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鸡岛之落霞之巅》程智

130、知天命忍痛辞故人 践诺言悲愤祭亡魂

　　左丘公将案卷报到扶光园，叶清平看完奏报后，倒不奇怪。与汪昭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人品也算有些了解。在叶清平看来，像汪昭霖这种志大才疏之流，一味崇尚穷兵黩武，狂妄自大，四处树敌，若不能收敛性子低调做人，出事只在早晚。
　　叶清平对左丘公、周永叔、丰长离三位大人出具的处置意见一字未改，让陆小重将文本原样发回。
　　处理完这件事，叶清平起身去灵光塔，已经过去了二十天，翟小川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叶子由一直用药物维持着他虚弱的身子，与抱回扶光园时比起来，不见恶化也不见好转。叶清平忧心忡忡，每日里带着一张愁眉苦脸进来，又带着一腔忧愤离开。
　　叶清平从黄花地带回了翟天寿，希望他可以唤醒翟小川。
　　老人家一脸荒凉，心如古井，来了扶光园，既不进灵光塔见翟小川，也不进淑景阁看看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更不承认是晓雄，一副你要带我来我便来，云随风走的潇洒姿态。
　　叶清平看他这般光景，眼泪啪嗒啪嗒的掉，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孩子，哭的差点把心吐出来。但任由他哭断了肠，哭碎了心，翟天寿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随心自在的模样。
　　叶心气的跳脚大骂。
　　翟天寿也不恼，丢了一句：“比竹影差远了。”
　　他不去灵光塔不去淑景阁，叶清平只好让人把他带到望流川，和小翟在一处待着。又派永宁、和宁过去好好服侍。连日来，叶清平每天去晓园见完南见，再去望流川拜见他。
　　小翟不明白爷爷怎么也来扶光园了，问他，他不答，只说，你不好好在家待着，为何来这里？小翟便说秋原哥哥说家里没人，担心我害怕，把我抱过来的。翟天寿长吁短叹，不说了。
　　小翟觉得，爷爷不喜欢这里，总是唉声叹气。
　　叶清平今天一过来，小翟便冲上去，抱着他的腿道：“平儿哥哥，我和爷爷今天回家了，打扰多时，该回去了。”
　　叶清平抬头去看翟天寿，他照旧是一脸漠然，比路边的陌生人还陌生的表情。叶清平像被人捅了一刀，两汪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很快，他收住了。因为他清楚，就算今时今日他的眼泪把斗鸡岛淹了，也换不回曾经的一声：“平儿。”
　　叶清平弯腰扶着小翟的肩膀，道：“想回就回吧，哪天想过来再来，哥哥喜欢你。”说完，走到翟天寿跟前，躬身一礼道：“翟前辈，晚辈冒撞了，我马上派人送你们回去。”
　　叶清平派蒋小玉、少峰、永宁、和宁送翟天寿和小翟回黄花地落破斋。叶心望着一行人的背影，骂道：“他到底是不是晓雄？怎么会变成这么个老妖精？”
　　送走翟天寿，习宁来了。
　　习宁便是翟小川当日从福宁街救回来的人，眼看到了年根底下，他前来淑景阁，请求回家见见母亲。
　　叶清平听他提过家中只有一位老母，再无其他人，送他两封银子，准他回家探亲，并知会曲方，将他调到青州任职，来年到郑成手底下做事。
　　习宁千恩万谢，告辞离去。

　　大年初一，南见的袍子终于做好了，一大早便兴冲冲的跑出晓园，想给叶清平试试。
　　正月的卯时，天空微微露出一抹白光，园子里各处挂满了大红的灯笼，隐隐映射出一道道金黄的光。南见抱着袍子轻手轻脚的走进淑景阁，屋子里亮着灯，静悄悄的，没有人。
　　南见心想，大初一的睡懒觉，看我把你闹起来，于是放慢脚步，还没走到卧室，庆明进来了。
　　南见唬了一跳，脸泛红晕。庆明道：“小姐找公子？他出去了，要巳时才能回来。”
　　“什么？去哪了？”南见不解的问。
　　庆明笑笑，道：“丑时刚过就起来了，说有个老友今天祭日。她家里没了人，公子要去给她送些纸钱。”
　　南见从未听叶清平提过有什么老友大初一的祭日，抱着袍子在屋里走来走去，问：“那老友家住哪里？谁陪着去的？”
　　庆明道：“护卫长、管家、小山陪着去的，地方嘛，好像是什么……弱水之阴。”
　　“弱水之阴？”南见喃喃道。这名字她好像听叶清平提过。
　　南见出了淑景阁，抱着袍子走到扶光园大门口张望。木华带着两个丫头走过来，把她领回了晓园，并说：“和庆明说好了，公子回来让他赶紧过来报信。”
　　南见一个人无聊，趁木华不注意，偷偷溜出晓园，想去城里转转。刚走到半山腰，末小冬、江小夏追上来，南见一跺脚，道：“我在园子里关了一个月了，下山走走不行吗？”
　　末小冬道：“出去走走没什么，只是今天初一，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公子一会儿回来见不着小姐，不说小姐贪玩，肯定怪我们不周到。新年第一天，小姐不要让我们挨骂呀。”
　　南见边下山边道：“我是姐姐，他不辞而别，我不怪他，他倒来怪我的人？一会儿回来，我……”
　　南见话没说完，突然从山脚下传来一阵欢快的敲锣打鼓声。三个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山脚下走上来乌泱泱一群人，一个个穿红戴绿，喜气洋洋，还有十几名大汉肩上扛着两顶大铁锅。三人不明所以，站在山上遥望。
　　不大的工夫，驻守在山上的一名斗鸡卫校官走过来报告南见，说青州城红河湾的村民今天早上发现两头白龟，抬过来要进献给岛主。
　　说话间，众人已走了上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走到南见面前，笑道：“大小姐，小民许嘉，家住红河湾，今天早晨起来，我家门口趴着两头白龟，一雌一雄。人说白龟乃神灵，小民不敢私藏，招呼了乡邻四舍，抬过来献与岛主。”说完，让人揭开铁锅上的红布，露出了两只白花花的龟。
　　两只龟每只约有五斤重，通体洁白，玲珑剔透，甚是讨人喜爱。
　　许嘉对南见道：“大小姐，以小民的愚见，两只龟少说也有三百岁了，可以说与咱们斗鸡岛同龄呀。这样的祥瑞，只有放在扶光园，方能福泽万民。”
　　南见第一次见到白龟，心里称奇，叶清平不在园子里，她不知是否应该收下，看村民们满脸喜气，感念他们一片善心，对校官道：“先抬到园子里，等岛主回来裁夺。”校官领命，喊来几名将士，让人抬到园子里。
　　南见转头对村民们道：“大伙有心了，今天大年初一，到园子里坐坐吧。岛主出园祭拜一位老友，等他回来，你们和他说说怎么发现白龟的，也让他乐乐，请吧。”
　　众人随着南见走进园子。
　　一炷香后，周永叔、左丘公、秋信、丰长离来给叶清平拜年，见里面人头攒动，问庆明怎么回事。庆明把村民发现白龟的事说与几人，又带他们走过去观看。
　　四人看了，也是连连称奇。
　　不过白龟再稀罕，在秋信眼里，也没南见让他稀罕。两个人上次也算是不欢而别，今天一看南见的脸，大年初一的日子也没好好打扮一番，不仅没打扮，好像连脸也没洗，心想，叶清平这么讲究的人，真是不嫌弃她这个姐姐，于是走过去，和她道了个：“新年好。”
　　南见颇为嫌弃，瞥了他一眼，转头让人去门口看看，叶清平回来了没有。
　　话被周永叔听到，问：“岛主不在园子里？”
　　庆明道：“一早出去了，说去见个朋友。”
　　周永叔不好细问，转而打量起白龟来。

　　弱水之阴。
　　叶清平站在曹氏妇人的坟前，双目所及，山寒水冷，人烟寂寥，想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带着个两岁的孩子在这里艰难度日，心也荒凉起来。也亏了那位娇生惯养的汪昭昭能找到这里。
　　陆小重将一条鞭子放在盘子上，鞭子一红一黑两股颜色，上面绣着一个黑龙头。秋原点火将它烧了。
　　叶清平在坟前拜了三拜。他不知该和老婆婆说点什么，说他这个岛主做得不好，还是说为她报了仇？都不能。因为仇，只报了一部分，他至今都没为曹婆婆找到儿子和媳妇。也许，他们早就不在了，被丢弃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想到她的儿子、儿媳，叶清平又想到药泽。在他眼皮底下，这些人就像没有尊严的畜牲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存在，直到灯枯油尽，耗尽最后一点价值。
　　原来，斗鸡岛上有地狱，无影无形，连鹰的眼睛也找寻不见。但又好像无处不在，谦恭的躲避着当权者，又肆无忌惮的践踏和囚禁着平民百姓。
　　一股无力感像阵肆虐的飓风席卷而来，在叶清平的耳边不停的嘲笑着他。天涯不是路，海角不是家，茫茫一过客，如何载得动人间这许多愁？
　　“不早了，回去吧，别让小姐久等。”秋原在一旁提醒。
　　叶清平猛的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冲着坟堆鞠了一躬，然后翻身上马，返回青州城。
　　一行人直到午时方回到扶光园，听守门的说有人进献白龟，周、左丘、丰、秋四位大人都在，忙进来打招呼。
　　众人见过礼，许嘉把发现白龟的过程说了一遍，又道：“小民从未听岛内出现过这种祥瑞，一雌一雄，冥冥中似有天意，献给岛主，愿它们保佑岛上太平、子民安居乐业、岛主万寿无疆。”
　　叶清平谢了他，叫来陆小重，吩咐道：“既是祥瑞，应福泽全体子民，你跑一趟，请金师爷过来，将它们带回总督署，找个可靠的人，好好照看。”
　　周、左丘、丰、秋认为此举甚为妥当。
　　叶清平让庆明备饭，款待众人，又给他们封赏，然后送下山去。
　　送走百姓，叶清平拉着南见带领四位大人到淑景阁坐。
　　周永叔问：“岛主不觉得此事蹊跷？”
　　叶清平喝了一口茶，笑道：“天下之事不过一个巧字，蹊跷不蹊跷，我想三日之内必会见分晓。”
　　左丘公喃喃道：“不知应在什么事上？”
　　逗留一会儿，四人告辞。秋信想顺便看看云涛，扫了一眼秋原。秋原心有灵犀，将他带到枯水院。
　　屋子里只剩下叶清平和南见了。南见小脸一沉，身子一转，给了他个后背。叶清平佯装不知，笑眯眯的走过去，背着双手弯着腰道：“好姐姐，今儿是新年，子民给我送了祥瑞，姐姐可有什么好东西跟我分享？”
　　南见转过头，板着脸道：“分享没有，有事请教？”
　　叶清平问：“何事？”
　　南见站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几天不见，清瘦了不少，六个时辰奔波在路上，带回来一身疲惫、满面风尘。心里既有几分疼脸上还要教训一番，于是道：“扶光园里，谁是老大？”
　　叶清平忙讨好：“除了姐姐，能是谁呢？怎么，有人惹姐姐，谁？我给你教训他。”
　　南见指着他道：“你。”
　　叶清平一脸无辜，反问道：“我？”
　　南见道：“你自己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大早起来不去晓园，颠颠的跑出园子，到这个时候才回来。说见什么老友，没人给他烧纸钱？什么样的老友，比我这个姐姐还重要？说不出来，红袍子我可做不出来。”
　　叶清平“嗤”一声笑了，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她道：“这里边的东西是我的无价宝，姐姐要不要打开看看？”
　　南见看着并不取，冷冷的道：“不要打岔，老实回答。不然我回愚人谷，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叶清平马上讨饶，抱着她的胳膊道：“好姐姐，不要恼，平儿知错了。”然后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抱了一会儿，轻声道：“今天是个老婆婆的祭日，她生前住在弱水之阴。去年，她一家遭了难，新年当天，她来扶光园找我。我当时在灵光塔抄祖谱，整整抄了一天，到了晚上才出来。陈叔为我准备了一桌酒宴，一园子的人坐在一起吃酒吃肉。老婆婆什么时候上的山，什么时候到的大门口，我不知道。后来宴席散了，陈叔和哥哥去巡视，才发现她跪在门口，人都冰了。”
　　南见从他怀里抽身出来，问：“她……..”
　　叶清平道：“死了。哥哥把她抱到芙蓉院，我得到消息赶过来时，她只叫了一声‘岛主’，就走了。”
　　南见咬着嘴唇，不知怎么安慰他。
　　叶清平从袖中取出香囊，道：“她手里攥着一封血书和一个盒子，血书里写着她们一家的遭遇，盒子里是带给我的新年礼物。后来，我把它放在了这个香囊里。”
　　南见看着香囊，锦绣缎子洁白如雪，上面绣着几朵娇艳的海棠花。她抬手去够。
　　叶清平忙将手抽回来，笑道：“好姐姐，今天是老婆婆第一个祭日，我去拜拜，跟她说她家里的仇我替她报了，让她安心。”然后看着香囊道：“这里面不是好东西，我先收着，等把大事都搞定了，我再好好和姐姐说说婆婆的事。好了，新年第一天，岛主的责任尽了，下面，平儿来尽尽做弟弟的本分。”
　　南见不想大过年的惹他不快，立马换上一副笑颜，转身去把袍子抱出来，抬手给他穿上，一边舒坦一边道：“我的平儿心地善良，柔软的像团棉花，只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才配得上。”
　　叶清平披着袍子就地转了一圈，一身红艳，把一颗苍凉的心瞬间温暖起来。他笑着将南见拥入怀中，笑道：“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有个姐姐。今天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我哪都不去了，陪姐姐乐上一天。”说着，拉着她向寒酥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