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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孤魂野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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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燕赤霞果然未曾相送。
海赤罗明面上亦没有来送。
卯时,天刚蒙蒙亮。陈罔赶着戴上枷锁的两对夫妇及一个亦步亦趋的幼童,向村外走去。青檀树旁,越朝临走前瞅了眼简陋的茶棚,跟安岐并排走在陈罔六人后面。
树荫中,贾朏感受到越朝的气息渐远,虽感觉到树下茶棚有威胁到它的气息,纠结了半晌,它最终还是冒出了脑袋。
它向越朝远去的方向,放声大叫:“唠——”
普通人脚程慢,更别提佩戴了沉重的木枷。走了一个上午,一行人才走出数里地。与李家村地界刚播种了冬种,规整的阡陌纵横不同。十里八乡互通的村路断断续续,有些路中央还留有牲畜的粪便。
午时刚过,李家村两对夫妇已累得不行。尤其是带幼童的那对年长夫妇,一屁股在路边席地坐下,说什么都不愿再走了。
年长夫妇二人的孩子,也没了昨日精力旺盛的牛犊子劲头儿。他扯着娘亲的袄袖,累得直吐舌头。
安岐余光掠过两对夫妇的狼狈模样,向陈罔点头。
赶了一上午路的陈罔,也暗中松了口气,拍着刀鞘呼喝着:“边上坐边上坐,把路让开。安头儿这边坐,这边干净。”
安岐示意陈罔先坐,他向越朝递出水囊道:“越朝娘子,来喝口水?”
“多谢,我有水囊。”
法器斗篷幻化成男子戎服模样,越朝没有掩饰原本的身高。她本相的身高比一旁高大壮硕高达七尺的安岐也不逊色。有身高增色,即便她面容偏女性化,着戎服的模样还是令人难辨雌雄。
听见安岐的称呼,戴着木枷的李娘子极为惊诧的看向越朝。
身高对不上,体型对不上。
长相更对不上。
但看着恢复前世人类面貌的越朝,李娘子莫名觉得,安岐叫的越朝便是寄宿了她家月余的“越朝娘子”。
李娘子撞了撞身旁的李大郎,示意他看越朝。
李大郎张了张嘴想要搭话,话到口边,变为了向陈罔的赔笑:“陈三哥、陈三哥,这枷锁带了一上午,眼下正歇脚,能不能给松快松快?”
陈罔斜了眼李大郎,似怒非怒道:“谁是你陈三哥?少套近乎!”
旁边那对夫妇更老成些,当家的男人在女人背着的行囊中掏了一阵,碍于枷锁却掏不出东西。他费力挪动着枷锁凑到陈罔面前,恳求道:“陈捕快,劳烦您高抬贵手松一松枷锁,我取些东西,取完了您再给我重新戴上也不迟啊。”
陈罔冲安岐挤了挤眼,装作满脸不情愿的解开了男人的枷锁。
男人从身旁女人的行囊里掏出一小串铜钱,强塞进陈罔手中。他看着陈罔掂量起铜钱串儿,支吾道:“您看,我婆娘的枷锁……”
陈罔不说话。
男人心疼的往陈罔手里再塞了一块碎银。
陈罔将铜钱和碎银揣进怀里,向天际一拱手,板着脸道:“就歇脚的时候能摘下来会,赶路还是要戴上。不然我们不好向上面交代。”
李娘子凑到李大郎旁边,嘟囔道:“哪有不好交代,这模样分明是银子没给够。”
“少说话!”李大郎撞了下李娘子,赶忙上前道:“陈捕快,我也需要拿点东西,您看是否通融通融?”
陈罔眼睛一眯,道:“好说好说,只此一次啊。”
两对李姓夫妇都交了钱,年长那对夫妇已开始拿着杂粮馍哄幼童吃饭。李娘子二人也凑在一起,拿着杂面馍和水囊嘀嘀咕咕。
陈罔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坐到安岐旁边,把刚才收来的碎银塞给了他。
越朝看着,余光又瞥见李家夫妇偷偷窥探她。
她摇晃着水囊,轻声道:“以后歇脚都不给他们上枷了?”
陈罔被越朝吓得一哆嗦,忙回应:“您您您想要看我给他们继续上?”
安岐慢条斯理的收好碎银,打发陈罔去驱赶两对李姓夫妇坐远些。他目送陈罔如蒙大赦的逃走,向越朝偏头,低声客气道:“越娘子,我们赚的就是这份辛苦钱。他们付出解锁钱,我们路上便不会太过为难。若……还请越娘子莫要插手。”
越朝收回目光,道:“我只是有点诧异,我以为安捕头会更正直些。”
“衙役一辈多为三教九流,就算是正职徭役的捕头,府衙发下来的俸禄均下来每月也不过半贯到一贯钱。囊中羞涩,谈什么正直。”安岐望向和犯人们坐在一块的陈罔,语气平淡又沧桑:“不想办法给他们填饱肚子,又拿什么理由让他们在面对盗匪强人时拼命?”
越朝来了不短时日,早就清楚了物价。
普通木瓦小工日工在二百文左右,跑堂伙计日工亦有五十文。
千文为一贯钱。
这么算来一个捕头折合每日的日工不过十六七文到三十三四文之间,还不如酒肆跑堂的伙计赚得多。
越朝讶异的看向安岐。
安岐扯了扯络腮胡,略带生疏的说出诉苦的话:“服过了均徭的人,不算正职的捕头,领不到府衙的酬金。不想些办法赚钱,就要喝西北风了。越娘子要是看不过眼,就当我们是收钱送货的镖师。”
越朝听出安岐话中比喻,笑道:“不过这货比较特殊,是替府衙送的是吗?”
安岐听到她的玩笑话,陪着苦笑道:“谢越娘子体谅。”
有安岐的话打底,越朝一路并未多管闲事,反而白吃白喝的蹭了不少好处。
比起沉默寡言的安岐,陈罔充分体现了何为狐假虎威。
仗着安岐虎背熊腰的威风,四五天来,一路歇脚睡觉的陈罔一文未掏,总拿着身穿的公服和办的公差说事。
陈罔在每个歇脚的地方最多要上两壶茶加三四个小菜。就为这数十文的吃食,店家不愿开罪披公服的混子,全当成花钱买安生了。连一行人住宿的非驿站的客栈掌柜,踮脚看了佩刀的安岐和戎服的越朝的脸,都摇着头自认倒霉。
走了四五天,路途没花一文钱,还赚了不少,陈罔笑得合不拢嘴。
花钱打点陈罔的李家夫妇,却笑不出来。
四五天的枷锁戴着,压得他们脖颈发酸,浑身都没力气了。尤其是跟着年长夫妇的幼童,似是累过劲儿沾染了风寒,从早晨开始就咳嗽不止。
还未到黄昏,年长夫妇见了路旁的破庙,忍不住哀求起来:“陈捕快、陈班头!咱歇个脚吧,我和婆娘都支撑不住了,您通融!您通融啊!”
陈罔看了眼快支撑不住的幼童,为难的呵斥道:“要是歇脚,今天只能住野庙了。坚持上个把时辰,驿站就到了。有驿站住什么野庙,没出过远门,没听过逢庙别进,不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啊!”
李娘子见幼童蔫巴巴的,心疼的接茬道:“连续走了一天了,还走岔了路,都累了。实在是走不动了。”
李大郎看了眼着急的年长夫妇,叹了口气。
这一路为了照顾幼童脚程,这对同村的夫妇没少给陈罔好处。但毕竟以后到了地方还要生活,他们也不敢给得太多太快,生怕还没到地方,盘缠便用完了。
李大郎和李娘子还好,他们还年轻没有负累,自然少了许多支出。
念着同村情谊,李大郎看着年长夫妇为难焦急的模样,率先递出了早晨暗中塞进袖中的铜钱串,道:“有陈班头在,能有什么危险?”
陈罔看向安岐和越朝,安岐略微点头。
陈罔收下钱串子,拍着刀鞘道:“什么班头,安头儿才是我班头。只此一次啊,前面破庙里对付一晚,除去枷锁后你们先生个火。”
年长的夫妇千恩万谢。
庄稼人手脚麻利,不一会便借着破庙的稻草和林间的枯枝生起了火堆。安岐看着外面将落未落的晚霞,收走了越朝和陈罔的水囊:“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水井,越娘子,劳烦你陪陈三在这了。”
烤火的李大郎拿着四个水囊站起来,颤声道:“安班头儿,我能同你一起吗?”
安岐看了眼李大郎,略微点头,出门向破庙后方走去。
陈罔心中对越朝还是惧怕。他看着她,十分拘束的搓着手。
李娘子亦偷看越朝,想要搭话碍于陈罔不敢上前。
她看出陈罔从不呼喝越朝,知道有越朝替她夫妇说话,路上能好过些。但每每她要上前,总会想到在李家村挽留越朝三人住下定居的说辞,便再没有勇气和以往那样主动热情的凑上去闲聊了。
越朝侧倚着破庙老旧的承重柱,翻阅海赤罗手书的无名书。
无名书是海赤罗仓促所写,墨迹崭新。书里不光有练体的桩功五式的心得,还有越朝刚入门的睡丹功的后续功法;连法器斗篷的功效用法,都有一页专门提及。
借火光看了一会,越朝合上书,将其放回斗篷中的暗袋。
安岐提着野鸡野鸟和水囊回来,他将打来的猎物往年长夫妇那边一丢,沉声道:“野鸟太小,吃着没味就不要了。帮我把野鸡拔毛处理干净,我好烤了吃。”
那对夫妇拎着有半个野鸡大小的鸟尸,惴惴道:“那这野鸟我们……”
安岐坐回火堆旁,闭目道:“随你们折腾。”
腰间坠着水囊的李大郎,捧着木柴和野菜回来。他抹了把汗,舔着嘴唇道:“安班头既然都说了,那——炖了给娃儿补补?”
很快,野庙充斥了肉香。
酒足饭饱。
年长夫妇搂着时不时咳嗽的幼童睡去,把稻草给了幼童的李家夫妇被青砖咯得的来回翻身。和衣而卧的安岐让陈罔值上半夜,而看着火堆的陈罔频频偷瞄越朝。
越朝指尖把玩着斗篷领口的短毛。
她目光幽幽,看着即使闭合仍然在漏风的破庙门板。几缕还比不上小指粗的灰黑雾气蜿蜒飘荡,与豹形态才能看到的鬼气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回忆无名书里所写的批注。
——拉上斗篷的兜帽,即便是本相,离得近了她亦可以看到鬼气。
法器斗篷这个功能,倒可避免她被手段莫测的鬼物偷袭了本相,来不及变成豹形态。要知道,她唯独豹形态可以见鬼气,才有伤到鬼物的能力。
陈罔当闭目沉思的越朝已经睡去,目光大胆了些。
“够个小乌头长则长的,是吧,昂三货?(这个小娘子个子真高,是吧,傻货?)”
陈罔看的专注,听了耳边传来的家乡方言,想都没想便骂道:“哪来的崽子,说谁昂三货?”
骂完,他猛然想起来。
除了安岐听得懂他的家乡话,在场应该无人会说他家乡的方言。
耳旁似有气息吹拂,近在咫尺道:“拇大拇细的(没大没小的)——”
他僵硬转头。
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