,有种甩不掉的脱力感。
      别人在说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只在阿珍突然靠近讲话时,她猛地一下惊回游离的魂魄,不敢再望一眼那大池。

      过了半晌,画舫才依依停靠在石组点缀的池岸边。有风吹过,春水皱起,樱花飘落,画里走出两位俊雅的公子。
      藤原雅行,以及另一位身着浓紫菱纹直衣,头戴乌帽,一把蝙蝠扇摆弄在手间的年轻男子。即使站在藤原雅行边上,他的风采和姿容都毫不逊色,甚至比起清隽的藤原雅行来,更有一种威严不露的风流来。
      经过谈之谦等人身边时,藤原雅行依旧是温和地向众人点头,紫衣男子瞥了瞥几人,眼光落在了正凝视着藤原雅行的谈幼渔身上。他抻开扇子遮住半边脸,含笑的眼间是道不尽的妖娆,挨向藤原雅行身边低语了一句。藤原雅行面无表情,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谈幼渔。
      视线交错,谈幼渔突然气血上涌,心里百味杂陈。
      藤原雅行及那紫衣男子还未走过,她便出声,问向苏明泊:“明泊,晚上让阿珍做只糖醋鱼吃可好?喝茶喝得都饿了。”
      苏明泊说:“客随主便。”
      “父亲,你看,明泊好见外!”她像要恢复往日的神气一般,仰头笑着说。
      声音落地,只是一个怀春少女故作无意的掩饰。

      夜深人静,春雨阑干。自傍晚下起的一场细雨,淅淅沥沥,打乱了池里的水草,雨气和花香在空气中升腾,一点一滴地渗进帘帷之后。
      借着烛台的光亮,谈幼渔斜靠着胁息,缓缓地翻过厚厚的书稿。有些年份的冷金笺上,写着一列列遒媚秀丽的柳体楷书。
      一页一页,尽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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