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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风雨平安京 ...


  •   李太白在《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多少人感慨着人生如寄,命若浮尘,常常对时光倏忽易逝的喟叹中又不自知地耗费掉本已不多的好光阴。文人骚客借着情怀来伤春悲秋、舞花弄月,在感慨生命的无常中,朱楼碧檐又不知塌了多少。而市井里的人未必知晓秉烛夜游的乐趣,少了些千岁忧叹,却总能让生活有滋有味、行乐及春。
      比如谈家的厨娘阿珍。她曾对谈幼渔说,留在宋国,她便是宋国人;他日回到了波斯故土,她一样可以成为波斯人。而今来到了倭国,她左看右看,觉得哪里都很合她的意,不但跟阿圆学会了几手颇为地道的本地菜,还喜滋滋地扯了几尺鲜艳的布让阿圆帮着找了手艺精湛的裁缝做了两套合适的袿裳,长裾曳地,一穿上便兴致勃勃地跑到谈幼渔面前来显摆。
      “你看,如何?我穿起来还是很有些风情的吧?”双手叉腰的女人挑着眉毛问。
      谈幼渔百味杂陈地望着一张线条深邃的异国面孔套在一身雅致的倭国服饰里,简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偏偏阿珍还学着人家把平日里挽起的头发打散,用头油整整齐齐地披在肩上。怎么开口才不会被掐死呢?谈幼渔深深地疑虑着。“阿珍,我觉着吧,你那么高挑的身材,挤在这小家子气的衣服里是不是太委屈了点?”
      “嗯?委屈?你这么说,我也有点觉得了。仔细瞧瞧倭国的女人,当然,不包括阿圆夫人,她们腿不但短还粗,就只能靠着这身衣裳来装饰装饰了。哪像我腿又直又长的,穿什么都好看。不过我也不嫌弃了,这衣裳看着还是挺文气的。你也教过我几句什么‘反认他乡是故乡’?‘梦里不知身是客’?总之,咱在哪就得放宽了心,善待自己不是?说不定哪天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阿珍抖着广袖,得意洋洋地说。
      博多的夏天有点闷热,前前后后下了几场雨仍散不去那份暑意。谈幼渔轻摇团扇,笑着说:“这次父亲带我去平安京,我二娘就有劳你照顾了。她如今是一个身子养两个,需要多补补。”
      “那是自然。阿圆夫人很福气,想我当年怀葭儿的时候还得挺着个大肚子去做事,麻烦死了,啧啧啧……”阿珍摇摇头,突然顿住,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什么?!二娘?你已经跟她这么亲了呀?嘿嘿,幼渔小姐……”
      “她人那么好,况且有些事总该释怀的。我母亲过世后那几年,多亏了你一直陪着我,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葭儿。”她目光炯炯地看着阿珍。
      “我头次见你,你就一个梳双髻的小姑娘,才那么点高。”比划了下,阿珍笑了起来,继续说,“我就说哪家的孩子水嫩嫩的,却常常躲在厨房外头偷偷看我,唉,虽说我长相自是不错。”
      “噗……少给自己贴金。我那年隔三岔五就跟家里怄气偷跑出来,饭也没好好吃。你看着我,捧了碗肉丝粥和一碟焖鸭胗给我吃,还问我是哪家的孩子。我不搭理你,一直吃。往后次次来,你次次给我吃,也不计较。”
      “我就想了,你穿得也光鲜,不会是穷人家的小孩,哪天良心发现了,加倍赔点银子给我就是了。”
      “我不是躲西阁里,就是老往你那跑,家里人也发现了,拦也拦不住,最后只好把你请到我家了。哈哈,那时葭儿还叫丽塔呢,你硬让我给她换个名,说小孩子起的名字会有好运气。”
      “你们太麻烦了,一会送神一会迎神,每个月初一十五初二十六还得拜那个土地公,让我上你家那会我还不乐意呢,我可是信真主的。”
      “得了吧,你也就每到拜神的那些日子里才记得起自己是波斯人,还不是为了推托繁琐的备菜。”
      聊了很久,阿珍终于问:“幼渔,你没再梦见你母亲了吧?”
      “好久没梦到了,前几日倒梦见了个女人,看不清面容。”
      有好几年,年幼的谈幼渔独处时一直不敢抬头。那双镶着珠子的绣花鞋不只会在噩梦里如影随行,她生怕自己一抬头就会看见它在眼前晃啊晃啊的,生生荡在半空中,总也着不了地,心里悬着、怕着,它的主人会在夜半时分抚摸她的独女,呜咽着诉说身为女人的悲哀。年岁渐长以后,谈幼渔偶尔跟阿珍谈起时,只是凉凉地叹息:“既然狠心舍弃,又何必连连留恋呢?”
      “那时你也不过六岁吧?要我死了,葭儿指不定还在一旁傻傻找吃的呢。哎唷,人啊难免磕磕碰碰,指不定真会遇上个什么命数,有人不知底细就绕过去了,有人偏偏较上劲了。”阿珍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六岁的孩子,有的什么都不懂,有的却已经很懂得些事了。”谈幼渔摸了摸团扇上的刺绣,是一朵富丽的牡丹花,“阿珍,你不会是又给我算了一卦吧?来倭国前你就一直神神道道的,小心你的真主不饶你。”
      “那有什么关系?自己活得好便是好了。”阿珍撇了撇嘴角,舒服地捶了捶背,“我说,你是真的看上了那俊秀的公子哥儿吧?我瞅着你眼神都不对。这次去说不定会碰见好几次。怎样都好,别委屈了自己。行了,我走了。葭儿就跟你一起去了。”说罢大摇大摆地晃出去了。
      “阿珍,谢谢你。”望着她扭动得十分诡异的背影,谈幼渔轻声说。

      那一年平安京的仲夏,狂风肆虐,暴雨倾泻,天空中始终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幕,火舌一样的电光可怖地蜿蜒其中,此外天地茫茫不可见。
      谈幼渔望着铺天盖地的雨幕,幽幽地惋惜,这可不是出游的好天气。
      困在五条野寺小路的延济馆已有几日了,风雨一直未有停歇的迹象。谈之谦因着这恶劣的天气,迟迟不能上西八条府去拜谒刑部卿忠盛公,只得邀了以游历为由同来的苏明泊坐在客房中小酌畅谈。
      “镇西的赤腹鱼味美肉鲜,多由太宰府进献于宫廷内享用,听闻刑部卿大人也很喜欢,挑了几尾肥美的上来。眼看着雨势是停不下来了,出门诸多不便,也不知鱼儿能否鲜活乱跳地撑到登门那日啊。”谈之谦苦笑道。博多到平安京,十五日的行程已是车马劳顿,又添着此趟意欲结交公卿新贵们,自是免不了带着厚重的礼物来,其中单单为确保这几尾赤腹鱼能完好地送上已是大费苦心了。
      “伯父不必烦忧,夏日里的雨势来得越猛停得也越快。相信这几日必会放晴了。”苏明泊十分恭谨地答道。
      “明泊贤侄,冒昧相问一句,此次前来倭国,可是令尊苏大人的意思?”谈之谦一边为苏明泊添酒一边问,铜炉上放着洁白的瓷盘,盘中水汽袅袅,半指深的水面咕噜咕噜地沸腾。
      苏明泊吸了吸酒盅的香气,赞道:“想不到倭国也有这样的佳酿,这梅子酒光是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了。若无亲身品味一番,怕是要错过很多美妙的东西了。说起海外游历一事,实是小侄自己的想法,家父与舅舅都赞同。诚如伯父您所知,自岳元帅蒙冤屈死至今不能昭白天下起,家父便对官场心灰意冷了,将来是为官或者从商皆任由小侄决定。”
      “唉,莫须有,莫须有……‘莫须有’三个字冷了多少热血志士的心啊!”谈之谦嗟叹道。
      “读书人常以胸怀天下为己任,朝堂之上可亲为国事,江湖之远亦可分担君忧。我朝向来重商,户部的赋收大多来自商税,而今西北商路阻塞,远洋通商便成了关键,所以小侄此次前来倭国半为游历半为投石问路。偏安东南半壁江山终非长久之计,若能以商养兵,可谋他日挥戈北上,收复河山,一雪靖康之耻。家父每每思起,皆兴叹愧对昔年岳元帅指点之恩。”苏明泊面容淡然,却分明透着年轻人坚定又自信的熠熠神采,他悄悄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小侄已和家父商定好了,未必要侍君之侧才能报效国家,若能在市舶司供职,必当恪职尽责,鞠躬尽瘁,亦不失仕子的拳拳之心。”
      “这么说,贤侄将长居泉州了?”谈之谦大喜。
      “是。”一丝柔柔的波光荡漾在苏明泊黑亮的眼眸中。

      雨声大作,模糊了一切噪杂声。一板之隔的谈幼渔竟未能听见自己的终身就在把酒言欢之间由谈之谦拍板定了下来。她只是专心地望着帘外,几日前的一段听闻有意无意地拨动了她的心弦。

      考虑到此行不宜张扬的缘故,谈之谦特地舍弃专门招待外国客商使节的六条鸿胪馆,而选了这一处以倭人居多的延济馆下榻。不想在榻房存货时还是撞见了几名来京做生意的泉州同乡,不免攀谈了起来。同在异乡,惺惺相惜,几人便相互招呼着,由来自同安县的李大官人做东,借此一聚。
      酒酣饭足之余,众人促膝长谈,从生意聊到见闻,有雅趣也有民俗。起初谈之谦引见了苏明泊,几人得知是通判公子,莫不有些拘谨、逢迎之势。然苏明泊这个年轻人并不倨傲,相反,非常恭敬地向众人请教倭国风俗事宜。一番下来,气氛渐缓,大家对苏明泊大有好感,谈兴浓时便以“小老弟”称之了。
      忽然李大官人拊了拊掌,浑圆的下巴一阵抖动,干笑了几声说:“诸位来倭已有些时日了,尤其是谈兄地处筑前,不知有无听得一段逸闻?可是盛传了一段时间了。”
      几人精神大振,纷纷看向谈之谦。连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谈幼渔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谈之谦淡定自若地问道:“李兄所谓何事?”
      “这得从京里的一位大人说起。嘿嘿,还是上个月的事了,这位大人年少有为,平日里素以风流闻名。我也与他有些来往,当时听说他突然卧病在家,便前去探望。隔着屏风虽然不能见着,可是听那声音啊,真真是气若游丝,无半分气力。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病成这样,我心里有些疑惑。说是不久前一次远行太过劳顿而罹上了风寒,出来后给了府上一名小厮点赏钱才得以知晓其中奥妙。”
      “哦?”众人好奇心被大大勾起,数双眼睛凝聚在陈述人身上。
      李大官人显是很满意大家的反应,呷了口茶继续:“原来这位大人在外地办事时,嘿,遇见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你我都知道这男人嘛……”正想往下说,却瞥见表情有些怪异的谈之谦和苏明泊二人,才恍然边上还坐了个未出阁的大姑娘。
      “嘿,嘿嘿……”他有点窘迫,但很快地在其他几人的催促下,收敛了语调又开讲了:“倭国的贵族们好风雅,常以惜花人自居。一般听说了哪家的小姐美貌贤淑,即使从未见过,也会写信示爱,甚至在夜里到女方家中拜访。这是倭国贵族的风俗,在我大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我说的那位大人便是这样的。据小厮说,那位大人对该女子一见钟情,当下便取出纸笔赋了一首表达爱意的和歌相赠。这女子也是才情横溢,马上跟大人借了笔,在纸背面上也做了一首递回去。”
      “这么说,是姻缘一桩啊。”席中有人插话。
      “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那位大人流连花丛,向来无往不利,也以为好事将成。结果拿来一看,竟是首戏弄他的回绝诗,到底写了什么那小厮是说不上来,只知道那位大人立刻气得满脸通红。抬头看,那女子却已施施然走开了。”
      “性情高洁如水仙般的女子便是如此吧。”另一人赞曰。谈幼渔心下大乐:“该!登徒子活该碰见秦罗敷!”
      “难不成那位大人竟为此害了相思病?”那人追问。
      李大官人神秘地笑了笑,又说:“要单是相思病也就罢了。那位大人气归气,但又爱极了那女子的容貌。自那日后,便四下打探,也寻不到伊人芳踪。终有一日又在山野的一间屋子前见着了这少女。这次少女提了个要求,让那位大人亲自为她采撷一朵长于峭壁上的兰花,需要在晨曦初起趁着那露珠未褪时摘下交到她房前,便会允他的心意。”
      “那位大人真的这么做吗?如果派人去做,或者随便找一朵敷衍过去……”
      “自然不能,不能敷衍。那女子仿佛早已预料到一般。那位大人到峭壁上一望,果真有那么一株兰花独自盛放在砾石间。况且那娇丽的少女还对他说,‘你既然将我比作小野小町,为何不能为我做一回深草少将?’”
      “那这小野小町与深草少将又是何许人也?”
      “据说小野小町是位幽居山野、才惊艳绝的美女,自然爱慕者众多,这深草少将便是其中之一。他锲而不舍地追求小野小町,最终佳人也有了那么一点心动。但是,空谷幽兰岂能易得?佳人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他能连续一百个晚上到她住所门前坐到天亮,就接受他的求爱。痴情的深草少将便风雨无阻地每晚前去相会,就这样坚持了九十九天,谁料最后一天晚上却在心上人的屋前气绝身亡,真是令人扼腕。纵使小野小町那样的冰美人儿也流下来悲伤的眼泪啊。”
      “唉,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呀。”“这样的缠绵的故事,任谁听了也会动容啊。”一时间满座皆唏嘘不已。
      “那位大人本就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怎能经得住这么一激呢?”李大官人叹息道。
      “然后呢?莫非是摔伤的?”
      “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大半夜地爬到峭壁上去摘花,想也知道,必然受了不少苦。花倒是摘下来,没摔下来已是万幸。为一亲芳泽,磕磕碰碰一身的划伤又算得了什么?”
      “那大人倒真是个情种。”众人啧啧赞叹。
      “情种是不假。唉!”李大官人摇摇头,道,“那位大人不顾伤痕累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定情的兰花前往那女子的住所。说来也怪,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却孤身住在山科,仔细想想真是匪夷所思。可是陷入恋爱的人啊,哪里会顾虑到这么多。看着屋内烛光摇曳,像是等待了一夜。想必佳人有意相就,只是在考验他的真心,大概那位大人当时也是欣喜之极吧。但敲了好一会的门,仍不见人应声。那位大人惟恐初露散去,只得破窗纸一窥究竟……果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端坐,倩影窈窕,那位大人情不自禁,正欲唤她,那女子已缓缓转过头来,竟是一张狰狞的青目鬼面!”
      “啊!”众人一阵惊呼,“必是遇见山野里的鬼怪了!”“定是厉鬼化作美女来诱那位大人!”
      “可怜啊,那位大人惊吓之下,几欲昏厥。随行的扈从便将他架回牛车速速离去。回来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府上的人赶紧请了数位阴阳师前去作法驱邪,时至今日还是病恹恹的。”李大官人抚了抚心口说,“走前那小厮跟我说,他家大人正是在筑紫天满宫附近见到的那女子。”
      “噗嗤……”谈幼渔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自个放声大笑起来。
      谈之谦皱紧眉头,低声喝道:“幼渔,你太没规矩了,这像什么样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有什么鬼怪,分明是人心生邪念被设计惩罚了罢。”谈幼渔慢慢地止住笑,发现苏明泊也正在有所意会地看向她。
      这样的事,也就那人会做得出吧?想着想着,她的嘴角又不禁浮起笑。
      “谈小姐所言极是。”李大官人又说了,“之后又有听闻,博多有位才情出众、风华绝代的少女独自幽居山林中,以抄书、卖字为生。想是明珠遗落荒野,这早在素来怜香惜玉的平安京的贵族公子间传开了。很多人慕名前往见一面都未得,可比那位大人一样遭遇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真是清高的性子啊。”
      “莫非是同一人?”
      “应该是。至今仍无人知晓那女子的身份和芳名。愈是如此神秘,公子们愈是趋之若鹜,越不易得才越有兴致啊。”李大官人又呷了口茶,心满意得地摇着扇子,“谈兄,久居博多,难道未曾听说?”
      “确实不曾听说,更未见过。”谈之谦淡淡说道。

      后面的谈话,谈幼渔一句都没再听进去。她一边想着绘罗对自己还是挺好的,一阵感动,心里便真像盛开了一朵兰花。一边又哀伤地想起藤原雅行在找的人大概就是绘罗了,他们俩是旧识?就像自己和苏明泊一样认识了好几年的老朋友?那两个人若是摆在一起,真是一道明媚不可方物的风景。
      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郁气在不断上涌,想找个地方大喊出来。恰时一声巨大的惊雷直炸在不远处,吓得正在畅所欲言的一群人齐齐呆住,也震得谈幼渔心里的那朵兰花迅速凋零在平安京似无休止的狂风暴雨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风雨平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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