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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菖蒲绕心间 ...

  •   倭国的阴阳道里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它可能是一帖良药,让久病在塌的人枯木逢春,也可能是一把利剑,狠狠地插进你的心窝。
      任谁能想到,有那么一两个名字,初听犹如美人蕉上雨滴落,最后竟会变成心底永远的咒,至死不能解除的术。

      那日回来苏明泊对谈幼渔说:“那女子虽长于山野,然气质优雅、容貌倾城,胜过寻常闺秀百倍。美貌至斯,恐非好事,古来绝世佳人总能惹出不少事端来,你我还是远离她为是”。谈幼渔却暗笑苏明泊分明心动而欲盖弥彰,之后她又只身去了那间野舍几次。头一遭是借着朝阳东升的红光前去的,门扉紧闭,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便捡了树枝在屋外的泥土上写下“胜日寻芳,奈何隐者不遇,且留书三册聊作手信”,想了想又在句末加上了下次拜访的日子,将《白氏长庆集》、《西京杂记》连同自己手誊的《谢康乐集》一起放在格子窗下,怕再莫名惹上什么玄机,书一放就转身离去。第二次去的时候,选了近晌午的时候,好在入夏日头并不甚灼热,山野之间亦是清风徐徐,未到门前就遥遥望见那个曼妙的身姿坐在上次见到的那桩藤木上。
      绘罗抬头见是她,也不起身招呼,只是客气地说:“山野村姑,竟让您记挂,实蒙抬爱了。”
      谈幼渔已知她性子冷淡,没有与自己深交的意思,也不以为意,自行在住屋的台阶上坐下,手指在两边的斜板上流连,好一会才问:“前几日送来的书还凑合看吗?”
      “呵……乐天居士的诗集竟也只能被称作‘凑合’,他若泉下有知,真不知会做何感想?”绘罗冷笑道。
      “诗文如何,见仁见智。我自然比不得白居易,可是若没有任后世评价的气度,那什么传世之作也干脆都不要写了。”谈幼渔仍是在细看着斜板上陈旧的条纹。
      绘罗却忽然起身,堪堪从谈幼渔身边走过。站在帘外,她说:“如不嫌弃,便请进屋坐坐吧。”顿了顿,她又说:“我只有一个茶杯……”

      这是一间布置非常简单的屋子,屏风内自是不可见,外侧四周都堆满了书籍,不作整理,却杂乱中见有序。长方的矮几摆着文房四宝,旁边的榻榻米上果然只有一个茶壶配着一个茶杯,红底黑身,还是上次见到的。明明是少女闺房,壁上却挂着一副诡异非常的图,画上是一条长着女人面容的蛇,表情凄厉,青色的躯干紧紧缠绕着一口大钟,周围火光四起,熊熊烈焰似要将一切吞噬,谈幼渔不由得心里一悚。而最为醒目的是静静靠着窗沿的一架箜篌,桐木雕花,凤首流苏。
      谈幼渔抿了抿唇:“花前箜篌,流月照我。这可是高山流水,蕉窗夜雨?”
      绘罗给自己倒了杯水:“非也。箜篌付箜篌,明朝无人奏。乃是兰陵王入阵。”
      谈幼渔定神看着她,笑了笑,又指墙上的画,问:“画有何寓意?”
      “道成寺入钟。”绘罗淡淡道,“痴念害人害己罢了。”
      “哦?愿闻其详。”
      “民间怪谈中的一则,说的是女人痴心错付却不肯回头,终化成蛇,追着那男人到他藏身的钟前,苦苦哀求,最后绝望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古往今来,痴心者有之,负心者有之,不是任一段情都能圆满,便是戏文里都不能玉成。”谈幼渔幽幽一叹,颇有些怜悯。
      “嗤……”绘罗却掩口轻笑了,雪白的脸腮上泛起桃红,面容艳丽,宛若流霞。未几,她停住了笑,望向谈幼渔,说:“初次见你,便觉得你有几分意思,极易入情入戏。这男人痴心不过一时,女人痴心则是一生的孽,好自为之吧。”
      谈幼渔像是心中秘密被窥破一般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接这话茬。她打量着四周,问:“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不然呢……”
      谈幼渔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丝的异样神情,却从始至终只见得她眉目清冷,波澜不惊。无亲无故,只身一人,谈幼渔心里大大地佩服起这位美丽的少女,又哀惜她的大好青春竟要活活耗在这山野之中。
      绘罗却像是猜出她的想法,冷冷道:“子非鱼耶。我独居此地六年,自觉没有什么不好。”
      “六年啊……六年前我尚在宋国的泉州呢。跟父亲来到贵国也不过数月而已。我父亲渡海经商多年,我幼时看着邻家小孩承欢膝下,还曾心生愤懑委屈过。比你真是大大不如了。”
      “人各有命,在运数上尽己之力聊度此生便是了。”
      “所言甚是。”又想再谈,瞥见绘罗已有些不耐,欲告辞前她还是问:“可否再求墨宝一副?”
      绘罗点点头,抽出一□□纸,写上:“裁梦云锦休,知命复何忧。”递给谈幼渔的时候,又说:“曹子建也未能如他所言般洒脱。”
      “都把世事看透,就真个无趣了。”谈幼渔笑言。
      “也是……”绘罗低低地说。
      “下一回,我自己带副茶具来吧,我家的铺子里多得是。要有上市集,还请多光顾。”见对方没反应,她接着说,“我家就住在大唐街边上靠左的那间宅子里,院内花团锦簇都开到了围墙外去了,我父亲手书了块匾额,上面写的‘谈家’便是,很好认。”
      “那位置上也仅有一座宅子吧。”绘罗抚摩着落到胸前的长发,慢慢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哎呀,你曾经经过我家啊,下次再去可得记得进去找我。”谈幼渔惊喜地喊出来。
      “我当然知道。”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墙上的“道成寺入钟”画,一字一字地吐出一句足令谈幼渔震惊的话,“我昔年便住在那里。”
      刹那间,一个念头闪电般窜上谈幼渔的心口,像极了那画上的蛇身绕钟,越缠越紧,每一寸都如针如棘,刺得她麻麻地,又痛又虚,差点喘不过气来。
      六年前……住在那……月华之下一个仙袂飘飘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和绘罗初次见面时那无意间的想法在无形中剧烈放大,愈发沉重起来,压得她的胃翻江倒海。她酸涩、惊慌,难以自若,以至连绘罗难得口气温和的话语都恍若无闻,“今次不必付笔润了。你的颜体写得不错,刚劲有力,发人上进,但配以谢灵运纵情山水的诗意,意境上总有些不和。”似是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绘罗颦着眉问:“你,有些不舒服吧?晌午的太阳终是有些毒。”
      谈幼渔衣袖下手掌交握得紧紧的,挤出一丝笑意:“没事,有些乏了,这便告辞了。”思绪辗转再三,她决定什么都不说。

      转眼到了端午祭。谈家上下一阵忙碌,毕竟是一家人第一次正式一起过节。门上都挂起了艾草和菖蒲,各间屋子里用香炉熏上了几味泉州端午传统的药草“通术蝉蜕脚”,一股浓烈香气散得到处都是,谈幼渔深深吸了口气,露出满意的笑。她一直很喜欢苍术和白芷的味道,泉州的闺房里也常常自己另行佐上蔺草和桃叶燃着,让满屋子都飘满宁神的药草香。
      用兰草汤沐浴后,几人围坐在一起吃粽子。谈幼渔捧着亲手做的锦囊,递向阿圆。每年的端午,她都会取一方锦布,细细地将白芷、川芳、苓草、艾叶、菖蒲和山奈等药草包裹起来缝好,再用五色丝线合成的绳子穿在锦囊上,线尾贯以玄色珠子,香色俱全,十分别致。家里的人,如阿珍、葭儿,均得了她好几个。这是头次送给自己的继母,她做得格外用心。
      不料,阿圆还没来得及接过,一旁的谈之谦伸手代劳了。他满面春风地说:“幼渔有心了。只是,这药草味浓,不适合阿圆。”众人皆是不解。阿圆笑而不语,转头依依地望着谈之谦。阿珍像是了然,逐个满上雄黄酒时,亦独独缺了阿圆那一份。
      谈幼渔便奇了:“雄黄辟邪祛湿,这时节饮上一杯正好。阿圆夫人如何喝不得?”看向阿珍,她正偷偷地朝谈氏夫妇努努嘴。
      却见阿圆欲语还休地把头一低,脸上尽是羞涩的红晕。谈之谦朗声大笑,对谈幼渔说:“幼渔,你就快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了。”
      众人大喜。苏明泊赶忙拱手向谈父恭贺。谈之谦似是好久没有如此快意了,月余的相处,他与苏明泊关系也更加融洽。借着喜气,他拉过苏明泊的手,把本要送给阿圆的锦囊塞在苏明泊手里,亲切地说:“明泊,幼渔女红不在行,唯独做锦囊做得顺手。这个锦囊阿圆是用不上了,药草香气也不过月余,错过了心意委实可惜。你若不弃,便拿着吧,既驱五毒,又不会浪费这佳节吉物。”短短几句,意有所指。谈幼渔顿时脸色一变,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夹向粽子。苏明泊不推辞,致谢再三也就接过了,谈父一见,笑意更浓。满屋子的人谈笑风生,好不乐乎,只有阿珍静静地看着心事重重的谈幼渔,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吃罢粽子,上了果盘。谈之谦春风得意,连饮三大杯酒后,又欣欣然告之众人另一件大喜事。原来,今日一早便接到院司平忠盛大人派人转交的信函,得知平忠盛把屏风进献给鸟羽上皇,趁机进言两国开展贸易将有诸多好处,上皇对礼物十分满意,闻之亦是赞同,便许了平忠盛更多掌管对宋贸易的权力,并准备进一步扩大与宋贸易。谈之谦压了压声音说:“自白河法皇实施‘院政’以来,藤原家百年来摄关的权势便多被遏制。如今鸟羽上皇多扶持武家出身的源平氏,必是欲抗衡于藤原家一家独大的局面。为商者,不仅要看利益所指,且要审时度势。源平二家的前景我是看好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同于平安京里那些贵族豪门对我们的抵触,而是乐于扩大通商。他们的得势,对我们来说,大大有利。如今院司大人又被册以殿上人的尊贵身份,我们本与平家有过从,我决定借此良机上平安京一趟,一来,向那位大人恭贺升迁之喜。”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谈幼渔,又接着说:“二来,藤原氏那边,北家的嫡流势力最大,不容忽视。正好拜会拜会那位有数面之缘的藤原雅行大人,他可是当今摄政大臣忠通之子。”
      谈幼渔冷不防听见藤原雅行的名字,心里一紧,正往嘴里送的桃肉没拿稳,“啪”地一声掉落在桌上。正听得入神的几人纷纷望向满脸窘迫的她,谈之谦稳如古井的眼底微起波光,心下自是一番思量。这时,阿珍盈盈笑开了:“都怪我,没留神撞了幼渔小姐的手肘。”谈幼渔恢复了镇定,回头嗔道:“你就爱挤我,宽敞的地不去,反越挨我越近。可惜了鲜美的桃肉了。”阿圆眨了眨眼,也顺着说:“桃肉多的是,幼渔不必惋惜。还是请夫君继续说吧。”

      黄昏时,谈幼渔独自坐在走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边门上高高挂起的菖蒲花,饭时的几杯雄黄酒酒力未退,她只觉耳边酣热,想起藤原雅行的俊美姿仪,不禁低声吟出:“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
      忽闻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怎么念起李长吉的诗来了?”是阿圆。因为怀着孩子的缘故,她原本小巧的脸有了明显的圆润,笑起来更是温柔备至。
      “没什么。”谈幼渔浅浅一笑,站起来扶着她的手臂,“我们进屋吧,走廊地板有些凉。”
      “好,幼渔真是体贴。”声音里满是愉悦,“我肚里的小娃娃有你这姐姐,是他的福气。”
      “阿圆夫人说的哪里话。”

      坐在房里,谈幼渔给阿圆找了个软绵绵的靠枕垫在腰间,让她坐得更加舒服。阿圆抚着她手,十分感动。
      “阿圆夫人,也读过李贺的诗吗?”谈幼渔问道。
      “寥寥数首罢了。以前曾有个旧识,十分精通汉学,他教给我不少东西。”
      “是……您曾说起过的……”她没有说完,只用眼角偷偷瞥着阿圆,惴惴不安自己的多嘴。
      阿圆轻轻摸着肚子,笑容可掬:“幼渔,还有七个月,你便可以逗他玩耍了。你不知道,他有多调皮,昨晚上还踢了我呢。”
      “这么爱闹,是个弟弟吧。”谈幼渔也笑着,却有一抹不宜察觉的感伤迅速消失在眼眸深处。
      阿圆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来,你摸摸。”
      谈幼渔手放了会,仍嫌不够,索性把耳朵轻轻地贴在阿圆的肚子上:“我要听我弟弟说话。”
      阿圆指腹在谈幼渔的后脑勺轻轻打圈,说的却是刚刚的话题:“你没有猜错,确实是昔年爱慕的那人。”沉吟片刻,她说:“我给你讲段往事吧。”
      谈幼渔“嗯”了一声,却竖起了耳朵。
      “故事也是很多年前的了。一个平民少女爱上了京里来的贵族男子,两人一见倾心,那男子风流多情,即使不时四处访花,两人也着实缠绵了好一阵子。两年后,这男子结束了外任,要回平安京去了。临别时他赠了一首表达心意的和歌给依依不舍的情人,许诺说不久将派人来接她进京。可是自他回去了以后便杳无音信了。少女足足等了十年,等到年华逝去也再没等回这个人。”阿圆看着谈幼渔亮晶晶的眼睛说,“世上薄情的男子很多,所以这种故事多如牛毛。”
      谈幼渔问:“为什么那少女不去找她的情人?会不会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阿圆笑了,那是谈幼渔从未见过的凄凉,像一朵晚饭花开在风里。她抚摸着谈幼渔浓密的长发,说:“那十年间,她有几次见到这个人,在和泉、在平安京、在大和、在博多,看着他的牛车停在别的女人的家门前,看着他私会新欢和人家的妻子。她曾经故意从他身边经过,那男子只是轻浮地对她笑,不遗余力地赞美她,却不再记得她曾温顺地偎依在他怀中听他讲那些对他的每个女人都会说的情话。”
      谈幼渔很想再问一句,但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她只是更加亲近地贴着阿圆,伸出双臂搂住了她的腰。好一会儿,才对她说:“阿圆夫人,按照我们宋人的习惯,我应当称您一声‘二娘’,可以这样叫吗?”
      阿圆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颤抖着抱紧了怀中的少女,连连应声。“幼渔,我的丈夫对我极好,我的孩子即将出生,他会唤你姐姐,喊我母亲。我真的很美满了,十几年前不敢去想的美梦成真了。我也希望你将来能过上女人的好日子。”
      那晚,幼渔梦见了一个女人在花间作画,看着一朵朵的牡丹,笔下游龙惊凤,画出的却是一个男子的背影。那女人凝视着画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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