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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刺桐着花未 ...

  •   隔天未时未过,谈幼渔便早早进了学堂,因为时候尚早,只有寥寥数人到场,皆是惊诧地望着她,窃窃私语。
      正犹豫着自己该往哪坐时,一声清脆的咳嗽令她不得不回头看。
      “冤家路窄吗?”她脑子里只晃过这个念头,却听着苏明泊低低地跟她说:“走,跟我到偏厅去。”
      原来,前厅左边别有洞天。挑起兰花布帘,跨过木槛,是一间不大的厅室,从高高的天窗外撒进一束欢快的阳光。一张八仙桌安于正中,四把梨花木椅分居四方,案上有笔墨纸砚以及茶盏瓜果。红色的椽木边上还放着一盆盆的吊兰,甚是清雅。
      “往后你就在这里听吧。”他刚要走出去,又停下来加了一句,“女子终究是不方便跟男子同堂的。”
      “是令尊让你带我来的吗?”谈幼渔抚着茶盖问。
      “是。”他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答道。
      “那茶水瓜果还有纸笔,是你自己准备的吧?”谈幼渔接追不舍。
      “自然是仆人准备的,不是我。”苏明泊略不耐烦。
      “那是你吩咐的吧?”谈幼渔觉得逗着这个别扭的少年很有趣。
      “……是又怎样?你这姑娘家好生罗嗦。”他终于动怒了。
      “哈哈哈……”她也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笑什么?”苏明泊捏着衣角,开始后悔为何不让小童领她进来。
      “明明是个亲和的人,怎地偏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谈幼渔边笑边说。

      微小的颗粒在光束中相互追逐着起舞,门边盆景枝叶的影子婆娑晃动,明暗相间处,看不清少年的表情。
      片刻之后,只听一声冷冷的“哼”,苏明泊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谈幼渔想,这人倒也不讨厌,往后也算有个朋友了吧。

      苏明泊可不这么想。他自小生长在官宦家,见的多是矜持有度、以诗文、女红怡情的大家闺秀,习惯于母亲那样安于居室、不争不怒的温顺性子,何时想到来泉州头一个碰上的,便是这么一个市井至极、齿尖舌利的丫头呢?苏默文允许谈幼渔到不二祠学堂旁听一事,在他看来是大大地于礼不合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轻率地同一群男子共居一室,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他当时眉头皱成了个川字,若是让谈幼渔见了,定要戏称他坐实了“小老头”的绰号。
      他到底是家教良好的官家少爷,礼数总是少不了的。按下心中不满,请示了苏默文之后,将人领进偏厅,便拂袖而去,生怕多待一会就会惹出些闲话来。除了在学堂听课碰面点头外,他和谈幼渔几无交流,倒是苏默文时而会在课后温和地询问谈幼渔功课做得如何,这令他十分地不解,女子待到许人后做的事不该是固守妇德,相夫教子么?懂些诗文女经便好了,何必要学须眉之辈潜心学问呢?难不成是盼着教出个蔡文姬、苏小妹么?
      苏明泊不能理解父亲的想法,更不能接受谈幼渔那种行事乖张、不讲身份的做派。几次远远地望见一身浅色裙衫的小姑娘卟哒卟哒地进了戏园茶楼里,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他越发地咬牙。有一回课前,他来得早,正厅里只有他和小厮两人在,午后的学堂总是分外安静,清风拂面,桂香四溢,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却忽地听见一阵悝曲俗调从偏厅传来。

      “那亏阮夫主为造长城来到这
      思~思得阮进退两难
      日又落路又青
      姜女来到这真个折磨添债”

      尚还稚嫩的女声,不是谈幼渔又是谁?虽然母亲是泉州人,但生长于临安城的他听不懂这方言的唱曲,只觉得那股子缠绵凄婉的调十分地恼人,坊间曲艺公然在这学堂上唱,更是大大地不敬。
      大步走向偏厅,用力拉起帘子,黑着一张脸踏进去。果然看见那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摇头晃脑地吟唱,五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伴奏。抬头瞥见那一脸愠气的少年,不由得失笑:“苏公子,今个有空来找我聊天么?”
      他的眼里像是有两窜小火苗要喷出来,极力忍下怒气:“你一个清白的姑娘家,怎能学得个商女的淫调?”
      谈幼渔喝了口茶,也不生气,慢悠悠地问:“苏公子啊,莫非你听得出我唱的什么?”
      苏明泊昂首说道:“我怎么会听得到?只知道学堂里容不得这种靡靡之音。”
      “你连它唱的什么都不知,就断定它是靡靡之音,不觉得太武断了吗?”
      “又是你在哪个戏园子里学来的吧?我父亲让你来这旁听,是看中你钗裙亦有肝胆之气。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萎靡享乐误国误民之辈,若是让他知道你竟也私下专好这种不堪的艳曲,该会有多失望!”
      “苏大人不显官威,与民同乐,怎地偏偏会有你这么一个满脑子死拘墨泥的儿子来?”谈幼渔此时也隐隐动怒了,挑眉说道,“你不知道吧,这曲便是中原古乐演化而成的南音,名为《孟姜女》。这故事你我皆知,不必细说了吧?既然你说靡靡之音,乱人心志,那么这种曲子道尽百姓疾苦,为政者若真能晓之一二,苛政又怎会猛于虎呢?”
      “哼,那你怎能不顾女子的颜面,总跟些三教九流打交道?”
      谈幼渔吹吹茶汤上的梗子,又说,“你是瞧不起三教九流的吧?三教九流自有三教九流的好处。我父亲跟我说,世间辛酸事,从他人身上皆能习得,这些都是学问之外的大学问。乐天居士还拜洗衣老妪为师呢,你是不是也想说他没颜面?我是俗世里滚打的,不同于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最后两字,她咬得格外重。
      这次自然又是两相争锋,不欢而散。
      但时日久了,苏明泊那别扭的性情倒也被不拘小节的谈幼渔磨掉了大半,两人的友谊便是从谈幼渔硬拉着他挨个拜会街坊邻居、赶集逛庙会开始的,拌嘴斗气却总也少不了。

      比方眼下,看着神情自若侃侃而谈的苏明泊,谈幼渔心下愤然,到底有完没完了!瞪着眼看他,眼神示意他快快收尾。
      另一边,苏明泊嘴角浮笑,话题一转,又扯到了德化陶瓷销量极佳,其父与南安主簿同游九日山,开元寺请了圆住法师来开坛讲法诸事。
      谈幼渔眸中射出冷意,似乎想警示他,再拖沓下去必有他好看。
      苏明泊倒是不以为意,这些年两人小吵不断,谈幼渔在口舌上从不落下风,渐渐地,他变得很喜欢逮着个事就去为难下这个好强的姑娘。
      你瞪……
      我笑……
      你再瞪……
      我再笑……

      “幼渔!”谈之谦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两人眉眼间暗藏交锋呢。
      “父亲有何吩咐?”她赶紧收心答道。
      “明泊这次来倭国数月,就住在咱家。我让阿圆带家仆先去准备下明泊的房间。离晚膳还有些时候,你和明泊是好友,也应尽尽地主之谊,带他好好逛逛。”下一句是跟苏明泊说的,“孤陋寒舍,委屈明泊了。”
      “伯父说的是哪里的话。是明泊冒昧叨扰了。”
      一番客套寒暄后,谈幼渔领着苏明泊往外走。
      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拉门外,谈之谦才呷下最后一口茶,露出心满意得的笑。
      “夫君,可是有意将幼渔的终身托给那位苏公子?”阿圆接过他的茶盅,问道。
      “通判之子,才德兼备,家资殷实,又与幼渔相识数年,也谈得来,这桩亲事要成了,我也能安心焚香告慰她母亲了。”谈之谦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不知幼渔是怎么想的。也罢,只要苏家有这个心,幼渔这边我们再说说,大抵是能成的。”不然,她还想攀上什么样的人家呢?女孩子切忌心高啊。谈之谦眼神一黯。

      谈之谦的心思,谈幼渔不是不懂的。
      自那年谈之谦返家得知苏默文对爱女的一番关照后,便急急地备了份大礼,领着谈幼渔上苏家拜谢。说是苏家,其实也是王家。苏默文并不住在通判府衙里,而是由着妻子对娘家的眷念,一家子都搬进了状元巷的王家府邸。苏默文是个一身士大夫清贵之气的文官,没有沾染官场的陋习,待人极是平和。而谈之谦虽然经商,又因着其家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身,更添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谈吐落落大方,并不是个粗鄙市侩之人。两人相谈甚为融洽,礼节之余也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出了苏家,谈之谦对女儿说:“幼渔,你将来若能嫁得这样的人家,为父便心满意足了。”
      见谈幼渔不吭声,他又说:“苏家家风端正,王家诗礼秉承,你看这位苏大人对妻子如此爱护,耳濡目染下,苏公子人品自然是不会错的。有些事,你现在还小,提之尚早,但父亲无论如何也得让你明白。”

      谈幼渔至今还记得他最后那句话:“不要将来像你姑母一样。”

      “明泊,你怎么挑这个时候来?没去考功名吗?”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会,谈幼渔先开的口。
      回廊边上,紫藤花缠绕着檐柱,明艳艳地爬满了长廊,后面是大片青翠欲滴的南瓜叶。
      苏明泊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花花草草之上,过了会,才回道:“刚刚跟谈伯父说的,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呵,我可不会相信你那托词。什么行万里路,增长阅历!”谈幼渔神手拂了拂垂在眼前的藤条,笑了起来,“你不准备在仕途大展拳脚了吗?平日里你多用功!”
      “信不信随你。官海里浮浮沉沉的,南迁后朝中又是主和派们掌权,父亲他早就没了心思。”苏明泊淡淡地说,“经商还是入仕,父亲都随我,他一向开明,这点你也不是不了解。我就是先来看看,说不定过些年也会来倭从商,反正我家本就是做丝绸生意的。”
      谈幼渔跟苏明泊虽然熟识,却知晓他人的心事不能探知,再熟都不逾距半寸。沉默了些许,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转向苏明泊,“今年的刺桐花该开了吧?这时节行道两边都是一片火红,跟上元灯会那会似的,可真热闹。”
      “我来的时候刺桐花正要开,无论如何,是赶不及回去看了。”
      “好可惜。文庙那边的含笑花,你有没有记得采撷下来,烘成干花?”
      “自然记得,夹在书卷里还能当便签用。我们每年不都这么做吗?”
      “占旺回三佛齐没有?还在土门街兜售毯子吗?去年他就囔着要回趟家的。”
      “正好有要去罗斛的商船会经过那边,他前两个月就出发了。走前留了张绣满西番莲的红毯子在我这,说要送你。等会就拿给你。”
      两人说着家乡的事,一件又一件,好像他们还在书院里,谈幼渔卯足了劲,要拖这个食古不化的小老头去看看这个闹哄哄的繁华世界。渐渐地,忘记了此刻他们都像失根的兰花,正漂浮在异国的土地上。

      当葭儿一脸坏笑地来请两人前去用膳时,他们才回过神来。
      “幼渔,你打算就待在这里了吗?”苏明泊声音压得很低。
      “什么?”谈幼渔似乎没听清楚,一脸茫然。
      “没什么……”苏明泊很快恢复平日里清高的模样,快步走到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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