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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夏雨何缱绻 ...


  •   几人正愁着风猛雨劲,出行不便,该办的事都搁置了,也不知要滞阻到何时是个头。隔天雨势却出人意料地渐渐歇了下去,只细细地纷撒着丛丛雨线遍泽人间。苦守了数日,谈之谦赶紧借着这大好良机,叫了辆牛车,带着苏明泊前往西八条的忠盛府上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好生叮咛他那不安分的女儿:“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要到处跑,等我回来再带你逛。”谈幼渔点头称是,目光涟涟,端的是一副柔顺乖巧的样子,抬头却见苏明泊站在谈父身后早看穿了她一般,不屑地对她冷笑。她也不示弱,眉毛一挑,回报他一个恬美的微笑。苏明泊耳后一热,赶紧把头转开,再不看向她。

      牛车刚一拐出宣义坊,之前还是一脸沉静,目送谈父外出的谈幼渔暗压下心里积了几日的熊熊火焰,捏了捏身边睡眼惺忪,站得东倒西歪的葭儿,一字一字地吐出话来:“走,杀上街去!”声调是说不出的欢快,像珠子一颗颗地跳跃在玉盘里。
      吩咐葭儿回房拿伞的空档,她见四下无人注意,偷偷伸了个懒腰,满心地舒畅,几乎就要唱出来:“吾好比~那游龙脱了泥潭,云雀飞了牢笼,怎叫吾不周身利落,心梗顿开,好似吃了那长生果,咦呀呀呀呀呀……”。被雨困住几日,她想念着阳光的沐浴,觉得自己也快发霉了。

      这还不是最让她精神气爽的。
      早上过堂用膳的时候,“恰好”碰见了李大官人,她转了转已经发直了的脖颈,恭敬又不失端庄地慢步上前,先是殷勤问好,又诚恳地大赞李大官人人脉广博、目光独到,必定生意亨通云云,“李伯父长、李伯父短”的一阵暖风吹得对方是云雾飘飘,捻须微笑,摆手谦让。而后瞅准了时机,旁敲侧击地询问起昨日所说的那位贵公子不知是哪位,一脸好奇无害,甚至表现出对“李伯父”能识得出身这样高贵的大人极为钦佩,心里却像打起了鼓一样七上八下,默默地念着:“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李大官人何曾知晓她那闺中少女的情思,半神秘半显摆地压低声音,只透露个官职。谈幼渔一听,心里的那颗大石才终于着了地,向李大官人福了一福,便兴高采烈地走开了。
      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在意,就算真的是那人,又真能如何呢?酸意和不安搅得她大半夜都没睡好,一早就候着李大官人。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骤雨的清爽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她开始觉得这连日来的暴雨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连石板后的污垢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直到多年以后,谈幼渔依然能回想起这一日在平安京的所见所闻,一点一滴,那么清晰,仿佛一整个印子烙进了记忆中去。
      她本该是一个过客,带着新奇而纯粹的眼神张望着这座陌生的异国都城。它的街道如棋盘分布般中规中矩,一条笔直宽敞的朱雀大街将整座京城一分为二。它的房屋如工笔画般浑然雅致,墙垣边吊窗里隐隐约约点缀着几丛清新可爱的花草。
      虽然还下着雨,但小商贩们已经开始沿街叫卖,市集的熙攘,永远孕育着生机勃勃的热情,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她喜欢看他们鲜活的表情,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也很热衷用并不十分娴熟的倭语跟店家讨价还价,她竟是全身心地融入了这里,环境和心情都十分合契。
      边逛边买了各式的糕点果糖,自己只捡几个试试味道,剩下的一股脑全递给了早就迫不及待了的葭儿。谈幼渔看着欣喜若狂的葭儿,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便体贴地接过她手里的伞,自己撑了起来。
      举着湘妃竹纸伞走在整齐的街道上,别有风情。她转动着伞柄,看着凝在伞面边缘欲落的雨珠,沿着伞面飞快地旋转、打圈,划出一道道优美的轨迹,一步一声“滴答”。她很是得意,步履越发轻盈。

      忽而在一家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店铺前停了下来,谈幼渔只轻轻一闻,便嗅出了那是檀香的味道,在细雨的洗涤中愈发悠长。
      “葭儿,我们进去看看。”她扯着还在吃得不亦乐乎的小丫头,迈进了这家氛围十分朴拙凝重的店子。两排木纹清晰的长案相对靠在墙边,案上摆着各种熏香的道具,如存放炼香原料的银制香炉、用于固定香壶的挽成梅花状的心叶、熏挂衣服用的伏笼,以及盛放着各式各样待售香料的钿盒。
      店主是一位四十开外、打扮十分得体的妇人,敷着白粉的脸上布满盈盈笑意。她用平安京韵味十足的声调向谈幼渔问好,举止是说不出的优雅。
      对于这样毫无遮拦地直面异国女性,谈幼渔自然不是首次,阿圆的温柔和绘罗的美艳早已领教过了,但在这位年长者面前她还是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请问,老身有什么可以帮到小姐的?”那妇人螓首微鞠问道。
      “只是看看,您请忙。”谈幼渔微笑对答。
      “无妨。暂对清泉涤烦虑,况乎寂寞日成欢。老身恰好烹煮了些粗茶,不成敬意。小姐可要品尝一下?”妇人仍是礼貌地招待她。
      谈幼渔也不客套,笑着点头:“多谢,那就叨扰了。”

      茶烟袅袅,尘事渐远,在闹市中得一清净之地,品茗幽思。朦胧的光线从本色的栅栏边晃入,悠悠荡荡,整个店子都被明暗莫辨的沉寂笼罩着,耳目清明,心生禅意,令人忘返于世俗之外。
      一盏茶的静寂中,只有一旁天真小姑娘“吧吱吧吱”的咀嚼声不绝于耳,与这逸致的情境并不相称,却是意外的协调,终有那么一点人间的气息。
      “小姐想必来自宋国?”妇人垂着眼帘,终于开口了。
      “是。”谈幼渔说,“晚辈姓谈,名幼渔,随家父来此经商。请问夫人如何称呼?”
      “老身名唤松月,在此地经营这家不成气候的香铺已有十来年了。承蒙多位贵人相帮,才得以温饱无忧、居室安定。”
      “您的店铺布置得如此高雅,想必生意是不错的。贵国对这些风雅物的喜爱,真是令人赞叹。”
      “吾国对香的品赏,始自唐时鉴真大师西来传入香料。吾辈多好风雅、喜花月,熏香一类大都为自制,有闲情的大人们还会调置各种配方来炼香。举办赛香会这些都是沿袭唐人的习俗。”那自称松月的妇人笑道,“老身也在闲暇时做些香合,蒙一些贵客抬爱,卖得还算可以。客人们通常会派仆人送列明需要的纸笺过来由老身配置,有时也会亲自光临挑选成品。”

      正说着,门口的珠帘突然被人挑起,一阵带着芙蕖香味的清风从屋外吹进来。来人大约二十来岁,身穿绣有仙鹤的浅青直衣,配上墨色指贯,模样也颇为俊俏,只是那眼梢掩不住的轻浮让谈幼渔好感大大降低。
      不待松月起身,他折扇一抻,示意她不必多礼,桃花含笑般直看着谈幼渔:“哦呀哦呀,常说茅舍竹篱畔,犹开石竹花。原来这屋子里果真藏了这么个可心的人儿呀。”
      谈幼渔皱了皱眉头,觉得此人实在唐突,按下心中不适,朝他颔首施礼,叫上葭儿便跟松月告辞。
      屈身走过那人身边时,不料他竟伸出扇子拦下了谈幼渔,言辞间愈加轻薄:“夏花看不尽,何如藏心间。如此佳人,竟叫我今日方得一见。还盼小姐告知芳名和住所,好让时介聊慰相思之苦。”谈幼渔心中一嗤,你我几时有这缘分?今日刚一见就生了这些引人误会的言语,未免矫情复轻薄。
      但思及初来平安京,父亲也有意将生意壮大,这人官阶或许不低,切不能得罪。便换上笑脸,随意遥指东面,说话也故意结巴起来:“那,住……住那。”盼着这人能觉得索然无味,让她顺利脱身。
      松月见状,也全然明了了,膝行上前对那人行礼说道:“左近卫中将大人,好久不见了。这位宋国的小姐,是老身的新客,言语不甚相通,似是有事要先行,请大人海涵。”
      那左近卫中将似不在意,只是上下打量了谈幼渔,甚感兴趣,那眼神像是在把赏着一件玩器。
      谈幼渔几时被人这样盯着瞧过?心里毛躁得很,又只能强装礼貌,继续断断续续地敷衍几句,就拉着葭儿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那男子一阵大笑,挑逗的声音不高不低,在雨声中仍真切可闻:“风吹佳人裾,月下来相会。请不要怀疑我的心意。”

      谈幼渔对和歌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大意还是听得懂。她只顾恼恨这人的无礼,领着还在懵懵懂懂往嘴里塞东西的葭儿快步前行,走着走着,来到一条颇为破落的大街上,几户人家紧紧相挨,挡板间已有深深的裂痕,被雨渍浸染得色泽浑厚,老旧的格子窗纸正在风吹雨打中簌簌抖动。未几,雨势突然变大,伞亦被风吹得凌乱,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隐隐作痛,两人像落汤鸡一般东躲西避。最糟糕的是,她们才发觉自己竟是迷路了。
      正在无助之时,一阵悦耳的笛声隐约骤起,惊破这连绵的雨幕。循声寻去,却是在身后这间大概是全街最为整洁的屋舍里传来的。想着眼下找个地避雨为紧,她整了整衣衫,用力地敲了敲那户人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童,他一手举伞,一手固住木门,惊疑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谈幼渔主仆二人。
      屋内的声乐愈加激越,谈幼渔指了指湿漉漉的衣裳,对他温言说:“方便避个雨吗?”
      小童先是朝里屋奔去,复又跑回来,道:“主人允了。”
      葭儿走进去的时候,认真地思索了下,递给他最后一块糕饼。那小童一怔,腼腆地摆手婉拒,看向葭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是谈幼渔难以忘怀的一日。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恶劣的一个天气里,这样简陋的一间屋舍里,她竟然又一次见到了他——藤原雅行。

      外面淫雨漫天,缘是那无以伦比的明媚艳阳此刻竟藏身于此,像错过了数日的晨辉皆尽洒在这一刻般光芒耀眼。他穿着蝉翼色的便服,优雅地端坐在内角吹笛。一位身着缁衣的中年男子坐在下首,怀抱琵琶不时相和。笛声清扬,琵琶声浑凝,又有一个伶人模样的人在旁用朝笏打着拍子,轻声吟唱:“竹斑湘浦,云凝鼓瑟之踪;凤去秦台,月老吹箫之地……”一曲歌罢,几人才看向她们。
      藤原雅行是认得谈幼渔的,他一边递给那缁衣男子一串檀木佛珠,一边温和地对谈幼渔说:“原来是谈小姐。这是我朋友的屋子,不介意的话也请坐下喝杯热茶吧。”接着让小童递了两块方帕给二人擦脸,再未问起过谈幼渔任何问题,连她为何会在平安京,为何会避雨至此都不提一句。
      葭儿对小童露出嘻嘻一笑,那男孩儿脸又红了红,赶紧低头退下。

      互报了姓名之后,谈幼渔得知那缁衣男子名叫秋见,乃这屋舍的主人。一旁的伶人横山也是主人的好友,精于声乐。几人常常聚在秋见家或到雅行的别邸里和乐助兴,小酌一番。
      “如此啊,这真是美事。”谈幼渔点点头,不好再多说。
      三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谈幼渔捧着热茶听他们或奏乐或交谈,手脚渐渐地恢复了暖意。几次装作不经意地瞄向藤原雅行。他的气息氤氲如兰,声音缠绵在畔,仪容俊美,眼睛里闪着聪慧的光芒,就是身处陋室,也不能减他半毫风采。他的容貌无疑是她见过的人里最为出众的,举止谈吐更是温文尔雅,极尽谦逊。对比起刚刚那个无礼的男人,谈幼渔心下更加欢喜,这是多么美好的事,还好是在这样的好年纪里及时遇见了这样一个姿容优雅的少年。
      她觉得此生无憾了。

      坐了好一会儿,屋外雨也慢慢小了小去,藤原雅行慢慢地起身,向秋见告辞。
      他看了一眼正在偷偷捶脚的葭儿,对谈幼渔说:“如果谈小姐不嫌弃车座拥挤的话,就让在下二位送回去吧。”
      谈幼渔害羞不已地答应了。
      出门前,却看到秋见拄着拐杖,由横山搀扶着,想要相送。雅行只是淡淡地说:“你身有不便,这些虚礼就免了。”

      似乎是为了不招人耳目,牛车停在不远处的另一条小路上。他让小童给谈幼渔主仆打伞,自己却悠闲自得地在细雨中漫步。
      谈幼渔瞅了瞅那满脸通红的小童,又瞪了瞪正笑得天真烂漫的蕃妹,歪头想了只一瞬,立刻丢下那傻乎乎的两人,快步跟上藤原雅行。
      “偶尔淋一淋细雨也是挺惬意的。”她捋起一缕贴在雪白脸颊上的湿发,笑着对藤原雅行解释。
      藤原雅行轻轻地说:“女孩子家身体柔弱,不要淋出病来的好。”
      “不要紧,我一向康健!”谈幼渔有些激动地仰起头,这样难得的说话机会怎能放过,“刚刚那位秋见先生……”
      “他的眼睛视物不便。”藤原雅行言简意赅地截断了这个话题。
      “哦。”她也不知要再说些什么好了。

      两人一路默默地走到车前,藤原雅行吩咐守候着的随从摆上小木凳,伸出手臂让谈幼渔扶着上车。
      他的手臂纤瘦却有力,隔着沾染雨气的薄薄的衣物仍能感受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男性特有的温暖又令人迷醉的体温,和兰花一般淡雅怡人的香气。谈幼渔霎那间意乱情迷,一阵热流从心底滚滚上涌,心房乱颤,大脑空白,呼吸紊乱难以自持,无数个毛孔都在争相伸缩,这是她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原来那是一种名叫“情•欲”的东西在觉醒。
      藤原雅行觉出了她的异样,低声说:“身体不适么?看来真是淋出病来了,回去好好服用一碗热姜汤睡下便会好些。”
      谈幼渔心跳又漏了一拍,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姗姗来迟的葭儿和小童言语不通,却并不阻碍交流。两人叽里咕噜,用各自的语言,加上比划着手势,聊得很高兴。临上车了,还对着车下鞠身立在一旁的小童招手:“喂,你怎么不上来呀!”吓得那男孩偷偷望了一眼倚靠在窗边的藤原雅行,头埋得更低了。
      一路上牛车缓缓向前,雨滴声清脆悦耳,从纱窗望向细雨润泽的街道,青翠欲滴的基草在风中摇曳,是一股难以形容的韵味。
      藤原雅行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闭目养神。
      谈幼渔偷偷地凝视着他那张明亮而柔美的面孔,千万言语都敌不过这片刻的静谧,只恨不得这路能够再长,再长一些,最好能长到一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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