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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庭古荫藤萝 ...


  •   回信是三天后才收到的。藤色的陆奥纸上只有一首短短的和歌:“素馨萦衣裳,长得一夏凉。迟迟且归处,尚存满室香。”边上附着一枝淡紫色的龙胆花,格外雅致。
      谈幼渔想起自己写的“芬芳石阶前,沐雨意不歇。得君相惜顾,聊以此花谢。”有心将女儿家埋得最深的情思都说与那人听,临到纸上也只凝成了短短两句话,一笔一画皆是爱慕。

      “长得一夏凉,长得一夏凉……”谈幼渔手指抚摩着料纸上如那人一样优雅隽秀的字迹,反复地吟咏着。她欢喜得不得了,眉梢间都是藏不住的朝气。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他那样温文尔雅的人哪怕是不喜欢也会在礼节上做得满满当当的吧?
      入夏暑气重,蚊虫滋扰,也许,应该做个拿手的香囊相赠的,装上薄荷、菖蒲、丁香等物,清清凉凉,一枕好眠。
      可是……她转念一想,香囊乃贴身配挂,冒冒失失地送去恐怕会被当成轻浮不知耻的女子吧。

      叹息再三,她又将目光投放在纸笺上,痴痴地,柔柔地,脸色红润得能掐出水来。
      忽然,她愣了愣,瞪大了眼睛,再看着字迹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见过。纸笺在手间微微颤动,一个奇妙的发现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既惊讶又自得。
      “呵……”嘴角噙着笑,忍不住把脸贴在纸笺上,轻轻地来回摩挲,光滑细腻的触感像是上等的屏风缎面,她仿佛能闻到一整片杜若那悠悠的清香。

      细竹的卷帘挡不住夏日的暑气。一想到自己正在不经意地跟那人接近,伸出手去就能够得着他一般,她便觉得闷热难当,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间屋子里奔跑出去。

      正好第二天是平忠盛的寿宴,谈之谦照例带着心目中的“未来女婿”苏明泊出席。
      临出门前,苏明泊望了她一眼,叹道:“你大概又坐不住了吧?真想出去,还是让馆里人帮找个地陪吧。”
      谈幼渔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父亲交待我看的那些个买卖的账目我还没理清呢,今个儿就留在房里好生研究一番。”
      苏明泊迟疑了下,还是开了口:“你真想好了?做生意这事辛苦得很,你一个姑娘家放着闲适日子不过,何苦掺和?累不累人?”
      “你又是为何?”谈幼渔抬眼看了看他,嗤道,“堂堂通判之子,又是过了解试的举人,躲了今年的省试不去,偏生来这岛国看山水、阅人情,你才累不累呢!”
      “三年后再考也是一样。只是现在不跟来见识见识,我怕将来自己会懊悔不已。”
      “怎说?”
      “今日我能做之事不及时去做,他日金榜题名入了仕途,即使还有这个心,也再无时机和力气了。万物如逝川,岂能在原地等你?”
      “说得好,我也恰是这么想的。现在有机会学点营生而不去学,谁知道他日我是不是也得靠自己才能生活呢?”
      “不,决计不会。”苏明泊有些激动了起来,“你怎么会只能靠自己生活!”
      “世事难料啊……”谈幼渔笑道,“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的。”
      苏明泊还想再说些什么,无奈前边谈之谦咳嗽了几声,正欲登上临时雇来的牛车。苏明泊赶紧跟上去,走过谈幼渔身边时,轻轻地留下一句话:“我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的。”
      谈幼渔呆了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像搁了块烙铁一样烫得很。

      目送着两人离去后,她和葭儿一前一后地走回屋。
      “葭儿,要不要去找那小童玩?”不见回话。
      转身一看,那丫头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全然没空理她,一副饿死鬼上身的模样。
      “噗哧,我说,你到底有多饿啊?”
      “……”埋头苦战。
      “汁粉得慢慢吃……咦?哎哟,你怎么端房里来了,就不怕股味道!快,把格子窗打开!”
      过了会,葭儿才抬起头,捏起袖口擦擦嘴,打了个饱嗝,才心满意得地喝了口茶水。
      谈幼渔无语地看了看她,说:“这么能吃,许是快长大了吧。”
      又连打了两三个嗝,葭儿才缓过劲来,拍拍肚皮说:“长大?我够大啦。本就饿得快,幸亏是在姑娘这,管吃饱!”
      “哎哎,再过两年你也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好年纪啦!看你今年这小身板都跟抽穗似的了,长了不少嘛,都到我颌下了。许是你们波斯裔都较早熟吧?可看你这样也不太像……诶,你眼神含蓄点好嘛,又盯着那小台盘做甚!”
      “姑娘,那小桌上放的什么?”葭儿眼光贼贼,落在了谈幼渔把赏了一夜未收好的龙胆花上,“真好看,姑娘又要做香花包了吗?”
      谈幼渔赶紧上前把花抱在怀里,紧张兮兮道:“这……过些日子吧,现下没空呢。嗳,我说,你跟不跟我出去?”
      葭儿看了看手边的团子,陷入了犹豫。
      谈幼渔一把拉起她:“哎呀,活生生的人还比不得几个团子?”
      小丫头立刻反驳:“哼,哪有团子实在!”
      谈幼渔又一次愣住了,上下打量了会她,奇道:“啧啧,果然是亲母女呢,讲话这架势越发得了你娘的真传了。”她想了想,又说:“也行,替我守秘密,懂不?我出去转转就回来,这屋里都堆着吃的,饿不死你。”
      “哎,姑娘,你还真去啊?你还记得那小童长啥模样吗?认错人咋办?”葭儿叫了起来。
      “嗬,也会担心我啦,我还以为你就知道吃呢!跟你说笑的,怎么当真了呀,笨!我就出门逛逛,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姑娘我闲不住。”她伸出手,又是在葭儿额间一弹。

      请店里的小厮帮忙雇了辆牛车,右拐出了野寺,沿着西堀川,一路绕过四条的永宁坊,途径西东院大路,直直前行。只是一般的牛车,布置较为简单,车身狭窄而挡板陈旧,垫于背后的靠枕也不过是粗制的吉贝,远远比不得那日坐在藤原雅行车上来得舒适。因为是入夏了,车窗换上了芦苇做的隔断,不仅通气,采光也很好。
      谈幼渔倚在靠枕上,望向静谧的街道,随着车轮的轱辘转动,心襟一阵荡漾。
      七町很快就到了。藤原雅行的私邸便是坐落在这西堀川小路与姉小路交叉的七町上。

      下了牛车,谢过车夫,谈幼渔转过身来。
      恰时一习午后的微风吹起她柔软的发丝。一边把鬓发理回耳后,一边对自己说:“我只是来看看,来看看而已。”
      四周草木蓊蓊郁郁,小路附近只有三两座素雅幽静的和样宅第。座座门扉紧闭,乍一看去,她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家。
      好在藤原雅行的私邸并不难找。出门前特地又问过一遍小厮,说是有大片枝藤缠绕着围墙的那座。
      果真,十分地醒目。

      这里与别处不同,远不是那些寻常街道的热闹闲适,而是透着一股浓浓的沉静,竟让人不忍心打破。
      慢慢地,沿着爬满绿色藤萝的围墙,一步一步向前。白嫩的手贴在墙垣上,指尖在木板上划出低闷的声响。无形的直线像在冥冥之中,有意无意地引诱着她前往一个罂粟花和白兰花交错盛放的所在。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静静地散步,心情也很好。左手舍不得离开墙面半分。蔓藤投下的阴影遮不住她那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红的脸庞。偶有几颗隐于繁枝茂叶间的荚果被风吹落,堪堪顺着指缝滑过,掉了一地。
      然后,她看到了,挡在两面围墙之间的那扇木纹清晰的门,不曾漆色,淡泊而素净。

      近在咫尺,却情怯心慌。
      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敲门,哪怕是路过口渴讨杯水喝这样荒诞可笑的理由也不行。
      那人也许不在,她也只是想来看看。
      不知道他是否也曾像自己刚刚这样贴着围墙悠闲自得地走过,不知道自己的指尖是否正好还能碰上残留在那里的温度。也许是因着这么一想,也许是摩擦过后的必然,她指尖发烫,异常灼热。
      要真这样,其实也就,也就足够了吧。

      背倚着墙,缓缓地支起双膝坐在门边上的香樟树下。
      蓝天,白云,还有悦耳的鸽哨声从街的那一边传过来。
      “原来,他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啊。难怪……性情是那么地安静。”抬头望了望墙檐上和藤萝交缠在一起的薜荔,一束阳光倾泻而下,她伸手挡在额前,忽然顿住了。
      她听见了一曲箜篌声,低音沉浑,高音清越,闭目聆听之下,先是犹如独坐幽篁里,举杯邀明月,而后风声急促、鹤唳尖锐,看似草木皆兵、山雨欲来,接着弦调一转,节拍渐缓,好似纵舟蹁跹,碧水汤汤,青山郁郁,风景如画立展于眼前。一曲渐歇,而那弹奏的人却不肯放过那一缕袅袅的尾音,硬是在水青苔绿的余韵里注入吴钩越戟的肃杀之意,空山凝云间隐含着森森的鬼气,溪水潺潺中暗藏着汹涌的波涛,听得一阵谈幼渔心惊。
      曲子多为清雅或哀怨的箜篌,竟能奏出此般张力十足的声乐来,她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花前箜篌,流月照我。这可是高山流水,蕉窗夜雨?”
      “非也。箜篌付箜篌,明朝无人奏。乃是兰陵王入阵。”

      话如在耳畔回旋,谈幼渔心中一阵说不出来的惆怅。不知道她一个人在那山林间过得怎样?星霜为伴,荆棘铺路,看似洒脱自得,可对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子来说,大慨清苦得很吧。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这个美丽的少女宛若化外人一般,冷眼嘲讽世间的红尘万丈?可其话语之间却从不掩其凌冽锋芒。

      “姬君……”一声清脆的童音把她从思绪里唤回来。抬头一看,顿时讶然,竟然是那日偶遇的小童。
      “你,你……”她有些慌乱,好像被人撞破了自己的隐秘,很快镇定了下来,笑着说,“好巧,散步累了就在这歇歇脚,你呢?怎么也在这?”
      小童笑而不语,又转过身对着一辆不知何时停靠在门前的牛车,恭敬地说道,“大人,是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姬君。”

      唉呀!谈幼渔暗骂自己听箜篌听到入迷,居然未能注意到牛车靠近。就这样在人家家门口撞上了,她尴尬地望着牛车。
      帘子一点点地拉起,藤原雅行俊美清雅的面容慢慢地映入她的眼帘。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藤原雅行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十分文雅地开了口:“原来是谈姑娘,真是巧。这便是寒舍门口,如不嫌弃,请进去喝杯茶吧。”
      谈幼渔看向他,目光柔和,相遇的欣喜盖过了少女的羞涩。这样的妙事,求也求不来的,怎能拒绝呢?

      藤原雅行唤来小童,道:“和树,你先带客人去南对殿,我片刻便会过去。”
      “是。”名叫和树的男孩深鞠一躬,退步走向谈幼渔,引着她从中门廊走向南对殿。

      谈幼渔尚是首次来到一个倭国权贵的府邸。
      此处与自家在博多添置的那没落贵族的宅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最主要的寝殿位居正中心,状为方形,通体木构,桧葺入母屋形的屋顶远远望去,尤为醒目,令见惯了茅草和板筑屋顶的谈幼渔十分好奇。整座府邸的殿舍都是南北朝向的,殿四周皆设有平台,由圆形白木立柱支撑,散发着桧木香气的屋檐延伸得很长,遮蔽了大片的日光,使得终年笼罩在淡淡阴影中的屋舍典雅静美之余,又生出了几分寂寞的味道,好似被时光遗忘了一样。
      她想:“我可真能干,居然还真到他家里头来了。”苦笑着,眼前又避无可避地闪过自家宅子旧主的身影,又是幽幽一叹。

      走在桧皮和栋瓦修成的中门廊上,脚底磨擦着木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段阳光未能抵达的阴凉长廊里,倍显出住所的清幽。
      这样的安静令她有些心慌。

      “和树?”谈幼渔喊了喊前头带路的小童,“你叫和树?”
      “是。”
      “碰见得可真巧啊。”
      “啊,是的。大人本是要去赴八条刑部卿大人的寿宴,不巧路上犯了物忌,只得半途折回。真没想到姬君您会在府门口。”
      “呵呵呵……”谈幼渔讪笑着避了过去,问,“去不了了那可怎么办呢?”心底却是在窃喜,还好,万一跟父亲碰上,前几日的事就穿帮了。
      “不要紧,大人已经派人前去致歉了。刑部卿大人家的长公子安艺守清盛大人跟我家大人私交甚好,想是可以理解的。”和树恭谨地答道。
      “这样啊。”谈幼渔点了点头,见两人只是默默前行,觉得有些枯燥,便想逗逗这个清秀的男孩,狭促地说:“诶,还记不记得我家的小丫头?她叫葭儿,她让我跟你问好。”
      小男孩脚步一滞,又赶紧加快步子向前。头也不回,只是轻声说:“谢谢,也问她好。”
      任谈幼渔再如何戏弄他,都不肯再开口了。

      沿途,几位穿着各色华丽小袿的女房以衵扇遮面,一边诧异地打量着谈幼渔,一边相互交头细语。偏头的时候,衣衫领口处露出逐层袭色的五衣,映衬着细长白皙的脖颈,十分赏心悦目。
      谈幼渔冲她们礼貌地微笑,那些女房只是矜持地略略颔首还礼,衵扇之下看不出表情。

      到了南对殿,和树拉开门扉,躬身请客人入座,正要退出时,听见少女说:“和树,你太客气了。唔,我知道你名字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于是,和树便永远记得了这位大胆、活泼的宋国姬君——“谈幼渔”,她以自己的方式如影随行地痴缠了主人的一生。

      真道是,俗世沉浮,儿女痴缠,都教他人做了看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庭古荫藤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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