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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乡遇故交 ...


  •   谈幼渔问完那话,阿圆愣了大半会,心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
      “怎么会丑呢?看这眉毛,这眼睛,多好看多灵气啊,怎么突然问这怪话呢?”阿圆摸了摸谈幼渔的头。
      谈幼渔抬眼就瞥见一旁的葭儿找不到插话的地儿而憋红了脸,心里大乐:“也亏得这丫头懒,倭语都没好好学几句,不然这会听懂了肯定忍不住,不知道又要胡言乱语什么了。”
      她转念又想,阿圆说不定待会会自己去问葭儿那个藏不住话的,到时定会生事,还不若索性自己先讲明了。食指缠着一绾青丝绕了几圈,开了口:“我在那株飞梅树下见到了辉夜姬,美得令我自惭形秽。”
      “哦,是碰上了一个女孩子呀,到底有多漂亮呢?”阿圆笑呵呵地问。
      “嗯……漂亮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是看了那女孩子就觉得看谁都不好看了。”想说的其实是,再漂亮也不如某个人百看不厌,怎么看都好看。
      谈幼渔正在庆幸葭儿听不懂省了事的当口,葭儿却无法忍受自个被忽视了,左看看右瞅瞅,以为猜出了大概,便急忙要插一脚:“夫人,刚刚我们……”之前谈幼渔对她三缄其口的吩咐完全没有听进去。
      你这只小花喜鹊!谈幼渔当下瞪了她一眼,咬牙生生截断她的话茬:“你腿不酸了吧?是不是该下车走走了?”
      小丫头赶紧识相地闭嘴,阿圆夫人未察有异,只是温柔地说:“女孩子知道要漂亮,就是长大了。”
      “呵呵……”一直闭目养神的谈之谦也笑了起来,“是真的到年纪了。你不是和……”
      “父亲!”谈幼渔又羞又恼,“我要下车了!”

      车刚停住,谈幼渔就急不迭地拉起帘子跳下来,逃也似地奔向里屋。
      谈之谦一脸无可奈何地下了车,还未进家门,就见管事忠次迎了上来。
      “老爷,有贵客在客室候您多时了。”

      谈幼渔的腰杆从未挺得这么直过,两只手左手心斜贴着右手背,放于膝前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嘴角保持的弧度刚刚好,时不时还得微微颔首以示礼节。倭国人跪坐,讲究双足平放,脚趾相抵,脚面贴地,臀部重心就放在脚上,务求纹丝不动。她双脚早就麻了,想要借故离席,又怕当场跌倒徒增尴尬,暗自狠狠骂了倭国人没事整这折磨人的习俗作甚,怒火中烧却不便发作,只能做出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笑容姿势得体大方。眼见着茶汤已经由嫩黄变成浓褐,七泡过后,主客换过茶叶继续闻着袅袅清香,相谈甚欢。

      趁宾客的视线都集中在谈父关公巡城的点茶功夫上时,谈幼渔悄悄地挪动了下,分开膝盖,庆幸着裙子下的小动作没人看得见,得意地抬起头,却愣住了。对坐的那位身穿薄青色布衫的青年棱角分明,剑眉星目,边和谈父客气地寒暄边用眼角瞥着她呢。被看到了!她暗叫一声糟糕,对他抿唇一笑。这个外表斯文的青年人她是见过的,正是老熟人,苏家长子苏明泊。

      苏家本是淮州山阴县人,世代为商,做的是布料生意,家道也颇为殷实。这样的人家原本与谈家无从交集,这事还得从头细细说起。

      苏明泊之父苏默文自幼志在仕途,发奋攻书,十八岁那年便高高地中了甲榜进士第二名,授吏部员外郎,又借着喜庆大小登科,迎娶了国子监监学,通议大夫王子甫之女,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五年前不知为何突然以身患重疾为由自请卸职还乡,气得一贯淡然的老泰山冲上府去指其鼻子痛责一番。最后还是找人疏通,放任了泉州府通判,便携家眷到闽地上任。本是温陵人氏的王老夫子,思前想后,无可奈何,只得嗟叹一声,由他去了。

      苏默文素来景仰唐代泉州才子欧阳詹,公务之余也常莅临欧阳詹少时读书的不二祠讲学。不二祠位于府城隍庙旁,离谈家宅子不过几步远。

      谈幼渔生于八面玲珑的商贾之家,性情比起诗礼人家的小姐,自是多了几分豁达,又从小喜读书,好奇人逸事,加之六岁失怙,谈之谦又常年忙于海外经营,家中老太爷十分喜爱她的乖巧伶俐,对她也有几分纵容,请的先生自然更管不了那么宽,乳母丫鬟管家一干人又都与她相处得融洽,处处顺着这位平易近人的大小姐,于是她便常常由着自个的性子,出入酒肆茶馆,看大戏、听小曲,想的是山水情,做的是英雄梦,会跟着戏里的诗文忽喜忽悲,至情至性。那时她年方十一,谈之谦刚刚在倭国站稳脚,苏默文刚刚在不二祠闲时授课。泉州及附近府县的缙绅雅士纷纷慕名前来,或送自家的公子来旁听。

      自欧阳詹开闽之文运后,福建一带开始文风盛起,人才辈出,对饱学之士尤为敬重。以不二祠为首的泉州四大书院常常书香满第,诗文朗朗,谈古论今,挥斥方遒,浓重的墨香味在素有古刹佛国之称的泉州府上空飘浮流转,顺着九月送爽的秋风,糅杂着桂花的香气,一起飞进了谈家老厝,飞进了托腮凝思的小姑娘心里。刚刚习完了字,她想着是要去木梨南音社听今日的曲目《与君断约》呢,还是到临街的晓风茶庄里看翁大先生耍皮影。然后她听到了从比邻的学堂里传来的一声悲愤的怒吼,隐隐约约是“壮士身先死,将军声名裂”。

      这说的谁呢?李牧?白起?蒙恬?李广?还是高仙芝?她是个聪明又早熟的孩子,心里总像春风吹过刚刚长出来的绒草一样痒痒的。她好奇着,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慷慨激昂的人是谁,便开了偏门出去。

      学堂的大门是开着的,门卫抬眼瞅见是隔壁的小女孩,也不拦她。谈幼渔一边往里走,也不忘一边回头跟他甜甜一笑,道声多谢。绕过厢房,来到前厅。四方的天井正中央是一杵葫芦花浮雕的石缸,蓄着齐缸口的水,泛着幽碧的光,一枝白莲自浮萍上伸出,姿态静美。她放轻脚步,悄悄移到那人头攒动的所在,靠在沉色的木门边上,露了半个头,偷偷打量里边。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所有人都端坐在一方方的案边,看着立于最前的纶巾青袍男子手执书卷,高声诵咏,一起一式,配合着那沉浑有力的声线,感染了一屋子的人。谈幼渔静静地听着他讲,“是以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山河可定,外侮可报。”过了好一会,忽然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循着视线望去,是一蓝衫少年,坐在偏角处,约摸十三岁,长相端正,面露诧异地看向她。

      待那青袍男子语毕,众人起身,相互拱手作揖告别时,谈幼渔也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那少年喊住。
      “姑娘家,也听这个?”端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我为何听不得?”谈幼渔觉得这人问得甚是莫名。
      “是女子当安于居室,这地方不该是你来的。”少年凛然答道。
      “哦?韩梁氏殉国身死时,身居高堂的男子们在何处?公子您当时还只是垂髫小童罢了,也敢这么对她说么?”谈幼渔低着头,嘴角却噙着笑。她自小就是一股子硬脾气,见不得别人说女子的不是。
      “你……”少年正待开口,却被一声爽朗大笑打断。
      “哈哈哈……”是那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门边,身后跟着两个书童和几位缙绅模样的人。他笑着喊住了少年:“明泊,不可对小姑娘无礼。”
      “是,父亲。”少年拂了拂袖,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边上。
      “小姑娘尚有此忠义之心,实属难能可贵。你是谁家的女儿?”男子拈须笑道。
      “家父姓谈,外出经商。我家便住在边上。今日打扰先生了。”说罢温温婉婉地福了一福。
      “无妨无妨。”男子摆摆手,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这个小大人似的女孩儿,问:“你也知道杨国夫人吗?”
      “杨国夫人,忠肝义胆、有情有意的一代巾帼,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姑娘露出甜甜的笑,又说,“西街口的戏园里这出戏唱得极好。”
      “哼,坊间的俗曲淫调,靡靡之音,安能入大雅之堂!”少年不屑地冷笑着。

      “明泊,休得无礼。”男子敛目喝止,又转而对小姑娘温和地说,“请谈小姐海涵。”
      谈幼渔没有看向少年,只是低头轻声轻气地说:“令公子看不上这民间的曲艺,却不知曲艺里也一样可以教诲人正直的道理。人说‘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半为读书人’。真正的学问,可不只在学堂上闭门造车就能习得的,不然要‘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作甚?再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是在鄙薄杨国夫人的出身?”最后一句,她猛地抬头,定定地盯着名唤明泊的少年,眼角似笑非笑。
      少年一时语塞,四周突然一片安静。谈幼渔皱了皱眉头,暗叫一声糟糕,会有麻烦吧。
      却见几声击掌喝彩,是那青袍男子。
      他极为认真地看着谈幼渔,像看着一块美玉。而后他又笑了起来,说:“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啊。谈小姐,这些是令尊教的吗?”
      “回先生。家父虽常年出门,见的事多了,明白的理也就宽了,并不特别拘束我。家里还请了老师教我习字做人,左邻右坊也都是我的老师。”她顿了顿,似有所思,又回道,“这些当然比不得先生您家学深厚了,黄口稚言让您见笑了。”
      “鄙人苏默文,不知小姐如何称呼?”男子竟也肃然向她拱手。
      “小女子名唤幼渔。”谈幼渔急忙回礼。
      “往后幼渔小姐若是愿意来这不二祠听讲的话,当然是欢迎之至。这学堂里除了苏某,还有其他几位先生。慕华先生你可认得?”
      “自然是认得,他是泉州鼎鼎有名的人物,王先生的诗集我有拜读过,我最喜欢他的《漫行九首》,十分洒脱。”谈幼渔眸里一片明亮。
      “呵呵,他是鄙人的内弟。明日申时便是他开讲,小姐可不要错过了。”
      说罢领着一干人告辞。临走前,苏明泊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幼稚。”

      苏明泊给谈幼渔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是仅仅一天,她就有所改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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