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旧事 ...
-
李克华、李克庸原都忙着寻找治愈克瑾的良方。或者是关心则乱吧,总也不得章法。无奈之余那淑娟竟是叫人把树砍了,照李中为的脾性原是必要大闹一番的,今次竟然不曾发作的。毕竟克瑾的身子一直不大见好,不论是担心克瑾的身子或是担心堕了李家的声名,李家上下俱很是不乐的。李中位于这敏感时刻也无意再招惹是非。目前,于他,平平安安的嫁了克兢才是要务。李中为素行莽撞,今日持重真是极为难得的事了。如此李家的血脉总算也在他身上现了踪影了,若长房爷爷李洪信泉下有知必也因么子此举骄傲一番了。会卿心中一笑,李家人终是“不凡”的。
日月断不会因为哪个手里的事情繁重止了升落。婚期定下之后,只忙得会卿前脚打后脚。除了李家上上下下的一干琐事,生意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准备嫁妆也是要会卿一手操办。照旧俗,新妇的霞帔等物是要亲手缝制,再亲手刺绣的。那,便是女儿家的身价了。
听老人们说,当年会卿的娘就是凭着一手出挑的女红赢得了会卿的祖父的首肯,嫁进了李家的。不然区区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凭什么同那些豪门大户家的小姐一争高下。在李洪文看来一个能够伺候好自己夫家的女人才是他李家要的媳妇儿。
会卿的娘十分年幼的时候就随时任李家西席的父亲来到了李家大宅。说来也是李洪文看着长大的,其温良娴淑李洪文自也是看在了眼中的。是以李中方既提欲娶西席钟敬之的女儿钟玉颖为妻,李洪文未加刁难也便同意了。钟敬之虽不满这桩婚事,总期一朝高中再另为女儿寻门好亲的。倒是李家礼数周到,媒聘俱行得体面恭谨,也不好再驳人家的面子了。更况,无情春色不长久,有限年光徒蹉跎,也只得点了头来。于是这样一桩似高攀者未觉高攀,似纡架者无需纡架的亲事便这样结成了。
夫妻之间的乐趣自然是外人领会不得的。虽领会不得,可随便什么人也都看得出李中方与钟玉颖这一对夫妻恩爱非常。眼看成亲没有几日,玉颍便有了喜了。即将为人父、为人母的喜悦更添得十二分的浓情蜜意来。只可惜这样的乐趣才只持续到会卿出生的那日便了,钟玉颖竟是拼得一死才留下了李中方的一点骨血。
可叹,李家人肯拨冗瞅瞅这位“先四夫人”,居然是因为这一个“先”字。若论“四夫人”李钟玉颖不过可得赞一句“温良娴淑,姿容秀丽”罢了;而“先四夫人”李钟玉颖竟迫使四老爷李中方为免情伤而避走他乡。先乱其心,又夺其志。于是,这“先四夫人”在李家终也算得个传奇了。
李洪文或曾后悔定下这桩婚事,但也终不曾寻过李中方。李家不曾或减的人口多少平了老人家的思子之痛。钟敬之也或曾后悔定下这桩婚事,但也终不曾寻过李中方。在乡间新建的堂屋里追忆女儿的当日,似水的韶华毕竟短了钟敬之向学建业的心气儿。
李中方花了足足五年的时光来放逐自己,缅怀与钟玉颖间的过往种种,终于依依不舍的回到了亡妻香姿曾驻的李家大宅。而那个李钟玉颖以命换来的小小奶娃儿也终于回到了那个记忆中她曾经存在过,但却从不曾存在于她的记忆中的地方。接受了奇峻山水变为辽阔原野,接受了平静宁谧变为喧闹繁杂,接受了爹爹变为四老爷,接受了红小姐变为三小姐。回到了娘亲曾经存在的地方,怎地却感觉娘亲离她越发的遥远了。
李家大宅不曾留给会卿任何关于李钟玉颖曾经存在的痕迹,但会卿却给李家人带回了许多关于李钟玉颖的记忆。一般端庄秀丽的容貌,一般脱了形无所余的字,还有一手无人能及的上佳女红。李中方时时要看会卿习的字来,藉以寻找钟玉颖的灵性;李洪文微憾会卿一手“女儿家的脾气”,聊表对李中方的些微不满;钟敬之那交换了会卿墨迹的一纸小楷,写满了在远方逗弄比会卿还要年少的娇儿的满心欢悦。李家宅门里每一二年就要翻出来讲讲的话就是“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弄玉添瓦”无所谓喜,“驾鹤西游”亦无所谓悲。喧闹的不是心情,热闹的不是人情,一切,原本习惯就好。
丹儿呆站在一旁,会卿在绣架畔忙碌,情形多少有些好笑。作丫头的无所事事,作小姐的劳作不休,丹儿不曾想过在会卿身边的最后几日竟会是这样度过的。虽说嫁衣多是新妇亲手缝制的,但本也不拘于此。丹儿不知为何小姐不欲她帮上些忙来,多少歇息一下也是好的。纵然她丹儿的女红较之小姐远远不及,但锁边缀扣之类的工作也还使得的。况小姐原也不是拘泥之人怎地在这上偏就放不开手来,没得累着了自己。
会卿捉针的手微微的胀痛,坐在绣架旁已经很有段时候了。会卿只是专心的绣着,极尽细致,极尽严苛,时而停下手来端详一番。富贵的团簇自她的针线中生来没得也多了几分雅致。可待嫁的喜气却也在这几分雅致中平淡了些许。
午后会卿还要去“辖”院看看。虽说账上的事务已大半交到了克晖的手里,但掌柜的和账房先生有事还是习惯同会卿有个商量。克晖毕竟年少,况且会卿远嫁之后谁来主事还无定论。他们是宁可暂不攀枝也不欲攀错了枝。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分自可泰然处之了。至于东家的家务事那起子老手儿们自不会把自己搅进去,那趟浑水惟恐躲之不及呢,怎么还去招惹。只是这一来二去间那些老人儿们对这七少爷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三小姐交待的事务作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有求于他的他概不推辞,又素不邀功;不该他管的也必不插手、绝不肯横加干涉。态度不卑不亢,行事进退得宜。几位老先生口中不说,心中早已暗赞。
本来不管是铺上的还是宅院里的帐目会卿都很放心的。只是兄弟们每月总要弄几笔呆账出来,管家张来无法可想。既不好直接向会卿告了状上去,也只得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说做好了账等东家来查。那时会卿刚刚接过了家业,铺上的掌柜见状皆寻思会卿是个集权好事之人便也都把账本交给会卿察看。是以每个月的头几日会卿都要花大把的时间在查账上头。虽然繁琐些,但说来也是个好习惯。李家的少爷老爷们花钱惯常的大手大脚,银子出去了,是多是少从来没有个说法,有钱时只管花,没了只管找会卿来要,要不来也只好去刁难下人。张来说是总管,可也管不得这样的祖宗似的人物来。只得做成了账,上交会卿,他也得清省清省。会卿素知自己兄弟的秉性,若不盯着看着是断不知收敛的。若亏空闹得大了,怕补都嫌补不及的,倒不如谨小慎微的好。现下会卿只把铺上的帐务交给克晖办理,李家上下的开销仍是自己经手办理的好。李中为、李克昂等人素来不赞成东家查账这件事,也便不曾理会会卿对克晖的安排。况且在李中为、李可昂等人看来与他们为难的也只是李克兢一人而已,如今李克兢就要远嫁了这点子小事就随着她的性子了。
在众多的掌柜、坐堂大夫、账房先生中克晖与陈掌柜的最为相熟。克晖从书本上见的那些关于药草文字多半是从陈掌柜那里得到了实质上的了解。陈掌柜的大号陈宇全,也是李家铺子的老人儿了。这陈宇全祖居涿州,若说到药材没谁比他在行。十几年来大宗的买卖没有一出不过他的手,可也没有一出过他手的买卖出过丁点儿岔子。李洪文当家时候就已十分倚重他了,并上中字辈儿第一李中道与之私交甚笃,这陈大掌柜的在李家的地位也是极特殊的。后李洪文年事既高,也便不大管事了,办药的差使实质上已全然落到陈宇全的肩上。
办药原是肥差,每次小弄一点儿便也发足了财了,怎地李家子弟就舍得旁落他人之手?任哪个说来也是咄咄怪事。除却李中道的无心于此,李中行的无力于此,中方、中为兄弟二人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李中为素来莽撞,又不知节省,这差使自是轮不到他。颇令人费解的是李洪文并不支持李中方参与进办药的事务来。虽然中方随着陈宇全跑过几回生意,但几次都是做的副手。
再说克字辈儿的几个早已习惯了陈大掌柜的全责办药,再者本事原也比不得人家。李克庸去了一次倒闹得两边都不开心。他见人家小本生意只恨不得多多帮衬着才好,竟由得那药商漫天要价。陈宇全自是不允,克庸便恼他堕了自己的面子了,少不得欲耍东家脾气。纵陈宇全不言语,同往的师傅也见不得这,怎肯再同他去。克耀也去得一次,他只一路叫嚷着腌臜、腌臜,再不去了。
上下两辈人见一时扳不倒陈宇全,便是去了办药也捞不得好处来。便思忖着忍得一时之气,只待李洪文一去再好生料理陈宇全便是。没成想老爷子倒给了个更大的不自在。会卿当了家,依旧是重用陈宇全。只是李家人心里最尴尬的地方已不再是陈宇全了。于是办药的事还是陈宇全一手料理。既见这差事也没肥了哪个、瘦了哪个的,叔伯兄弟们也就于心略慰了。只是心中略慰便愈加不在意办药的学问了,如今看来倒只克晖一人下了番功夫的。
吃过饭,会卿连小憩片刻的时间都挪不出即需立时赶到“辖”院去。虽然知道东家主事的将要远嫁,铺子里的一干事务还是处理得井井有条的,倒不似李家上下人心惶惶的。况且有克晖主持着未决的事务倒也不多了。家里的事也不外那几笔呆账,会卿还是只管扣了欠公里银两的少爷们的月钱。
会卿只管对账,底下做事的也只管回报,两下互补耽搁。克晖手头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便跟在一旁听着。待几位管事的相携离去,厢房里便只剩下了会卿姐弟并上二人的丫头小厮,这屋都静悄悄的。自管事的离去克晖便未再动过,坐禅一般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会卿身上疲惫的厉害,便停手舒了舒腰,见克晖竟在发呆,心下一阵好笑。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准夫婿——周家少爷周泽如——那个“六不好一好”的神仙来。
啜了口茶,会卿笑道:“克晖想什么呢?都入了定了。”
“啊!”克晖如梦初醒般的低呼了一声, “三姐姐见笑了。克晖确有事相商。” 神色竟是严肃非常的。“适才陈掌柜的说七月底要去往涿州办货,克晖想跟了去见识见识。正要请三姐姐示下。”
“呵呵……”会卿又笑,“咱们姐弟想到一道儿去了呢!说来我们李家还是幽州最大的药商,掌家的却连药都都不曾去过,没得叫人笑话了去。只,今次办药我已决定亲往的,偏家里的事务若无个托管的也是万万放不得心的,倒是需赖克晖仔细着。不如克晖改日再去吧,日子还长得很的。”
“三姐姐又拿克晖开心。我年纪尚轻,纵是万般小心总有手眼不及之处,三姐姐还拿这话来埋汰我。接了这柜上的账务已是我不识好歹托了大的,我只说到外见识见识长些本领才好。三姐姐,克晖是真心想去的。”克晖面上竟带了些许落寞。
会卿冷笑:“克晖倒是请我示下呢?”克晖一哂不再言语了。
会卿重拾了笔,又要看那账本。只是未看之际又讲了一句:“我也是真心要去的。”便不再抬头,只管对账了。
屋里又是尴尬的静,只窗外的早蝉聒噪着无畏的无知。
克晖躬身告退。
丹儿伸手探了探那茶壶,只是微温的了,况也泡了小半天了,味道已是淡了。便端了壶要换了新的来,才打了帘子,腕子就被抓住了。丹儿被唬的险险连壶都端不住了,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时,却见克晖少爷微眯的一双眼睛,只不知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看去怎地比那些个带刀佩剑的还叫她不安。不知克晖少爷怎地还在“辖”院,难道,竟是着意等她的么?
克晖拉了丹儿出来几步,问道:“三姐姐此行何时定的?有哪个跟着?”丹儿犹豫片刻回说不知。
放了拉住丹儿的手,克晖冷笑道:“好个凌丹!”久久才将目光自丹儿身上移开,扭身去了。
克晖已去了好远,丹儿依旧愣在那处,神色微迷。李家人的心思竟都是难懂的,她不懂小姐,不懂克晖少爷,不懂三少爷、四老爷,便是连五老爷的心思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现下便是连自己的心思也不能十分明白了。她只管做心里想做的事,可真的做了之后又不知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她原以为对小姐是敬多于爱的,可如今要分离了却这般的不舍;她原以为对克晖少爷是畏多于怜的,可近日愈常浮现的却是四年前那失望已极、痛苦已极的眸子来;她原本要自己乖乖听话的,可这短短的几日里已是屡屡失了规矩的了。或者小姐正是要拿规矩框了她,还是,原本只她一人是被规矩诳了的。
晃了晃手中的壶,该添水去了。是走廊道过去,还是穿了花圃过去?丹儿看了看那个水汽一直飘升的地方,或早或晚,或远或近,终是要到那里去的。沿着廊道朝茶水间走过去时,心里,只惦记着壶和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