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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菁菁摇蒲草 ...


  •   “吱……”沉重的一声闷响,随着牛车富有节奏的前行声戛然而止,车外传来随从语调恭谨地提醒:“大人,延济馆到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结束得太快,谈幼渔还没缓过神来,投注了太久的目光来不及收回,正好和刚刚睁开眼睛的藤原雅行对上了。四目相看之下,谈幼渔心里又是一颤,好像夏日午后的清风吹过,庭院竹影摇曳,蒲草挲挲那样自然而然。
      藤原雅行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坐姿,他的视线在谈幼渔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不着边际地移开,神情矜持得有些冷漠。
      虽然只有寥寥数面,谈幼渔已经深刻领教了这个人文质彬彬之下的难以接近,明明就坐在面前,却总让人感觉他远在云端。

      下车的时候,谈幼渔拦住准备起身的藤原雅行,红着脸摆手说:“到门口就好了,您不必特地再下车扶……扶我了。”还没等藤原雅行开口,她掂起裙角,轻快地一跃而下,然后伸手握住葭儿的双臂,把她带下车。
      竹帘已经被放下,谈幼渔有些失望,本想再多看一眼那个少年的。
      帘子里,藤原雅行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有礼:“那么,谈姑娘,就此别过了。请代雅行向令尊问好。”
      谈幼渔抿了抿嘴唇,回道:“一定。烦扰大人送我们回来了,谢谢。”有个大胆的念头在脑中跳动,为何不请他进去喝杯茶呢?
      正想着,牛车已经起动了,谈幼渔不由得眼眸一黯。
      葭儿挥舞着手,冲跟随在牛车一侧的小童大声喊:“啊喂,下次见啊!”全然不管小男孩窘迫的表情。
      谈幼渔一边目送着牛车远去,一边轻笑着抚摸葭儿的头顶。待到牛车消失在街角,转过身正要进门,突然呆住了。
      谈之谦和苏明泊正站在身后注视着她。

      谈之谦面有愠色,却碍于苏明泊也在不便发作,只得轻咳了一声,负手先走了进去。
      谈幼渔悄声地问走在她面前的苏明泊:“你们,站这……哦不,回来多久了?”
      “没多久,就在你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苏明泊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

      回屋换了身衣服稍坐了会,跟料想的一样,谈之谦果然叫她去问话。
      “你又擅自跑出去了,为何总是听不进为父的话?”谈父冷着脸问。
      “闷得慌,就随便走走了。父亲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谈幼渔赶紧伸手挽住父亲的臂弯撒娇。
      “是谁送你回来的?是个男人吗?”谈之谦皱着眉头,咄咄逼问,言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装饰得那么华美的牛车,想是身份也不一般。你在哪里认识的这种人?”
      谈幼渔静默了一瞬,就做出了隐瞒的决定:“不认识。只是个看我们迷路顺道载我们一程的好心人。”
      “只是一天不到而已,你怎么会随便就跟陌生人同搭一车,若是传出去了还指不定被人耻笑你轻浮呢。”
      “父亲几时也这样古板了?行得正,坐得端。那条街鱼龙混杂,又下着雨,我和葭儿没处躲,恰好碰上了这么个好心人。难道还傻傻站那里淋雨吗?”她仰着头,晃着父亲的手臂,表情是说不出的委屈。
      谈之谦脸色稍霁:“以后要多多注意了,你也是个快出阁的姑娘家了。明泊也在,你让他作何感想?唉,早知道你这么贪玩,当初真该让你缠了足……”
      见谈父不再追究那人,谈幼渔松了口气,也不敢再争辩,低头默默不语,任由谈之谦训斥。
      她的心里正在被另一种奇妙的情绪填充着,无暇顾及世上其他的事物。双手来回摩挲,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和香气,令她心襟荡漾。

      出了屋子,却见苏明泊正背立在廊边等她。他的身形也很修长,腰板像青竹一样笔直。
      谈幼渔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走过去,小声地问:“在等我?”
      苏明泊回过身来看向她,嘴角却浮着笑意:“早就猜到你不会乖乖等着的,挨训了吧?”
      “是又怎样?”谈幼渔眯了眯眼睛,跟他并肩一起走下楼梯后的隐阶,“所以你一早就在等看我被骂对吧?”
      此时雨已经停住了。初晴来得太晚,才到申时,厨房已开始准备晚膳,蒸饭的香味顺着过堂的风飘过来。
      苏明泊正要开口,不料谈幼渔忽然挨近他,少女芬芳的体香萦绕鼻尖,他避让不及,堪堪往后退了一步。
      只听谈幼渔说:“把手臂伸直了。”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谈幼渔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温热的、清瘦的,也很结实。
      苏明泊浑身一震,继而大惊失色地挣开,呵斥道:“你,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吓到你了吗?对不起。”谈幼渔平静地说。
      她想,不是那样的,不是那种感觉,一点也不紧张。
      夏草菁菁,虫鸣聒噪,有鸟雀停在枝桠间,惊落一树清凉的雨珠。

      晚饭时谈之谦向几人宣布了要在平安京多逗留些日子的决定。
      “一来嘛,今日在刑部卿大人府上收获颇丰。那位大人对我们的提议十分满意,如果能做成,以后宫里需要从我国采办的物品会有一部分由我们供应。二来,过几日大人将办宴席庆贺生辰,邀了我和明泊赴宴。”他足足喝了三钵梅子酒,整个人意气风发。
      谈幼渔想了想,说:“做皇族、公家的生意可是笔大买卖,要花不少心力,父亲您就全心去做吧。商铺方面的事,女儿想替您分担一些。”
      “哦?”谈之谦有些意外,“幼渔你怎么突然想要帮家里做生意?这可是很累人的。女儿家还是多学点持家之道,也好将来内助你的夫君。”
      他含笑着扫了一眼苏明泊。
      苏明泊立刻会了意,耳根有些发热。

      “女儿大了,是该尽尽孝,帮父亲分忧了。”谈幼渔道,“北门街周家姑娘只长我几岁,不也早早地经手家里的钱庄生意吗?我又是长女,将来有了弟弟,等他们长大知事了还有些时候。再说,咱们商贾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谈之谦沉吟再三,终于点点头,说:“好吧,学着做点事也不坏。不懂的地方就问问老李和蔡先生。明泊也不是外人,有事可以一起商量。”
      谈幼渔心里有点堵,继续说:“听闻父亲要在这京里再开家分铺。这头两年我们根基不深,与那些贵族的关系攀得再好,我们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终究不太牢靠,而且很耗本钱,还是要讲究个‘稳’字的好。”
      “那么依你之见呢?”苏明泊放下酒盏,凝视着她。
      “还是先在这京里的商铺中寻找客源,挑一些资质好的来打交道。我国的货物在这里总是卖得很好的,只要我们给的价格好,不同种类的货品只供于固定那一两家,谈得拢了,做下来几家,我们也算在这里站住了脚。”
      谈之谦觉得这个独卖的主意很好,赞许地说:“嗯。就先交给你试试手,我会在边上帮着点。”
      谈幼渔闻言,盈盈的笑容如烟花在夜空中璀璨地绽放。她那幽深的眼眸里泛着异样的光彩,是一种直抵内心深处、不易察觉的隐秘。

      隔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热烈充实,又值闲暇无事,谈之谦便带着谈幼渔和苏明泊二人去逛平安京。葭儿因头天淋着了雨,微微有些发热咳嗽,只好待在屋里歇着。看着她满脸的不甘,谈幼渔好言宽慰了几句,又承诺回来给她带点心作补偿,小丫头才嘟囔着缩回薄褥里去。

      万里晴空下的平安京比起她在雨雾迷蒙中的景象,自有另一股足耐品赏的味道,仿佛一位安坐在御帘后面、姿态高雅的美人儿突然摒去她的神秘,大大方方地展现出令人惊艳的容颜。
      “真是奇妙啊,朱雀大道的两边,东京是洛阳,西京为长安,隋唐风流竟如此真切地融在一座异国的都城里。”苏明泊不禁感慨。
      谈幼渔笑了笑,引着他们走到了昨天去的香铺里。

      品味一座城市的好坏,其一看景,其二看人。对谈幼渔来说,她更乐意去结识些令她感兴趣的人。生命太过有限,阅历丰富的人是一本本广博的书籍、一场场生动的戏目,用目光和耳朵追逐别人的故事,感同身受,就像自己也曾那样或激烈或平淡地经历过。
      “跟活了好几辈子一样,很赚。”她跟丁敏芷这么说。
      只是,有时候好奇心过于旺盛未见得是好事。

      屋里还是那么安静,铺着青地唐花锦纹的高脚木架上摆着一个镂空蝶纹薰香炉,烟气扶摇直上,是碧池荷叶的香。
      着黄朽叶色袿衣的松月从绘满杜若花的乌木屏风后缓步而来,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她垂着首,朱唇轻启,向三人问好。
      “打扰了,松月夫人。这位是我父亲,而这一位是我的……好友。”谈幼渔说,“这次冒昧前来,一则心怀结识的诚意,二则确有要事相商。”
      “愿闻其详。”蝙蝠扇轻轻打开,遮住了她风韵犹存的面容。
      跨海从商多年的谈之谦看了一眼正欲开口的谈幼渔,不紧不慢地用流利的倭语道明了来意,个中好处点到即止,七分坦诚,三分保留,茶斟八分满,诸事不相急,回旋的余地把握得刚刚好。
      谈幼渔坐在一旁,认真聆听,心里想:“比起父亲,我到底是差远了。谈事切不可把话讲满了,好在刚刚没有突兀,否则真个弄巧成拙。”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一些细节还需从详计议,宾客之间转而攀谈起一些流年碎影的掌故来。

      谈幼渔边听着边细细打量着四周。她饶有兴趣地走向那座乌木屏风,白嫩的手指慢慢地抚摸着丝滑的缎面,随即她的视线落在色纸形上那丰逸优雅、充满和风意趣的字迹。她转过头来,好奇地问:“咦?这字是谁写的?如此典雅温润的书风,我从未见过。”
      “这是‘三迹’之一的佐迹。”松月答道,“三迹分别是小野道风、藤原佐理、藤原行长三位书法名家。其中,藤原佐理的字尤以温雅见长,称作‘佐迹’。是某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仿了佐迹赠于老身的。”
      “啊呀,真是好看。”谈幼渔由衷地赞叹着。

      她正要转身,忽然闻到一股传自屏风内的独特的香味,微微地,在满室的香味中兀自飘摇。那是迥别于荷叶熏香的气味,有伽罗的浑凝,有白檀的绵长,有百合的馥郁,也有茉莉的清雅。像一只冰凉莹玉的手触摸着你的鼻尖,令你不由自主地抽气,又像芭蕉雨夜听箜篌,饱满硕大的花蓓“卟吱”一声打落心头的颤悠。没有俗气粉饰的胭脂味,有的只是象牙白釉的德化瓷里疏疏落落插着的几枝腊梅不经意流露的别致。

      “这屏风内的香是……”谈幼渔回味了片刻,问道。
      “哦,一位贵客特别订制的。”松月看着一脸神往的谈幼渔,浅笑道,“一种香只能给予一位客人。若是姬君您喜欢,老身可以再另外配制。”
      “恕我冒昧,请问那香可是您这店铺里最好的?”谈幼渔又问。
      “是,这是老身最满意的了。”松月略略颔首。
      “想必客人很不一般吧?”她一脸的艳羡,有点不甘了。
      谈之谦瞪了女儿一眼,示意她不可再多问。宾主又相互客套了一会,谈之谦便起身向松月告辞了。

      三人出来后,谈幼渔问:“你们都没有闻到吗?真是独一无二啊。”
      “没有。哎,你怎么可以就那样擅自去碰别人的东西呢?”苏明泊皱着眉头低声说。
      转向西行时,身后恰好一辆牛车缓慢地停在香铺门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挑开了竹帘。
      谈幼渔并没有看到,她只感觉好似闻到了一股兰花幽幽的香气,有些熟悉,又有些疏淡。
      “兰花?大街上哪里的兰花?”她奇怪地问,“难道这次也没闻到吗?”
      “有,挺淡的。”苏明泊说,“夏日的风都是有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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