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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野舍妙龄人 ...

  •   说这话的人,名叫丁敏芷,是第一个闯进谈幼渔眼界的江湖女子,只大了谈幼渔两岁。
      谈幼渔还在戏园里听戏,学堂上旁读,闺阁中怀春的时候,丁敏芷已经出来行走江湖了。她有一身的好武艺,平日里靠给人打打行镖的零工、做做小姐们的贴身护卫,或是当捉刀人为生。飞檐走壁也很是在行,偶尔也客串下侠盗草上飞,捞点有钱人家的银子过活。她这人不贪心,够吃够喝能维持到下一笔正经生意到来前就足已了。
      谈幼渔曾经问她,有没有想过凭着这份好身手可以在任何一处大户人家里谋个长期的饭碗。丁敏芷很不屑地宣称自己没有那份闲心,她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赚点营生的钱不过是为了便利自己去做那件大事,这年头没有钱不行,光有钱也不行。
      她所谓的大事,其实不过是个男人,一个让她天南地北追着跑的男人。
      谈幼渔又问,你难道要花一生的时间追逐下去吗?老了以后怎么办?丁敏芷丁女侠昂首傲然道,大事既成之日,便是倦鸟进窝之时,到时就由他养着呗。
      他是谁?谈幼渔没有问。但从丁敏芷眉飞色舞的神情里,她猜想大抵是某个英俊侠少吧。
      丁敏芷的功夫非常好,一套剑法舞得风生水起。她人并不能算得上漂亮,眉眼都太过英气,可谈幼渔觉得她十分耐看,长年奔走在外,脸庞晒得红扑扑的,眼睛很有神采,胸脯是胸脯,腰身是腰身,两条腿笔直又修长,到底是练武的人,走路的时候全身都很有朝气。
      两人相识两年,见面次数并不多,一般是丁敏芷跃过谈家大院进去找谈幼渔喝茶。丁敏芷在泉州待的时间也不长,她在每个地方都只是尾随某个人短暂居留,像是一只嗅觉灵敏的忠犬,沿着主人的气味一路追寻。因着这个特性,谈幼渔常常对她家养的一只带出门去就会走丢的,名叫无极的狗说:“无极呀无极,你若能有人家丁敏芷的一成自觉就好了。”谈幼渔已经很习惯见她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大口灌完上好的香茗,又豪迈地往桌上一拍,仰天长笑道:“那人已到了庐州,我今日便动身前去,此行必将他拿下!你等着喊姐夫吧,后会有期!”随即一脸憧憬地飞墙出去。
      谈幼渔对她喜欢飞来飞去的行为颇有异议,但丁敏芷说了,身怀奇艺的人一般都这样。

      藤原雅行的功底明显没她好,因为谈幼渔有天早上又发痴地在那夜藤原春宫大夫大人翻墙的地方摸索了一阵,似乎一个男人的美丽是可以武装到他的脚底板的,连足迹都值得细细观赏。痕迹是没找出来,余温恐怕也早散了,但终究是让她在墙下的草丛中找到了一把白骨折扇,不是蘅芜君的又是谁的?张望着四下无人,便欣喜若狂地收入怀中。
      某种程度上说,谈幼渔是没有底气嘲笑丁敏芷的固执的。

      世上的女子姿态各异,性情不同,可冠上“奇女子”之称者,在所思所言所行上更是别具一格,往往能惊世骇俗,以资茶馆里的说书人拍案惊奇之用。若不是几分的缘分,埋头缝针线的东街阿婶乃至等着进宫侍奉天严的闺秀们未必能见到身边窜出一两个特立独行的人。谈幼渔在这方面总是运气十足,她年幼时神交于与书画谈情不能自拔的姑母谈菽贞,并和“他乡便是故乡”的倡导者——波斯裔女厨阿珍成为忘年交,豆蔻年华又见识了丁敏芷这种苏明泊要是认识必定痛斥其品行有失女子工德的豪侠,谈幼渔琢磨着这些人是否是特地出来衬着自己低进尘埃的小市井调子。

      病愈之后,谈幼渔以上次在天满宫诚心不足才导致几日的病绻在床为由,央着父亲再让她去一次天满宫。谈之谦起初不允,谈幼渔又搬出了苏明泊坐镇,借口苏明泊来博多多日都没有去拜一拜倭国的学问之神有失读书人的礼节,一席话令苏明泊也无法下台脱身,谈之谦便由着她拖上苏明泊和葭儿一同前往天满宫“诚心”祈愿。
      此时已是入夏,梅花开尽,天满宫里换上了别的妆颜。蛇目菊、龙胆花与五色海棠开得灿烂,霞草、草石竺和飞燕草连绵成片,花丛间有蝴蝶起舞,夏日的气息藏在繁茂的枝头上,一切生机勃勃。
      谈幼渔拉着苏明泊在主殿好好膜礼了一番,不懂倭语的葭儿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外面等他俩出来,好再买点梅枝饼等糕点解解馋。
      苏明泊叹着倭国虽只是个小小岛国,文字礼法无不习从唐时,竟也衍化成如此精致的风情来。谈幼渔深表赞同,说道:“亭榭楼池,庭院布置都已自行一派。不同于在宋国所见皆大气瑰丽,倭国的美丽更偏于小心翼翼的雅致,堪比花瓶般易碎。”
      三人走走停停,沿着神社后面的鹅卵石小道前行。小道的尽头是一条由木板平铺而成的、可容两人并行的路,出了木板路,又来到另一条青石路前。谈幼渔毫不理会苏明泊沿途返回的提议,执意再往前走去看看。苏明泊无奈,只得跟在后面。那青石面上被打磨得颇为光滑,三人皆是放慢了步子,扶着一旁的扶杆,一步一步走在上面。青石消失之处却见豁然开朗,碧丝遍地锦带满枝,栀子花香在风中流动,其中以淡紫的野百合和深蓝的常夏花开得最盛,潺潺溪流从旁边淌过,几片绿叶在水面上回旋打转,顺着溪流缓缓飘走。随兴舀起一捧清流细细品尝,初入喉口,甘甜四溢,舌苔生津。谈幼渔笑道:“若不是少了桃花应景,我还真以为我们进了陶彭泽令笔下的桃花源里去了。”
      “这里是何地?”美景当前,苏明泊都有些迷醉了。
      “不清楚。上次来没有走到这里。”
      正当流连于山水之中时,突然葭儿大喊一声:“快,快看!前面,前面有间屋舍!”

      确实是一间隐于山中的小屋舍,牵牛花和葫芦藤交错着爬满屋前的桁架,爬山虎大片大片的绿叶将屋顶盖了个密密麻麻,香草多情,杜鹃为伴,另有白色小花名为夕颜疏疏地种在一旁的篱落周围。杂叶乱草,四野无人。
      “莫不是某位化外之人避世于此,与山水结庐而居?”谈幼渔好奇心大起,又有几分相惜之意。
      苏明泊急忙拉住她,责怪道:“冒昧扣门,要是扰了人家的清净,该如何是好?此地偏僻,若是久居于此,其主人必不愿再让俗世乱心,切不可造次。”
      “要真能寄闲情于山水间,遗尘根于世俗上,他便更该看淡了过隙清风。你我便是那偶入窗帷的过路风。”说罢,更是执意登门。

      搭向门口的路是一方方破败不堪的光滑碎石砖铺就的,边沿还泛着青苔,石子凹凸不平,空隙处窜着丛丛忍草,踩在上面非得用足了心,不然随时都可能跌倒。这屋舍的主人不但闲情逸致得很,更是卯足了心思想看访客出糗啊。正想着,果真只见葭儿“哎哟”一声,跌到地上,捂着脚踝,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糟糕,竟是扭伤了脚。”苏明泊皱眉道,他虽粗通医理,奈男女有别,不敢出手,“也只好先叨扰人家了。幼渔,你扶着葭儿这边,莫让伤脚再受力了,我们需向主人借些布带。”
      走近了才发现门扉并未全阖上,只是斜斜地绑着一帘竹席,其上草书:“此路非路”。
      透过竹篾的间隙,只能窥得舍内幽幽不可见。谈幼渔恨恨地跺了跺脚,恼声道:“当真是刁钻至极。”
      她偏是不认这口气,扶过葭儿让她靠在墙边,自己卷起竹帘,便自行拉开门,先“砰”地一声闷响,再是“咕噜咕噜”一团杂物齐齐向她倒下。“小心!”苏明泊眼疾手快,扯着她的胳膊避开。仔细察看,竟是一些木柴、枯枝,间杂铁制锐器,苏谈二人双双倒吸一口气。再抬头看向门里,更是气得谈幼渔咬牙,原来门内还有一道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
      谈幼渔大怒,“葭儿,你在这等着。”也不管什么少女仪态了,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沿路返回,到碎石小路尽头,乃知绕过篱桩,另有一条便径可直抵屋舍。便三步并作五步地从篱桩外迈向前门。苏明泊追在后面大呼:“幼渔,不可鲁莽。”谈幼渔不管他,边走边狠狠回头:“就算有多不欢迎别人到访,也不该存这等恶劣的戏弄心思,险险伤了我!我要与他理论理论!”

      拉门大开,御帘高高地挽起,镙钿钩上插着几朵刚刚采撷下的菖蒲花,花色十分新鲜,主人却没有在里屋。
      门口摆着一方石几,案上一个红底黑身的茶杯正热腾腾地冒着气。几步外是一桩围长足够两人合抱的藤木横卧在地,一个身着萌黄色单衣的少女正静静地端坐在上面,一手执笔一手翻书,她的侧影十分优雅动人,如墨的发丝长长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姣好的线条,发尖萦绕在雪白的赤足周围。听见声响,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事,只是轻轻一抬眼,一瞬间,谈幼渔和苏明泊同时呼吸一滞,眼前仿佛惊雷一般炸开了一道灿烂夺目的光芒,万物枯荣不过尔尔,唯有此刻令繁花美景纷纷失色的容颜才是刻骨铭心的永恒。
      原来是她!那日在天满宫已令她大大惊艳的狩衣少女。

      谈幼渔看了一眼面露潮红,不敢再直视少女的苏明泊,心里暗叹,这个口口声声“娶妻只娶贤”的读书人还能再固执信守吗。
      她款款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汉语开了口,毕竟自己的倭国话不济,只能应付些日常对答。“这位小姐,请问您能否给我们些布带?有个小姑娘扭伤了脚。”
      “可以。”少女凤目一扬,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只要你把刚刚弄乱的东西再搬回原处去放好。”非常流利的汉语。
      一提到刚刚的事,谈幼渔消了大半的火气又上来了,她冷声道:“既然明知那路不通,小姐您何必做出那样的假象来?”
      “我并未邀请任何人光临寒舍,那条路任何人都可以不走,何况我已写得明明白白了。”
      “您是指十尺开外的蝇头草书?再则,门内有门,外头看去虚虚掩掩,谁能料到其中竟另有玄机?小姐不觉得玩笑开过了吗?”
      “防小人,不防君子。”莹白的柔荑捧起茶杯,轻轻啜吸。
      本是自己的理亏,确实不该冲动之下未经允许便擅自开别人的门。正欲说话,才堪堪回过神来的苏明泊上前一拱手,目光飘忽:“这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在下先向小姐赔礼了。布带……”
      少女一扬手,悠然说道:“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但该你们做的事也请不要忘记。”
      “这是自然。”说罢,苏明泊又低着头急急地往后走。
      谈幼渔想,稳健持重的苏明泊也能这么羞涩了?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群雄,陈后主不爱江山爱美人,苏明泊比起这些顶多就是美色当前心潮起伏罢了,自己身为女子都会觉得眼前的少女光华灼人,何况血气方刚的男子?
      她瞥了瞥石几上的书,竟是佛教典籍《阿弥陀经》,一旁纸面上是用行书誊抄,笔势健秀,饱含大唐华丽之风。
      “我自小临摹王羲之的字,却只得皮毛而已。”少女淡淡说。
      “你抄经也是为了静心吗?”
      “山野鄙人,终日也只有花鸟为伴,何须静心之说?不过借此生计罢了。”
      “抄写经书卖给别人?”
      “别的书也抄。”
      谈幼渔觉得她很了不起。“你一个人住这?”
      少女喝着茶,点点头。
      “不请我们喝杯茶吗?”谈幼渔笑眯眯地说。
      “我只有一个茶杯。”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叫谈幼渔,宋国人。请问小姐芳名?”她还是不死心。
      “我不是什么小姐,名字粗鄙,不堪玷污您的耳朵。”话虽说得谦卑,语气却是很冷淡。
      “那么,你摆弄那些是不是为了整人?”她用嘴努了努后面。
      “我本清闲地得过且过,偏偏近些日子,常有蝇虫滋扰,总得有个应对的法子。”
      谈幼渔瞪大了眼睛,蝇虫而已,需要特地做这大架势吗?但她是个聪慧的女子,稍微想想便明了了。
      “用几次就不管用了吧?”
      “嗯。你如果前两天来,碰到的就是不同的。可能……会磕到头吧。”她比量着。
      “这样没有遮拦地跟我们见面,没有关系吗?”
      “茫茫山野,清风为伴,何必惺惺作态?”
      谈幼渔笑了起来,压在心头的自卑感被亲切感挤走了大半。

      苏明泊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后是拄着树枝,委屈得想要哭出来的葭儿。“小姐,今天出门忘记让娘亲给算算了。”她母亲阿珍曾在泉州东门街那边拜过一个算命老头为师,所算的卦常常好的不灵坏的灵,曾经一连三次料中邻居李麻子出门必遭贼。
      可她一看到那少女,立刻忘记了疼痛,揉了揉眼睛,大喊起来:“啊!我想起来了!是你,我记得你!小姐果然聪明,说你是个女的,你还真的是个女的啊!”
      “……”
      入夏的风吹得很舒服。

      最后,谈幼渔问:“可否求得墨宝一副?”
      “价格公道。”少女慢悠悠地说。
      那一刻,谈幼渔想起了远在大海彼端的丁敏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她说了同样的四个字,口气竟一模一样。看向少女的眼光愈发柔和:“成交。”
      她给谈幼渔写了一首和歌:“我宅池边树,藤花已盛开。山中啼杜宇,不觉几时来。”《古今和歌集》上的,她觉得挺合适。
      “下次再来,给你带些书吧。”
      “《谢康乐集》?”
      “我可以全本默写给你,不用钱。”谈幼渔指了指旁边的苏明泊说,“这是我的好友苏明泊,你要看正史之类的书找他借,喜欢笔记小说的话,我有。”
      “……”
      “你多保重。”她搀着脚踝被她绑成粽子的葭儿,和惜言如金的苏明泊一起准备离开。
      “绘罗,”一直坐着不动的少女忽然说,“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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