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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香草爱味浓 ...


  •   “大人,许久不见了。”穿着黄朽叶色袿衣的妇人蹲踞于侧座,恭恭敬敬地说。
      那少年公子掸了掸红色小葵纹绫的衵,坦然自若地安坐在正座。他容貌艳丽不逊女子,乌帽下鬓发亮泽,更衬得那如玉般的肤色白皙动人。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妇人,只听那清润温和的嗓音在这静寂的屋子里徐徐响起,糅杂了馥郁的香味,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晕开了去。
      “是有一阵子了。松月夫人,您还是那么美丽动人。”
      “呵呵呵……大人您这是在安慰老身吧,老身半入土的人了,哪里比得上那些花朵一样娇美的年轻姑娘们。”松月掩口轻笑,复又渐渐地恢复庄重的神情,道,“自葵祭之后,再未见到大人光临蓬舍了。今日得幸再见,您的风姿越发俊雅了,老身看在心里十分欣慰。必将更加勤勉地向神明祈愿,此生都盼着神明保佑大人贵体安康、荣华常在。”
      “夫人有心了。”少年敛目低声说,两排密长的睫毛轻轻地扑闪着,“我要的东西,好了么?”
      “前几日您遣和树送来的信笺我看了,您交待办的事,老身不敢耽误分毫。请大人稍等。”说着便膝行到屏风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外观十分古朴雅致的香壶筥。其上绘着莳花和藤条相绕的图案,泛着古铜的色泽,有一股独特的香气从闭合处缓缓地飘出来。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它微不可闻,却能初闻醉人,再闻迷心。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却不接过,只是平静地说:“待会自交予和树便行。”
      “大人不打开先品味一番吗?”松月颇为诧异。
      “有些乐趣还是浅尝辄止吧。”他说,“忘怀不了,只会徒增感伤。”
      松月点点头,说:“这香确有令人沉迷之气,大人要的‘摩登伽女之执’,已蕴含其中了。老身特地加入了麝香、罂粟粉、迷迭香、杜若籽、牛膝草、天竺葵、佛手柑等物,其味纯净、清新又暗藏妖娆之态,绝不同于其他移香那样争芳斗艳。它恬淡如隐者南山秋篱的情怀,又决绝如刺客图穷匕见的气势,看似素淡实则冶艳,说其浓烈却显空灵。这大概是老身做的最好的香了,但愿能不负大人所托。”
      “我知道的,你一向都不会令我失望。”少年没有抬头,放在膝上的双手指握紧又张开,视线只凝聚在松月手中的香壶筥上,“做得很好,很好。”
      他的声调很平淡,听不出情绪来,眼波深处却似有暗流涌动。
      松月那真切的目光直直地望向这个俊美的少年,宛若看着供奉在心里的珍宝。在他面前,这位一贯不动声色的妇人忽然变换了个人,神情慈爱尽显,忧虑布满她那已经染上岁月风霜的眉间。
      “大人啊,自您还是幼婴的时候,便是老身用乳汁一点一点地喂养您,看着您一天天地健健康康长大,变成这样一个高贵出色的公子,老身心中感激上苍的同时,脸上也是倍觉光彩啊。恕老身越礼,大人于我更胜似亲生的孩儿啊。您心里的事,我虽不敢妄猜也无从得知,但老身能感觉到大人此刻是愁肠百结的。”

      “是吗?”少年表情似笑非笑,“说说看,我为何而愁?”
      “‘难忘是旧时,忆念多凌乱。芦鹤乱飞鸣,鸣声如寸断。’”松月凝视着他,朗朗念出。
      少年沉默了些许,忽然笑了起来:“这《续万叶集》上的和歌大抵缠绵悱恻,讲尽了一个‘情’字。我倒觉得,情多了反噬身心。去博多前我已经做好决定了,现下更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大人所言甚是。老身犹记得大人去博多那日送过来的信笺上有句,万物终有尽,叶落树不悲。想必大人在那时心意已定了。而今再质疑大人,这是松月的不是了,此后自当铭记在心。”松月以一种极其恭谨的姿态,深深地俯身一拜。
      于是便没能看见少年眼里那一抹浅浅的哀伤,很浅,像是某个夏夜那一米迅速隐没在淼淼鲸海里的孤独的星光。
      “那么,老身斗胆请大人为这香赐个名。”起身后,她小心地将香壶筥置于离少年不远不近的榻榻米上。
      “沉迷之执……就叫‘耽’吧。”少年说。他线条优美的唇角往上扬起,像在嘲讽着什么。
      “好名字呀。”

      烟气缭缭升腾,时间缓缓流逝。
      “我父亲还有没有再来为难你?”少年看着她,轻轻地问。
      “法性寺公位高权重,享极荣华,老身不过草芥而已,怎配让那样高贵的人记在心上?”松月又是低头一拜,语中不起一丝波澜。
      “那就好。我这次只是下了朝过来看看你,并无甚事。”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又说,“他呢?你知道我在说谁……你不打算再见他一面吗?昨天我去他那,他身体更差了。”
      “‘葛蔓从心断,终无再续时’,”松月淡然道,“覆水既已难收,再见也无益,徒增感伤罢了,就让老身再做一回寡情人吧。”
      “啪”地一声,少年张开手中的折扇,温和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

      这是一个宁静的上午。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伴着路上行人悠闲的脚步。
      刚出了香铺一会,头顶上便飘起了毛毛细雨,落在脸上一阵痒痒,像是情人的吻。而放眼望去,前方仍是阳光灿烂,明晃晃的一片,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好景当前,良眷如玉,作为过来人的谈之谦显然深知“东边日出西边雨,倒是无情却有情”这样衬景的寓意,不多时便借口另有要事待办,需先行回延济馆,说罢微笑地看着眼前这对鲜衣盛颜的少年男女。
      谈幼渔又如何不知呢?她暗暗叹了口气,也不拂父亲的一番心意,便顺水推舟地对苏明泊说:“哎呀,那真可惜了。还没到午时,回去也是闲着,我还想逛逛,明泊你呢?”言语间倒无半点不情愿。
      苏明泊闻言,先向谈之谦拱了拱手,客气了一番,没有推辞。

      送走了谈之谦,当他转向谈幼渔的时候,谦恭克己的表情倏忽不见了,整个人神采奕奕起来,连眉梢都饱含着暖暖的笑意。尖细的雨丝轻轻地在他眼前划过,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晶莹的雨珠缀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
      他是干净、赤诚又真实的。

      谈幼渔离他很近。两人并肩,缓缓地散步,中间只隔着两个拳头那么宽。
      从绵绵细雨走进风和日丽。

      街道边上种着一株合欢树,正值开花季节,红绒绒的一片,挂满了枝头,十分耀眼。
      两人从树下过,沙沙的脚步带起一阵微风,香气四溢,像渗了老酒般容易醉人,还有些后劲。
      “合婚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苏明泊想,他只要稍稍一伸手,就会触碰到身边人的柔荑。
      只是这么一想,他便惊醒过来,暗骂自己不守礼仪,心生龌龊,辱了斯文又唐突了佳人,一时忐忑不安,脸上一片臊红。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兴致勃勃左顾右盼的谈幼渔,见她并没有看向自己,才松了口气,悄悄地往外走,把距离拉开到一肩宽。
      不过,只一会儿,又会被似乎无意间靠近的谈幼渔缩回到原来的两拳头间距。
      苏明泊十分狼狈,听不见一旁谈幼渔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那两片粉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
      大脑一片空白。

      突然,他身体猛地崩紧,一直剧烈跳动的心瞬间停滞了一下。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他转头看向伸手拍他肩膀的谈幼渔。
      谈幼渔则是一脸的困惑,担心地问:“明泊,你是不是不舒服?”
      苏明泊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事。走得,有点……热。”
      他很紧张,紧张到忘记应该斥责她竟不讲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这么大咧咧地碰一个男子的身体,有失女子的矜持。
      “看,那边有人在卖花。过去瞧瞧吧,也顺便休息一会。”谈幼渔指了指前面一处绿荫。

      彼时不知从何处吹起的风,夹杂了一点青草的香甜,满鼻皆是欢跃萌动的气息。
      青衫少年静静地站定在那里,看着杏衣少女拈起裙裾,踮了脚尖,一边往前跑一边不住回头笑咯咯地对他喊:“你快点啊,苏明泊!”

      “你快点啊,苏明泊!”这句话听了多年,始终亲切无比。
      她总是这样精力充沛,永远不知疲倦,清亮的声音越过五年的光阴,从泉州一直追到这异国的京城,尾声袅袅,落在苏明泊毫不设防的心里,生根发芽,绽放成一朵并蒂花。
      少年微微一笑,大步跟上。

      树影斑驳,蝉鸣聒噪,凉气沁人。
      榆钱树下,卖花的老伯亲切和蔼,指着一束束花瓣上还滚动着水珠的蓝色菖蒲花说:“姑娘,就剩这些了。”
      谈幼渔俯身闻了闻,很香,一问价钱,也很便宜。
      她打量了下周围,大多是简陋的民居,心里一动,笑着说:“我全买啦,您也好早点回去,一会日头毒了容易头晕。”
      老伯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拿出一条红色的绸带,把竹筐里的菖蒲花绑成大大的一捧。
      递过去的时候,他像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说:“姑娘,若是给心上人写情信,这时节附枝菖蒲也挺合适的。”他望着站在谈幼渔身后的苏明泊,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谈幼渔谢绝了苏明泊的帮忙,怀抱着一大捧花,悠然自得地靠着大树闭目乘凉。
      从枝叶中漏下来的几缕金色的阳光在她柔美的指尖欢快地跳动。
      忽然,她睁开眼,道:“明泊,等下我得去一个地方。”
      刚刚的熟悉感终于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有关藤原雅行的一切,她总是特别地在意,其中也包括了他的朋友。
      秋见的家并不难找。那日在藤原雅行的牛车上,她已暗暗记住了路。
      是不是本就故意带着苏明泊走到这条平民街,谈幼渔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因此,当真的敲开了秋见的家门时,她心里也闪过一丝心虚。

      萦绕着淡淡药香的屋子里,只有秋见在。
      谈幼渔倒不失望,反而宽心起来。再一次坐在昨天的位置上,喝着热腾腾的茶,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秋见也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即使刚刚拄着拐杖缓慢在前引路,他都能给人一种坚定清冷的感觉。
      谈幼渔细细地端详他,虽然已过初老,却眉目端庄,依稀能辨得出年轻时俊朗的模样。他说话也很客气:“谈姑娘,十分感谢你的花。虽然看不见,但它的香气已足以令我想象得出它的美丽了。”
      他的汉语说得并不好,在谈幼渔介绍苏明泊与他认识后,他便开始改用汉语谈话。虽然生硬,但他一字一字慢慢讲,试着表述清楚。许是像他这样看起来世事练达的人有种敏锐的直觉,或者说,是良好教养的使然,秋见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藤原雅行,只像平常不见的朋友一样跟谈苏二人交谈。这令谈幼渔暗暗地感激不已,也庆幸着葭儿这只小喜鹊没有跟来。

      “泉州啊,我年轻时也曾搭着客商的船去过那里。”秋见微笑着说,“我还记得它与我见过的其他地方都很不同,寺庙大多隐于街角,真的是别有韵味啊。”
      “您是什么时候去的?”谈幼渔好奇地问。
      “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却还像在昨日。”

      临出门前,谈幼渔欲言又止,纵使挠破了头也想不出开口的理由。
      却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春宫大夫大人闲时都住在三条西堀川小路的别邸,并不常来我这。”
      是倭语。
      他身上有谈幼渔很喜欢的苦艾的味道。

      “这是个很有气度的男人。藏身在这样的僻巷陋室,却行恭德馨,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我应该多多结识这样的人。”苏明泊赞赏道,俄而又追问:“对了,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你听了好像很高兴。”
      “当然高兴!他说,他很喜欢那捧花。”谈幼渔大声笑着说。
      “真是风雅啊。也许我也该学点倭语……”
      “嗯,是啊!”她笑得更欢了。

      *

      这一整天,谈幼渔的心情都很愉悦。回来时,慰问葭儿的甜瓜、唐果子、米粉团、金平糖多到她和苏明泊提得两手都是满满的。
      葭儿的心情自然也很愉悦。美美地睡,饱饱地吃,原本就结实的身体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主仆两人躲在房里打打闹闹,一起笑弯了眉眼。
      “我就瞅着那天你和那小童讲得挺乐呵的,也不知你俩有没有讲到一块去。哎,你听得懂吗你!”谈幼渔摸了摸小丫头的脸,打趣道,“要不,我教你几句?”
      葭儿不肯学,却一个劲地呵呵笑,扯了扯谈幼渔的袖子,说:“那小孩好玩极了,我一逗他他就躲我,哪像那个马脸阿福呀,就会揍我!下次咱们再找他出来。”
      谈幼渔笑着摇摇头说:“他是个侍童,不离主人左右。哪里能这么轻易地跑我们这来玩?”
      葭儿摇着她的衣袖晃来晃去,说:“那我们自个去找他总行了吧?”
      “你胡闹吧?我们怎么能跑到那府上找他?再说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碰到的。”谈幼渔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笑骂着,“年纪不大,胆子不小,脸皮也厚,都快赶上你娘烙的胡饼了!”
      “哎哟……”葭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气愤地叫起来,“你老弹我,老弹我!怪不得我娘亲说我笨,哼……唔,不对,是姑娘你笨。人家不来,还不兴我们去吗?脚长我们身上,他管得着嘛?就去,就去!”
      谈幼渔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欣喜地紧紧抱住葭儿:“谁说你笨啦?你哪里笨啦?我看谁都没你聪明!”

      “谈幼渔,你不懂的啦。我和他本来没有什么机缘,如果我不自己走近他,那么他永远都不会看向我一眼。”那个总爱坐在她家围墙上把她的一品团茶当凉水喝的女子也是这么说的。
      谈幼渔想起她,忍不住笑起来。
      记忆里,丁敏芷是开在她家墙头的一树红艳艳、火亮亮的刺桐花。
      “丁女侠,受教了。”她悄声说。

      当夜,谈幼渔挑灯写信。
      一手抚着谈菽贞的遗稿,一手执笔落墨。情思何解?只待青鸟。
      理由不难找,按理也确实该谢谢人家前一日送自己回来。
      只是,一纸短短的致谢,竟让她反反复复,改了又改,上好的江东纸揉成一团又一团也不觉得心疼。
      话不成语,语不成书。

      直到天色方晓,她才在一叠信笺中选定了一张最为满意的。想了想,又披衣拉开门,走到庭院里摘了一枝还滴着露珠的白色茉莉花。
      满室妙香,宁人心神。若能真的一枕黄粱梦不醒,那也是好的。
      可惜每每几欲合眼时,那一日的牛车声总会踏着晨风而至,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衣香,她心慌意乱,抱紧被褥挣扎着坐起。
      既然辗转不成寐了,索性捧书看,却连字都跳不进眼里去。

      好容易熬到过早的时候,她看四下无人,逮了店里的小厮到边上,偷偷拿出附着茉莉花的信笺,又惴惴不安地塞了些钱给他,请他帮忙送到藤原雅行位于三条的别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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