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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无是无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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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晖才进帐房,便见会卿手里捉着支笔呆呆的出神。看那笔端暗哑的乌光,会卿这神怕是已经愣了有好一会儿了。
克晖见状也不言声儿,立在门口将这位三姐姐细细打量一番。会卿生得并不十足像李家人,那一对弯月似的眉硬是克晖见过最好看的,莫说一干庸脂俗粉,便是丹儿、孙姨娘二人也是远远不及的。像会卿这样的一家之长,做事又十分有主张,原不该生这样一对看上去没有气势的眉,可偏偏生就如此。生就如此又待如何,终究还是生意人的嘴脸,或颦或笑,或嗔或喜,没有一个不是盈满了算计的。
克晖忆起日前会卿说过的话,眉心更是皱得死紧的。虽最终被他闪避过去了,可谁知会卿要说给他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克晖原说会卿欲将丹儿丫头许了他,况会卿已经言明那丫头是他李克晖房里的人了。但那话里的意思又不如此,似是要于那些个大家小姐中选上一个。克晖绞尽脑汁,却终于没有想出会卿所指是哪家的小姐,竟说是自己的心上人。他原想是坊间有什么议论,可一则自己还年少,二则也不曾与哪家小姐有什么交集,再则他原不是李家集权集势之人,便是有什么闲人欲生什么劳什子议论,原也不该轮到自己头上的。只是依李克兢的行事若没有三分把握,是断不会出口的。因又细细想了一回。或,称得上过从甚密的还有这么一位。只是,他们二人的交情原不能点拨到儿女之情上头去,以至于有了“心上人”的说法。毕竟,克晖第一次上青楼,作伴的便是这位南家姑娘南芳冰。
克晖立了半晌才见会卿持笔的手抖了一下,迷离的眼睛终于恢复了灵透的神采。虽收了神,会卿并不马上抬头,将半干的笔饱了墨,写了几个字,又对着那字打量一番,才抬头抿着嘴儿笑了。会卿对克晖招招手,道:“克晖弟弟来看看,三姐姐写的可好?”
克晖看着会卿的笑靥心中叹道:“就是这对眉,好看得每每让人忘记了看那眉下的灵透眸子,忘记了思量这笑容背后的工巧心计。”克晖一颔首,几步走到会卿跟前。会卿眉眼俱笑得弯弯的,将那管吸饱了墨的笔递到克晖手里,歪着脑袋问道:“克晖看,如何?”克晖将那纸挪近了些,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南芳冰。克晖心中一时喜一时忧。喜则喜,这个名字并未在意料之外,忧则忧,这个名字原也不在计划之中。克晖犹豫片刻只作不知会卿的意思,提笔在纸上落了两个字——珍珠,便又推到会卿眼跟前去。
会卿的手指在袖拢里轻轻的磨蹭了一下,嘴角微微笑开,看来克晖是着意要避开这个话题了。也罢,虽然克晖不说她也猜到了三分意思,克晖对南芳冰应是没有儿女之情的。只是猜测素来作不得准,况若没有这层意思他二人的交情从何而来的?怕又是个难解的谜题。不过,依南芳冰的脾气行止,倒是颇有几分男儿气质,若说二人是同志友伴的话倒也不无可能。只是若这样便将自家生意往来随意告知他人多少还是微有不妥,况看南芳冰也不似那无心无肺之人。会卿心思几转,终究思虑不妥,难圆其说。缺憾虽小至似有似无,只是终于难合人情事理。会卿终于不敢贸然便下定论,只得暂且放过此事,回头再细细将这些主意撕罗撕罗。
会卿但笑不语,克晖于是将那管笔吊在笔架子上,又将那纸抓来揉成了一团捏在了手里,心中犹豫是否要将那“珍珠”的事情说出来。若是不说,李克兢既已知南芳冰与他相识,便他今日不说李克兢也不怕日后查问不清楚;若说了,又怕言多有失,以李克兢的精明恐又被抓住什么把柄在她手里,日后行事上头多有不便。
克晖这厢还在犹豫,会卿已然站起身,探出左手食指,轻点了点克晖捏着纸团的那手,低敛着眉眼道:“克晖尽管将这纸收去罢。”接着抬头对克晖幽幽一笑,道,“若三哥哥院子里的那棵柳树不曾砍去……现下怕是已经极茂盛了罢。”言罢,一霎时二人面上俱是青白。
会卿心中暗斥自己卑鄙,今日又将这桩事情重提了出来,搅得克晖心中不愉,这等手法实在是下作。只是,对克瑾会卿终有一种难解的歉意,这事总要对他有个交代的。便是不为克瑾也该为荣筝弄清楚事实真相。会卿赌的是克晖难安的良心,这事他原也无处倾吐,若劈开来谈谈对克晖终也是有些好处的。会卿理一理心思,面色虽还难看,终于已看不出哀凄之色了。
克晖手中的纸团已被他捏得又皱又扁,深深吸了口气,却见会卿已然重新落座。克晖原吊在笔架子上的那管笔又被她捉在了手里,会卿细细核算着帐目,似乎适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克晖将那团皱得不成形的纸揣进了口袋里,坐回了自己惯常坐的位子,待阅的帐册已经整整齐齐的被码放在桌上了。厢房里头仅会卿并克晖二人,丫头小厮们俱候在外头听使唤。若各铺的掌柜们无事待问,这半日便只他二人捱在一处了,克晖心中越加燥郁烦闷。一时无风的夏日,日头明晃晃得炙烤着草木天地,烧灼着皮肉。
克晖翻开的帐册,将笔蘸饱了墨提在手里,垂着头一页页的翻看。半晌,一滴浓墨“啪”的滴到了帐册上头,克晖身形微晃,忙将笔撂在了一旁,抻了抻袖子便朝着那墨渍拭去。一件松石蓝的袍子便污了。克晖立起身来,抖了抖袖子,那墨渍哪里抖得下去因尴尬的笑了笑,向会卿处看去。
会卿像往常一般的支着颐,垂着的眼睫每逢换行处便规律的煽动一下,似是心无旁骛的。克晖于是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凝着淡淡的笑出了帐房。
克晖只是爱笑,白皙面皮,生的又俊,年纪又轻。本来众人应是十分亲他爱他的,实则不然,李家上下皆远他惧他。
远他,不外因为克晖父母早亡由姨娘带大,这原不是克晖德行不端、自作孽缘,可在李家却成了十恶不赦似的。
惧他,说来则更是可笑,太半因为那起子不争气的自己德行不端、自作孽缘,克晖愈加出息,愈加和气,他们反而越怕了。情形看来对他们的确不利。目下,李家最有权势的人竟十分看好这个缺家少教的孩子。虽然这于他们不算什么,李克兢一旦远嫁,这个家岂能还由她说了算的。只是,李克兢当家已经是极惨痛的教训了,重蹈覆辙的阴影显得越来越浓重。推选一个新家长似乎是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但究竟推选哪个,由谁来挑头儿?过惯了安逸日子的李家人重又回到两年前那种寝难安席、食不甘味的桎梏中。
自作孽,不可活。
可悲,而又更为可笑的是,李家上下只能在压抑的服从同无望的等待中选择,无论如何,结局均不会是快意长欢。第一个出手的是李克瑾,结果,颓然落幕。那戏,唱得委实不很高妙的。
譬如那棵柳树,若是不砍,现下那枝条怕是已经快要垂到地上了吧。想来,种树的时候却原本没人理会什么阴树不阴树的。
记得三嫂初嫁进李家门那时,三哥克瑾还曾写了这么两句的——苍点绿玉,素添红玑。不知怎的偏传到了兄弟们耳中,逮到三哥三嫂时便挤眉弄眼的调侃一番,直羞得三嫂顾不得其他掩面便逃。三哥只面红耳赤的“哎哎”两声,便赶不及的追过去了。克晖于是也夹在一群弟兄中闹哄哄的跑过去看热闹。三嫂毕竟是女儿家终于被三哥追到,扯住了手。一双璧人儿,执手并立于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柳下头,克晖那时才知道三哥那句“苍点绿玉,素添红玑”从何而来。
可怎的偏偏用了“玑”字,难道竟是注定了的么?注定了那树留不到今年夏天,等不到再一次的“苍点绿玉”。注定了上好的珠子终究不得圆满,甚至连“玑”都作不得,生生碎成了粉,随那本不该属于李家的幽魂一同湮灭了。
该是怨的。既该是怨的,怎的心中还时时惦念那棵……阴树。温文的笑似是结在了面上,克晖紧紧捏住了口袋里的那团废纸,好似卡住了谁的颈子。自己却越觉得喘不过气来,闷得……只能笑着。
外间屋里丹儿等三个丫头正在作针线,倒是关木通倚着墙根打盹儿,连克晖出来了都不知道。三个丫头向克晖见过了礼又忙将关木通给拍打醒了。
关木通眨眨眼,尊了声“少爷”。往常这时候克晖合该是正忙,现下却出了房来,关木通不由心头一紧。心中苦道,总也该是时候了。
克晖淡淡笑着,并不责怪关木通,对着几人点了点头道:“自忙你们的去。只是经心着些儿里头。”单又转头对关木通道:“木通子随我回去换件衣裳。”
丹儿不由朝着克晖抓在手里的衣袖瞟过去。果然,松石蓝的衣料上蹭着一块干浓的墨迹,花乎乎的,看着似乎不像是笔画上去的。自经日前那些事情,丹儿心中没一时片刻安稳得下来。那事总不能全无说法,却为何谁也不提了。现下克晖只是换件袍子,丹儿心中却益发不安起来,直愣愣的瞪着克晖站的那处,人已去了半日却都不曾觉察分毫。
“丹儿姐姐?”小丫头樱君见丹儿愣了半晌便伸手推了推她。怎知,丹儿身上忽的一个激灵,甩过头来,流泉般的黑发划出了一道弧线。樱君“噔噔噔”的退后几步跌坐在榻上,一只手抚在胸口上讷讷道:“莫……莫不是中了邪了!”
另一个丫头忙伸手捂住樱君的嘴,陪着笑道:“丹儿姐姐莫怪,她总是有口无心的。我们一定不说出去。”
丹儿敛了敛心神,走到榻边坐下,笑着对樱君摇摇头道:“是我的不是,吓到妹妹了。”又转过头来问道:“青儿,你适才说什么一定不说出去的?”
青儿面上一阵青白,嚅嗫道:“没……没什么,不曾说的什么。往后只求丹儿姐姐多多照拂。”
丹儿微微颔首皱眉,既青儿不肯说,她也不好生问,只是什么照拂不照拂的话好没来由。青儿原是克晖少爷的丫头,同她丹儿又有何干系了。丹儿抬头对青儿抿唇笑笑,只一下又愣在当场。原来,凌丹也是克晖少爷的丫头了。这些日子只管数着日升日落,那日幽州市上小姐与克晖少爷的约定却早被她刻意忘在脑后了。
丹儿膝头的裙子被紧紧抓在手里,鲜嫩的唇抿得死死的只留了一道线。有一盏茶的功夫丹儿才缓缓放开手,又拿起了先前在做的针线来。心中一团混乱渐渐明晰起来,也许过了今日她便谁的丫头都不是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值得烦闷的。作丫头的原本只管服侍主人便好,何须在意服侍的什么人。都是一样的,丫头就是丫头。
青儿见丹儿不言声儿,一颗心总是悬着。她原本大了樱君几岁,早已打磨得十分世故。什么人得罪得,什么人得罪不得,心中最是明白不过。适才丹儿盯着克晖早被她看在了眼里,加上传言“丹儿已被三小姐给了克晖少爷”,况丹儿又是个标致极了的,心道:除非克晖少爷娶妻,若果真收了房,丹儿便成半个主人了。青儿这厢几番算计不妥,樱君那边还是懵懵懂懂的,只是见二位姐姐都不言语,便乖乖挨到墙角作她的针线去了。
同样的夏日午后,同样在作针线。三个人,三种心思。
关木通才睁开眼睛,来不及呓症便立时清醒过来。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早在他的心里、脑里滚过了十几个来回。在外宅时那些个迷糊、不成体的念头一个个结合起来,关木通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投毒之人乃是李家家长——三小姐李克兢。
前一日在铜马坊的外宅处,关木通已隐隐觉得此事的发展会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只是那时候事情紧急,况人人心神不宁之余,绝无力将那些如麻的乱绪一一撕落清楚。只是多年办事的经验及直觉使关木通料定,他同顺子兄弟两个并上那两个丫头都会被遣出李家。不过,那时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代罪的羔羊,被人扣个屎盆子罢了。可经彻夜思索,事情却远不是如此简单的了。事情的矛头竟直指他关木通及顺子二人。本来,他两个小厮原不配这样一番算计的,或,他二人于克晖少爷好歹还是有些用处的。
如若果真是被当作了代罪的羔羊,关木通或者还不至整夜都翻来覆去不得合眼。恨只恨如今被个娘儿们算计到,心中实在是有十万个不服。女人家,理当于家中相夫教子。如此世上便皆是些可爱可怜的女儿家,哪里还会有今日这般事情的。
关木通一路跟在克晖身后,心中依旧翻搅不已。日前积攒的火气及委屈正无处可发,无人可吐。同少爷讲绝对是不妥的,多少年来他关木通从不曾听少爷说过三小姐一句不是的。日前克晖少爷要他传于三小姐的一句“请三姐姐放心,三姐姐短少的克晖同样没有。”纵然三小姐不肯听还啐道“混帐话”,依他关木通看也没什么不妥之处的。况依少爷的性子,怕他才开口便被勒令噤口了。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只是有些事情偏是万般小心也不得避过的。
夏日炎炎,是以各人午歇都长了些,起得略迟,一路上便只他主仆二人。
克晖虽已身长七尺,终究未及弱冠之年,至今仍住在当年令先父李中道住的那院子里。院子的一干陈设据说也同当日一般无二。除了年幼时候常跟在孙姨娘身边,克晖打记事起便独自一人住在那间主屋里了,除了九岁至十一岁的那二三年。那些日子,克晖常被几个兄弟按住了,强逼听些牛鬼蛇神的传说。空荡荡的大屋里住着理应熟悉实则全然陌生的一双亡灵。夜间沉寂的黑暗中闪现于睡梦的眼睛深处,克晖看不清楚,那欲倾诉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无人知晓,幽州李家堂堂七少爷竟然畏黑。旁人的一夜安眠于克晖却往往是滚着冷汗的一夜惊梦。不知从何时起,黑暗笼着的梦魇中总有两双沉于夜、寒如水的眸子紧紧追逼着他。有如扼喉的窒闷每每使克晖于梦中惊醒过来。或者只是一次不经意,窗外的幽光令克晖渐渐习惯贪看星斗。直到六年前的一天,李家大宅里出现了一对清寒如星的眼睛。若每夜都能看着这样好看的眼睛入睡,或者克晖便可得以重温年幼时候的一夜酣然吧。
克晖的院子看上去同其余兄弟叔父的没什么大异,一时起的大宅子,何况生意人家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或者是根植李氏血脉里的天性使然,不管哪个的院子总是草木葱茏的。克晖的院子里种了几棵玉兰,是当年克晖的娘亲手种下的,现今已长得高出了墙。每到仲春便飘了满院子的香气,幽幽的在人顶上,直引得人一径昂着头抽鼻子。
往往头茬的花开了克晖便差木通子带枝绞了下来给各院的姑娘媳妇们送去。不说待见不待见克晖,玉兰花儿总是讨人喜欢,没人舍得不受。纵然,那花儿是赖孙姨娘拾掇的。或者拿花儿过来撕扯撕扯也可解解气的。或者只是奇怪怎么那么不洁的人倒养出了这么标致的花儿来。
关木通听了那话只掩着嘴翻着白眼笑了一笑,放眼李家“克”字一辈儿又有哪个可出七少爷克晖之右?休要教人生生笑掉了大牙。
女人家。
这世上有多少好男儿为女人所累!远的不说,仅就这李家大宅里头便有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恨事。二房的三少爷、四老爷不都毁在女人手里了?还有克晖少爷、顺子也被些个女儿家设下的情幛弄得昏头昏脑,心神不定。如今,既然李克兢要对他关木通耍手段,他也无话可说,只是望她日后不要后悔的才好。
玉兰谢了,又剩下光溜溜的枝杈,肥厚的大叶孤零零的撑在酽夏的窒闷中。无风,无动,无人留意。
克晖进了院子,便直奔寝房去了。小丫头们连忙跟了过去,却被克晖一挥手给止住了。关木通摇摇头嗤了一声跟了过去。
关木通开了橱子门,取了件淡青的袍子备给克晖。回转身来却见克晖仰在摇椅上眯起了眼,眨眼的功夫不到,断不能是睡着了的。关木通缓步踱到克晖身畔,若有情意便不能教克晖少爷为难,若有骨气便不能教少爷看轻,如此唯有自己首先开口了。
关木通拎住袍子两肩一抖,说道:“少爷,更衣吧。”
良久,克晖应了一声,一粒粒解开衣钮,里头的单衣附在胸膛上,隐隐透着汗意。克晖睁开眼,直起身子,接过关木通手里的袍子,道:“里衣也一并换了吧。”
关木通领命,便转生去取。克晖抖手将不知何时捏在手心里的纸团塞入了摇椅竹枕的空节里头,从摇椅里立了起来。如同排演好似的,淡青的袍子又被丢回到木通子怀里。木通子才转过身来,来不及琢磨迎面来物是什么,先接了再说。克晖脱了里衣,取过关木通手里那件干净的换上,立时便觉清爽了许多,微微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解的愁事。只要,清楚自己所欲为何便了,只要……真的清楚。
克晖上身脱的精赤,抽了条布巾将汗抹干净。抬头见关木通直盯着自己看,面上一赤心中尴尬、略感不快。遂劈手夺过关木通手中的里衣披上,一行扣着衣钮一行诘问道:“木通子不曾睡醒哩?”
关木通一怔,叹口气道:“七少爷,是小子无礼。”见克晖里衣着得了,关木通便又递上长衫。克晖冷哼一声,心中隐隐觉得关木通与往日有些许不同,只是又说不出差在何处了。只道是关木通适才失礼太过,以至心中一时郁郁难解。
扣妥最后一粒衣钮,克晖将腰带围上。宽肩窄腰,丰神俊朗,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关木通心中叹道,偏是这一副峻伟骨骼迷了世人的眼。又有哪个知道这锦绣长衫里头只余一副癯瘁身板儿,肋骨一条条隔着皮肉狰狞。克晖少爷实是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长此以往怕终有一日掏空了精血。那么今日这一番折腾才是真真没什么意思了。关木通终于开口道:“七少爷切切保重身子,少爷实是太单薄了。”
克晖一时止了整理衣袖的手,愣怔片刻,盯着地面道:“放肆!”
关木通面上浮出一朵古怪的笑容:“小子无礼。七少爷,今日,便容木通子放肆一回……”关木通转头将整个院落环视一番,眼睛不见了平日里的乖巧精灵,陌生的哀伤里面是裹不住的愤懑。
“关木通有一事还望七少爷赐许。”关木通长身一揖,咬牙道。
克晖猛一转头,朗目微眯,心中更添一层不快。关木通平日里是个最知事的,怎的今日却似灌了迷魂汤一般,一径混起来。难道还嫌事情不够乱么,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要说的,因微微颔首。
“七少爷准关木通赎身回乡吧。”关木通垂首道。
克晖双手剪在背后,两个拇指对在一起蹭了一蹭,灵台一闪,已知关木通所忧何事。静默了片刻,克晖问道:“我若准了你待如何?”语气平缓,毫无起伏,目光悠悠转到窗外。
关木通心中一阵凄寒,他绝料不到克晖少爷竟是如此绝情绝义,这样轻易的便应承下来。这两日来的苦思折磨看来都十分可笑了。少爷哪有什么为难,纵他今日自己不提,三五日内也叫人家巧立名目赶了出去。枉他关木通真拿这院子当自己家了。
“哼哼,我待如何?关永泰自姓关,出了这宅院又有何干系?”关木通冷冷一笑,连弃之甚久的旧名都捡了回来,“七少爷不必忧心,顺子那边我自会说与他。若少爷您还念及小子往日勤恳,便许了雀儿姑娘同我们一道走吧。”
克晖回转身对着关木通笑个不住,喉音清亮。好容易止住了笑,克晖摇摇头道:“木通子啊木通子,你总是这院子里的一宝。我使你急疯了哩,逮到了便乱咬一番。你求的这两桩事情我只可允你一桩。今日起,你若喜欢便还叫回原来的名字,我来召告全家上下——这宅院里只有关永泰,再无关木通。至若说你赎身回乡我却暂不能许,至少为你寻一门亲事再说。”
关木通本来被克晖的一串大笑弄得发了懵,不知这少爷家所欲为何,脸上一时涨个通红。待克晖提到亲事却似被雷劈中了似的,一径摇头摆手。
克晖倏的敛了笑容,道:“我知道你关木通肚肠中几个算计,我只说与你一件事——你将女儿家看小了。”
关木通冷笑道:“关木通自是将女儿家看小了的,不然断不会着此道。既如此,少爷何苦留小子?关木通若去了,于大家岂不都干净了。”
克晖叹道:“我晓得你不会一时便想通透,便是我也还有不通透的地方在。只是一点,若果真依你之见,你若去了岂不是正中他人下怀。你若猜对了,你走不得;你若猜不对,又何须走?总而言之,这桩事情我不能允了你。至若雀儿的事情你……”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那是女儿家特有的轻悄。果然,片刻屋外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雀儿略带愁苦的声音一并飘进门来:“七少爷,雀儿有事相求。”
克晖与关木通对视一眼,挥手道:“此事休要再提,也切莫再胡思乱想。”
关木通略一犹豫,一咬牙点了点头。心道:雀儿也欲还乡不成?
克晖见关木通点头便招呼雀儿进房里来,问道:“何事?”
雀儿见关木通也在,略嫌苍白的面颊浮上两朵红晕,却毫不犹豫的开口说道:“请将雀儿许给周顺。”语毕,微微合上双目,原本便不十分出色的脸笼上一层决绝的悲愁,坚定背后隐藏的竟然是放弃。
关木通即将踏出门槛的双腿一下子抬不起来了,怪道:雀儿不是中意克晖少爷么?不由想起适才克晖说与他的那句话——你将女儿家看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