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耽》尾花先生

9、幽梦同谁近

　　谈幼渔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过。她几乎是急急地从父亲的书斋中逃出来。奔回房里，顾不得拉下御帘，便直直跌坐在茵上，捧着起伏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谈之谦的话尤在耳，浑厚的声音激荡着她的鼓膜。
　　“幼渔，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虽然为父也舍不得，可是没办法……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以为你早早就该想通这些事。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嫁个知根知底的，比什么都省心……你看，明泊这人怎么样？你们认识了好几年，家世、人品、才情，无论哪样，他都不会委屈了你……我也看出来了，这几年他还是有把你放心底去的……这孩子，不显山露水，也不同其他官家子弟，把你托给他，我还是放得下心的……明年春吧，就明年春了……”
　　那些话不断地在她脑里回旋，刚刚在书斋里她撒娇着、辩解着、婉拒着，百般敷衍就是不点头。
　　谈之谦正要再细说，管事忠次进来报说有客人到，及时地解救了她。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忠次的尖嘴猴腮是如此顺眼，甚至还颇有几分英俊之气。
　　“葭儿？”她平稳了呼吸，想了想，决定出去外面转转，平复下刚刚的惶恐。
　　无人应答。这丫头平日里不是就数她耳朵最尖吗？
　　“葭儿？！”提高嗓音再喊了一声，“快来，给你吃栗子糕！”
　　还是没有应声。往日那个小鸟似的身影意外地没有再冒冒失失地冲进来。
　　“莫非又躲在厨房偷吃？好你个葭儿，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看我不收拾你！”谈幼渔想着，忍不住笑出来，起身向厨房走去。
　　深深的屋檐，长长的回廊，即使是午后的阳光，也无法自由地流连每一个地方，唯有鸟雀婉转啼鸣，此外空无一人。

　　“幼渔来啦！”一进去就看到阿珍在忙碌着。
　　“薄酥饼？”谈幼渔立刻抱住了阿珍的脖子，“还是阿珍疼我，知道我爱吃这个。”
　　“这可不是给你的。”阿珍头也没抬，“当然，我也多做一些。上次那个什么故事是不是该给我讲下结局了？”
　　“好～～”谈幼渔拉长了音调，不忘从盘里捞一块果子出来塞嘴里，言语不清地嘟囔着，“葭儿哪去了？”
　　“嘿，刚去客厅送果盘去了。来了位客人……”阿珍挤了挤眼，咧嘴笑得一脸诡异，“据说是位尊贵的公子，出门不顺，特来避，避什么方位忌？总之就是个怪理由。”

　　恍恍惚惚地，就站到了拉门边上。
　　美好的背影，优雅的坐姿，纹丝不动。
　　“大人？”试着叫出声。
　　却见那人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手中的白骨折扇缓缓地拉开半边，略略遮住其可比海棠般浓艳的容颜，正是藤原雅行。梨涡浅笑用在这美貌宛如女子的少年身上并不为过。
　　“您来了……”自然而然，她就这么问了，像认识了很久。
　　他微微点头，眼里深处是浩淼烟波。

　　“这是小女幼渔，您见过的。”谈之谦正在为藤原雅行点茶。草茶的香气让人宁神。
　　谈幼渔闻言对藤原雅行施了个礼，动作极慢极慢，好让她能真真切切地看看他，将他整个刻进心里去。
　　藤原雅行只是专心地品茶，烟雾缭缭，他的眉目似幻还真。

　　谈之谦见了女儿这份神情，心中也有了些计较。他对这位出身权贵却温良有礼的少年是很有好感的，私下查问更是大大吃了一惊，这位藤原春宫大夫大人竟是关白藤原忠通的三公子，若能结交下这样的贵人，他日在平安京开拓生意上的路子也势必要得力不少。
　　只是……
　　他忧心地看着偎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女儿。她从小到大都是极有主见的，举止间颇有些豪迈不羁之气，如今却是这样一副小女儿的慌乱情态。果然，再烈性的姑娘，但凡遇到心动的男子，金刚钻都能化成绕指柔。且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攀上这样的人家，顶多也不过是给人做侧室而已，贵族们的风流不是没有听闻过，新人笑旧人哭，总也免不了、躲不过沉沉风雨夜如年的下场。女儿家的痴念罢了，还是早早醒来的好。
　　思及此，他暗叹一声，开了口：“藤原大人在这品茶呢，你先去厨房看看阿珍茶点做好没，催催她。”
　　谈幼渔应声待离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又说：“茶点再让葭儿送来。你不是约了明泊上街吗？时候不早了，早去早回吧。”
　　朦胧的日光投射在素色的裱纸移窗上，竟也是那么刺眼，谈幼渔自嘲地笑了笑。

　　春夜总是燥意难耐。这一夜谈幼渔在睡梦中辗转反复。一个个绮丽的梦境走马灯似的接连闪过，令她应接不暇。
　　梦里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园，风里有一朵朵蒲公英在旋转，不知何处传来了栀子花的香气。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阡陌间穿梭，不知疲倦地走了很久很久，远远望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伫立在前，似曾相识。凭着那份熟悉感，她情不自禁地向他走近，走近，直到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齿编贝，唇激朱，藤原家的贵公子。走到跟前，她忘情地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问：“你知不知，我找你，找了十年。”他笑而不语，任由她颤抖着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淡雅的青竹香，令她流连忘返，舍不得离开半寸。她呢喃着：“我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能明白？”梦中的人依旧没有回答。
　　心跳剧烈，难以自承，便拥住了他的肩膀。“这样，这样便好……”
　　周边雾气渐起，由淡转浓，田园不见了，花草消失了，沉重的压迫感袭来，偎依的人跟着模糊，她霎时一惊，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抓到。
　　整个雾境中只有她一人。
　　“雅行！”她几乎是用尽力气喊出来。

　　睁开眼睛，猛地从寝具上起来，只觉得背上湿湿的，眼里也一片迷蒙。“只是个梦啊。”
　　屋外仍是沉沉的夜色。夜不能寐，索性挑灯看书。
　　拭去额角的汗水，她摸索着起身，点亮了烛台。一旁火取里陶制的香炉在冒着烟气，竹叶的香气从银色的镂弧间弥漫开。原来，梦里的那股香味正是由此而来啊。
　　王弼的《老子注》想是被苏明泊借走了，想伸手抽出枕下的《江淮异人录》，不料却先摸到了一本厚厚的书稿。
　　这是她在六岁那年，从老厝的西阁里找到的，连同一幅画卷，右侧留白是柳公的书体，写着“愿作锦帕寄君侧”。
　　落款为：“谈菽贞”。
　　那是谈幼渔从未谋面的姑母。
　　谈幼渔六岁那年，谈家发生了不少事。谈之谦的发妻骤逝，谈之谦正式接掌谈家的海外生意，孤单年幼的谈幼渔在姑母的遗稿中认识了这个青春早逝的奇女子。一页页纸笺，都是写给一个匿名男子的信，讲闲情琐事，讲掌故异闻，还有一些浓烈得化不开的情话。末了都是劝君多加餐饭，天寒须添衣云云。字字句句，流露爱情。她的故事，像一颗种籽埋进了小姑娘懵懵懂懂的心底，随着年岁的增长，开始发芽、急剧地生长，任何想象都是它有血有肉的土壤，少女的心在一个亡故多年的女子自顾自的陈述中如鲜花般绽放。
　　书稿中的字句，她熟悉得能倒背如流，信手拈来不在话下。可是，无论到了哪里，她总是舍不得把它丢下，总要带在身边，心烦意乱之时细细读来，唇齿留香。女人的眼泪和欢笑都碎成了纸上的流年，她不忍这位长辈太过于孤单。
　　因为啊，那都是一些寄不出去的信笺。

　　她叹了口气，准备把书稿放回去，忽然听见阿圆在门外的叫唤声：“幼渔，你还没睡吗？”
　　“阿圆夫人？你怎么来了？”她放好东西，赶紧卷起御帘，“入夜外面还是有些露气的，快进来吧。”
　　“远远瞧见你屋里灯火亮着，想是你还未曾歇息，便来看看你。”阿圆温和地笑着。
　　谈幼渔握住她的手，说：“这几日确实是睡不好觉，我琢磨着是天气的原因吧。”
　　“幼渔，可否容我问一句？”
　　“您请讲。”
　　“你，是不是有些心事？关于女孩子的心事？”
　　“阿圆夫人，是不是我父亲跟您说了些什么？不，不，我只是还不想嫁人而已。”
　　“夫君只跟我提过你和苏公子的事。”阿圆沉吟了一下，继续说，“依我看，苏公子人是很不错的，只是……他非你心中的良人，对吗？”
　　谈幼渔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其实，女人的一生，青春年少是最易消逝的。等到了花枝凋零时，丈夫和孩子都是余生的依靠。我们女人嫁人，总盼着有个知冷暖的男人在身边，天上的圆月只能仰头望着它，不是我们能捞着的。就算等得到了真正的月亮，或许也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了。可是年华不会等你，大好的机会不会回头的。阿圆我，也是个过来人，一些事，说着是淡味，可真等你真的明白了，付出的代价是很昂贵的。”
　　谈幼渔望着树叶凝在纸窗上的浮影，久久不语。
　　阿圆以为她是困乏了，正要开口告辞，谈幼渔一下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阿圆夫人，我可以问您个事吗？”
　　“当然可以。”
　　“您不会见怪？”
　　“不会。”
　　“您在像我一般大的时候，心里有无暗自藏过那么一、两个身影呢？”
　　烛光中看不清阿圆的神情，只听她慢慢地说：“身影总是会模糊的，会在岁月里不断淡去、改变，最后变成如今身边人清晰的样子。”
　　又是一阵沉默。
　　“阿圆夫人，我想再问一句。”
　　“问吧，问完了可要好好睡。”阿圆慈爱地抚摩她的长发。
　　“请问，您的宋国话是向谁学习的？您讲得实在很好，按理……”谈幼渔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不该多问。
　　“昔年明月。”阿圆莞尔一笑。

　　阿圆走后，谈幼渔还未从思绪里挣脱出来。她有点乱乱的，干脆披衣走到庭院里。森森的一片寂静，花草都隐没在无边夜色中，只有虫鸣在耳边。她甚是无聊，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咕咚”一声，石头翻了几个跟头，掉在了不远的地方。
　　借着月光，她隐隐看到有个人影在那里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