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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日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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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此刻颈侧的潮意却令会卿流血的心痛得想笑。
“不是三姐姐。”会卿轻声叹道,心痛永远不能成为回避所有问题的借口。
会卿感到圈在肩头的力道渐渐轻了些,那烟青色的绸料离自己的视线渐渐远了些。
“为何告诉我?”克晖的声音在会卿的头顶上流过,所以她不再听得到深深浅浅的心跳。也许,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少年清俊的面孔,至少时光只允许那样的清俊。
“因为——三姐姐要嫁人了罢……”会卿呵呵笑道。
克晖抿一抿嘴角,瞪着只簪了根青玉钗的乌油油的头顶,半晌搭在会卿肩头的手轻轻的垂下,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说道:“嫁了的好,你们女儿家总盼着嫁人的。”
“是啊,女儿家总要嫁人的。克晖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会卿呵呵笑着抬眼瞟了瞟克晖,少年掩不住窜上脸颊的红潮深深的取悦了她。会卿施然几步走到桌畔,娇小的身子缩进椅子中,支颐的半截藕臂泰然的任衣袖滑垂,不咸不淡的道:“待姨娘醒了,三姐姐与你说门亲事罢。”
“三姐姐,成亲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红潮渐渐淡去,但至少年轻的心潮还不肯静下来。
“克晖忘了?三姐姐是李家的家长呐。说起来,也应承的起父母之命罢。”会卿垂着眼睫,轻轻笑了笑:“我晓得克晖已有了心上人了,克晖放心,三姐姐要提的便是这家小姐。”
克晖脸上的红终于褪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他烟青色外衫还要真实的惨淡。“三姐姐真是有心人。那三姐姐一定已经晓得克晖做的那些丑事了,还望三姐姐替克晖遮羞。”
会卿细细玩味一番,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棋失一招的感觉并不是太坏。状似随意的转了个话题:“克晖可还记得三嫂着人砍树的那日你问过三姐姐的话么?你说‘三姐姐舍得这么伶俐的丫头么’?”
“记得,我还记得三姐姐答得有趣。”克晖漾起含趣的轻笑,“三姐姐说‘舍得舍不得,总要有舍有得的’。可惜克晖驽钝的紧,时至今日也参不透三姐姐这话的深意。”
“克晖只管拿三姐姐取乐儿罢。我说这话原没什么旁的意思,只是适才忽的想起似是应了今日的景儿了。”会卿将支在桌上的手臂收回,放下滑垂的衣袖,交握在膝头,正色道:“克晖既然还记得此话,若真担得起深意二字也必是克晖参过的深意了。今日这般即景的俗事克晖岂有不通透的道理在。”
“三姐姐一定要克晖通透么?”克晖反问,渐趋平静的灵魂适时的展露灵秀逼人的桀骜。
“如果——是呢?”会卿抬头看着镂花的木窗,阳光可以隐去些许利芒,可是即便它不张扬甚至温驯,甚至羞涩,当意识到它的存在时,人人都无法泰然的张大眼睛。即使眯起眼睛也不能做到视若无睹。
“呵呵,三姐姐,这是您头次对克晖说到一定呢。”克晖愉快的笑着,悲伤中若找到一点小小的刺激,很轻易的便可忽略那隐在心门后面的抽痛。“若真的通透了克晖又该舍什么得什么呢?”
会卿摇摇头:“那三姐姐可说不来作数的,满算只能给克晖许个父母之命罢了。”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克晖缓缓的吟出,片刻皱起眉头,问道:“三姐姐,克晖益发的不通透了。”
“不通透?那三姐姐替克晖作主了罢。”会卿搁在膝头的双掌轻快的一击,“啪”的响声愉快得连垂落颊际的发丝也随之跃动。
克晖一下子给愣怔在当场,微微翕动的鼻翼吸进的全是燥闷的暑气。过了半晌才能止住康健的臼齿磨出吱吱的异响,涩涩的回道:“全凭——三姐姐——作主。”
会卿拂拂襦裙上不知存在不存在的细褶,站起身来,似乎对周围窒闷的气氛毫无所觉,笑着对克晖说:“姨娘睡了好一阵了,照理说也该醒了,克晖随我往里间屋里看看去罢。”
克晖释然的笑笑,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学到了执着甚至是固执,那种藏在圆融外表下的的无可转圜的执着和固执。现在她仅仅换上一件跳脱的外衣便将他费尽心力营建的圆融毫无争议的击败,兵不血刃。
笑,总是虚无的,或是轻快时的一股气流,或是明朗时的一串铃音。它要来时,或需鼓动一下胸腹,或需牵扯一下唇舌,甚至无需闪烁一下眸光;它要去时,戛然而止,找不到丝毫曾经存在的痕迹。今日的笑永远不会点亮明日的太阳。
会卿笑着,尽力的笑。至少在今日的太阳没有熄灭的时候,笑,还是一股带有温热的气流,一串催促心跳的铃音。孙姨娘依旧苍白的脸依旧柔然的美丽,微微眨动的眼睑奋力收敛着流失的生气。“姨娘,日西了,该醒醒儿了。”会卿明白身下柔软的褥子留不住女人柔软的心。不论李家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孙姨娘的心已经葬在那里了。克晖说的极是,“你们女儿家总盼着嫁人的”。或者只有把心托给旁人才可以想哭便哭吧。
克晖不喜欢孙姨娘睡着,这个乖习已经有了约四年了。年幼的时候,或者是小孩子容易疲倦的原因,凡克晖醒着的时候姨娘总也醒着。随着年纪的增长,精力也日见旺盛,倒是他看姨娘睡着的时候多了,这令他极端不安。于是,克晖减少了探见孙姨娘的次数,于是,李家大宅里多了一个没良心的七少爷。克晖素来不介意笑,想来李家人的笑都是好看的,至少这么笑着的人已经走过数代。
孙姨娘睁开眼便看到两张年轻的笑脸,恍如隔世般的。轻松的笑意令她以为更漏只牵落了日头,下午的一切比梦境还不真实。可是,她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我,都听你们的”。这话,说来真是容易得很。
“姨娘,醒了。”会卿坐在榻侧,两只温热的手包裹住孙姨娘汗意微凉的手。孙姨娘微笑着坐起身子,那种苍白虚弱硬是添了三分姿态。会卿略略感到心安,一切意外看起来都还是意外。
“劳三小姐担心了,都是我的不是。”孙姨娘歉然道。
会卿叹口气道:“克晖弟弟,你娘俩儿个亲,烦我这三小姐去把雀儿姑娘请过来吧。”会卿笑着闪过孙姨娘欲抓牢她的手,挑帘子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克晖并孙姨娘两人。克晖望着孙姨娘半晌,终于无语。孙姨娘惨然一笑,微肿的眼睑黯然垂下。
克晖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道:“三姐姐去好久,我看看去。”言罢便急急的往外头去了。才出了主屋却见会卿被夕阳画的长长的影子,奇道:“三姐姐,怎的没去唤雀儿?”
会卿转过头来,看着克晖叹道:“克晖的法子不中用的。看天晚了,再不回转,天倒要黑了。”
“三姐姐是说,还将姨娘送回大宅子里去?那今日算作了些什么?”克晖有些激动,但仍未曾忘记压低声音。
会卿淡淡的笑着,这便是执念罢,心存执念的人都是这般可悲可笑的。会卿并不回答克晖的这个问题,却说了句:“克晖不出来,三姐姐怎么去唤雀儿呐。”
克晖立在原处,看着会卿往对着院门的小屋走去的身影叹道,这么细瘦的身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复杂的心思。自嘲的笑笑,今日至少又吃了一回蜂蜜凉粽子吧。克晖转身朝那间小屋走去,倏的笑出声来,怎的总是跟在这三姐姐李克兢后头呐。
孙姨娘咳了两下,至少喉咙是真的痛,至少痛的时候还可以咳一下。孙姨娘踩着簇新的绣鞋,拖着虚软的双脚走到五斗柜跟前,蹲下身来。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左边,黄旧的布包,双系的十字扣,脱线的那条绳子留的长些,就是这个。孙姨娘将针包取出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关上抽屉时,微弱的“哧拉”声音听来格外的刺耳,但却似曾相识。
孙姨娘刚于榻上坐好,雀儿便挑帘子进来了。与孙姨娘两个人怔怔相望,双双无语,只余下一般无二的惨淡笑容。雀儿上前几步,给孙姨娘理了理衣裳,将散乱的发丝重新挽成极标致的一个髻。
孙姨娘使雀儿取了会卿送的红木雕花匣子来,取出匣子里的那对梅花形耳坠子,细细打量着。克晖见雀儿进了屋子久无动静,便说进去看看。却见孙姨娘正对着那对耳坠子发呆,旁边立着同样呆滞的雀儿。
克晖只得轻咳一声。雀儿警醒过来连忙行礼。孙姨娘却依旧看着那对耳坠子,有半晌才轻声问道:“克晖少爷能否帮我戴上?”
克晖闻言心中一窒,终于只默默将那梅花坠子接到手里。克晖取下孙姨娘原本戴着的耳坠子交给雀儿,将两朵梅花戴到了孙姨娘的耳垂儿上。雀儿取来镜子,孙姨娘左右照着,绽出一朵笑花,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梅香。
院子门口马车已经套好,青骢甩甩脖子,显是不习惯身后呆板的木头家伙。克晖扶孙姨娘上了马车,雀儿便也跟了进去。放下了马车帘子后,顺子已在驾辕的位子上坐定。克晖一挥手拍在马屁股上,马车便“的的”的去了。
克晖与会卿并肩朝栓马处走去,克晖歪头看着会卿笑道:“三姐姐今日特特的牵了这青骢来驾车的么?”
会卿也笑,只说:“若克晖的法子得用便不是了。现下总不好白白牵它一回,驾驾车也好磨磨它的性子。好马可不是一味只是疯跑的。” 事情发生前是可以作些计划的,奈何总有些意外发生。所谓意外不就是避无可避。这青骢合该是李家的马,原本会卿打算将它送予陈宇全陈大掌柜的,奈何没有缘分。
四个人翻身上马,克晖、会卿二人在前,丹儿、关木通二人随后。高壮雄健的马儿,英气蓬勃的少年,身前的影,身后的光,无言的斜阳,有意的长风,走过的只是这样一个“今日”的黄昏。
铜马坊立在斜阳的尽头,陪伴着送君远去的目光。
夜幕自天的尽头悄然蔓延,夕阳拖长的影子挣扎着被压制,一种黑暗轻易的吞噬了另一种。当远方的天际开始颤抖的时候,没人在乎顶上的这一方天空是否真的沉默。
“一任冬风折寒手,休教年霜黯香心。
负我瑶台三春梦,花残应恨再世愁。”
会卿吹干宣纸上的墨迹,轻轻笑了开来,不知孙姨娘念的是不是这几个字。若有人对自己念这几个字,是不是也要为它苦累上一辈子。这样的苦累是不是也要将一辈子生生斩折为三尺青丝。
会卿将纸随意卷了几下子,凑近跃动的灯焰,倏然长高的火苗伴着轻浮的黑烟摇摆,飞扬着消弭了“女儿家的脾气”。梅香寄雪可求再世的凡愁,文章就火便得今生的无忧,女儿家托付终身的是什么,葬心的香冢若得添一抔新土必也是几世的造化了。
会卿掩了微热的脸颊,如此清冷的月色怎的还是暑意逼人的。将虚掩的窗推开,无行的月光偷窗而入,落了满室的桂影,挣在绣架上的鲜红嫁裳恍惚着一朵朵富贵的锦团。总听人夸说自己的女红精巧,偏辛苦绣了这许多日子,却比不上小窗一时偷得的一方天光。人间至美的,终是天然景。
一阵夜风吹来,凉意顺着颈项一路侵袭到了胸口。会卿忙离开窗口,几步退到了绣架旁边。借着油灯投过来的黑影强势的遮住了斑斑月光。会卿坐下身,探手将扎在红布上的绣花针取下,蓦然发现悬宕半空中的手却还在月光的照射下,透明得像要马上融化掉。日里,封闭在心湖最底的真相于此刻挣扎着欲浮出水面。
那针还是一下扎下去,各色绣线来往穿织,一团渐渐变成了一朵,祥云是祥云,牡丹是牡丹。会卿细细端详一下,花极盛,云至轻。盛之将蘼,轻之欲飞,可终于只定在这几尺红幅上面。会卿混乱的心稍稍安稳了些许,李克兢的女红依旧是李家宅子里最佳的,只要不是非与天争,这针还是行得自在遂心。只要,不是非与天争。奈何,人间至难得的,却是一颗自在清心。
月色渐沉,人声不闻,几声促织的鸣唱竟惊扰了夏夜的风语。会卿掩上窗子,重又将绣花针扎在红色的嫁衣上,吹熄了灯,宽衣倒在榻上。每每总要折腾到后半夜会卿才肯勉强自己去睡,原来疲累也会令人找不到休息的欲望。
也许就是因为很难入睡所以才不愿去睡。身子被柔软的被褥化得酥软,合上的眼前却清晰的闪动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原以为将那青骢送给陈大掌柜的便可以捏一个谎话出来。陈宇全素来喜欢那马,本来会卿大可以卖个人情给他,只当是分红。可惜李家上下及得上这匹青骢的马是再也挑不出来了,几番权衡之下还是将这马留了下来,保不得日后用得着。若真是需要,也便由克晖去卖这个人情吧。一则,他二人也算有师徒的情分;二则,克晖亦爱极了这匹青骢。有克晖在很多事情都变得无可无不可了。
如今是断不能用给陈宇全送马来解释这次出游了,会卿卷着鬓角的散发无奈的笑了,必要的时候,“李氏一族之长”便足以解释一切。难怪众人念兹不忘的的总是这六个字便得以涵盖的生活。得到者如李洪文、李克兢;不得者如李中为、李克瑾;求之者如李克晖,甚至几个还未成人的从弟,有没有一人是真心笑着做人的。会卿怔怔看着自己在月光下透明若玉的双手,费尽心力抢到了自己根本无意的东西,究竟为的什么。究竟为的什么。合上双掌,透明退去,不论如何用心的合上双掌,手心里其实空无一物。
少云的天气,月光总是格外的明亮,要想入睡也便格外的困难。今夜对着月亮发呆的人怕不是她李克兢一个。至少,孙姨娘会陪着她。当会卿将克晖忘在桌上的掐梅花耳坠子重新放入那只红木雕花匣子的时候,她便猜到孙姨娘会带着它走出那间没缘分的院子。“若要杀她如何不用刀?”因为她原本不知道那雅致的小东西会成为一把尖刀。若克晖知道那坠子是要送给孙姨娘做寿的,他还会将那样清朗的笑声留在风中么?也许会,他知道的什么却不足以令他了解,正如会卿了解的什么却不能帮她知道。只有孙姨娘宁肯用那把尖刀生生划开她的了解和知道,怕今后难再为自己而活了。
会卿很早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个心冷的人。所以,重回李家大宅有了九年才注意到克晖;所以,假装不知道孙姨娘清醒得比药沸腾得早;所以,假装不在意克晖形于外的混乱惊喜;所以,今日还是试探了已遭心伤的七弟弟。
知道克晖与南家小姐相识其实只是偶然。若非南家小姐是位并不娇怯的小姐,这个偶然也许不会发生。当然这也得益于多年前克晖写给丹儿的“灵丹”二字。南记的珠子一直是李家的首选,出于对伙伴的尊重会卿素来都是亲自谈南记的生意。那日,那个缩在人群中的灰衣小厮引起了会卿的注意。为什么有个扮男装女娃娃夹在一群诚惶诚恐的汉子中间。做生意她李克兢不喜欢无缘由的变数。
会卿毫不掩饰的盯着女扮男装的灰衣小厮,直至南老板面上露出明显不自然的抽搐微笑。那灰衣小厮也不扭捏,嘻嘻笑着走出人群,抽出蹩在腰后的题花扇子摇了几下,颇有几分风流儒士的架势。在南老板的瞪视下却似毫无所觉,踱着男人们惯常走的步态来到会卿跟前,学着那些纨绔不伦不类的行了个礼。那些动作由她作来丝毫不觉下作,倒带了几分天真烂漫,顽皮讨喜。会卿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位姑娘,也大略猜出了她的身份,看她的目光不觉带了一丝兴味。更引会卿兴味的却是小姑娘手里的题花扇子,那字有三分倒似克晖的,只是张狂有余笔力却不足。
南老板见那小姑娘已走到跟前也不得不尴尬的介绍女儿与会卿认识,好在会卿也是女儿家。南小姐见会卿盯着扇子瞧,便顽皮的对会卿眨了眨眼睛,又摇了几下扇子。会卿猛然记起六年前克晖写给丹儿的“灵丹”二字也是这般的张狂有余、笔力不足的。如此说南家姑娘与克晖倒是旧识了,而且已经相熟到互赠笔墨了。一时间两种情绪冰火般交缠着冲上灵台,会卿发现她没办法像南家姑娘一样笑得那么无拘开怀了。
促织的鸣唱又高亢起来,这小小的虫儿竟也是难解的。过了夏的寒冷秋冬它自不曾见识过的,在那里等待的死亡只怕还不曾投下过影子,于是虫儿尽情的唱着。可是它却总能适时的打乱人的愁思,令人不得不拨冗为这卑微至极的小生灵怜悯一番,或可得忘须臾扰心的乱绪。会卿半坐起身子,侧耳记忆这似是无知的歌唱。为什么,促织竟将她的歌儿唱了呢?
若早知道克瑾哥哥会有今日,是不是当时便会放弃追究。会卿说不清楚。在经过了那么许多的不知疲倦的追究之后,或者早已淡忘了怀疑的意义,真相似乎变得比真情更为重要。真相带来的直接赤裸裸的满足感令会卿感到存在,好像一只促织饕餮之后变得更为亢奋的鸣叫。他们,都见不到真相背后的风景,除非揭开真相。于是,会卿真的那样做了。唯一错了的是,行刑的刽子手竟是克晖。克瑾哥哥呆在他的“玉”院里,原本应该深埋的秘密和至今仍在深埋的秘密就是真相背后的风景。不是含翠欲滴的,是斑驳的,裂纹里的故事最终将随着克瑾眼睛里的灰暗一起湮灭罢。
或者,克晖不愿给这样一个安宁,如果风景的背后还有其他风景。
会卿曾经欲自南家姑娘眼中寻找些端倪,结果徒劳。在短短半刻钟的接触里,会卿只记得那双轻灵闪动的眼睛里飞扬无拘的神采。至于,克瑾买珠之事是否为南家姑娘告知克晖的,直到现在也仅仅停留在猜度推测的阶段。只是这一推测的结果与事实重合的几率极可能是惊人的。或者,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便是会卿得以放心隐而不发等到今日的原因。
会卿料想不到的是,克晖给出了这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三姐姐一定已经晓得克晖做的那些丑事了,还望三姐姐替克晖遮羞。很显然,中间有会卿错过了的细节,克晖到底做过什么“丑事”,竟然提到了遮羞。当然,会卿并不相信这件事真的到了需要遮羞的地步,大略是克晖拿来诳她的。可说得这样煞有其事的,便是料准了会卿骨子里对李家一切秘密的知的欲望将不可遏制的发作。
会卿的愿意是要试探一下克晖对丹儿是否真心真意的。会卿虽虚长克晖几岁,但这种儿女情长却是注定要晚于克晖几年体会的。克晖遇见了丹儿,也许还有南家姑娘南芳冰,也许还有克晖所说的那桩需得遮掩的“丑事”,而在会卿过去的十八年生活当中真实存在的只有一个周泽如,那个被人称为“痴儿”的周泽如。会卿对他的认识仅仅停留在周公子对那匾的关注,以及对那匾格外关注的深意。若真的有月老将红线系在李克兢与周泽如的手指上,现下只怕也已经脱落了罢。月老纵知天下儿女缘定,却未必知缘定莫如浅于无分。那匾上的“红”字便已注定那个被称为“会卿”的女子只是当年桂阳郡郊那座小宅院里的“红小姐”,那个因为母亲辞世而染红了一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红小姐”。
素来不喜欢“会卿”这两个字,这里面的无心和无奈每每令会卿伤怀。会卿,会卿,与卿相会。阴与阳的距离,真与假的距离,恨与爱的距离,曾经与此刻的距离,不可逾越,横亘在人与心之间。或者这么真实的距离才可令会卿不敢或忘,在心里她称自己为“会卿”,遥遥追念着属于“红”色的印记。
丹儿合该是会卿的丫头,带着江南的灵秀,轻撅会卿几欲淡忘的无知岁月。那段在红色笼罩下的悠然寂寞流逝,李家大宅的沉积已久的药香及铜臭变得具体而实在。便是会卿刻意的抗拒都无法救赎失味的记忆。巧思玲珑,却不失赤子之心,于是会卿留下了丹儿,禁不住将珍藏了一世的“红”字给了眼前的小丫头,将那段流逝的记忆以这种方式凝固在无所不在的李氏樊篱。更况,丹儿是爹爹李中方看中的婢子。
似乎是宿命,凡李中方给会卿的选择最终都将不再属于会卿。先是母亲李钟玉颖的辞世,接着是那尊笑面弥勒的转赠,现下则轮到丹儿了。或者,会卿应佩服李中方的好眼力,凡他看中的鲜少有不是第一流的。于是,老天夺了李钟玉颖,再夺了那方翠玉,现下便要夺了丹儿。或者,是会卿寡情。甫一出世便送走了母亲,接着送走了玉佛,现下只待送走丹儿了。想来,每次送赠都容易非常,此次也应不会有什么差池才是。
窗前渐暗,月已沉西,会卿强使自己合上眼睛,得睡上一时片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