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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光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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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美人若玉。丹儿生得真是很美。
初见丹儿时,会卿十二岁,丹儿比会卿年少一岁。
那时是孟春时节,北方还是寒风料峭的,会卿跟着几位兄弟在西厢房习字。烘手的小暖炉被会卿紧紧的抱在怀里。或是年幼时在桂阳郡待惯了的,会卿极是畏寒。即便如此也不曾减却一分会卿对幽州的钟爱。如同北地的莽莽河山,北地的寒也是这么无所畏惧的扑面而来,毫无争议的主宰这方土地。
会卿习字很是刻苦,只恨不得一日间全天下的字她都认得了。那些她偷偷取来看的医书上有很多她不识得的字,可因为是偷偷看的,也便无法请教夫子了。间或抄来几个字问问也难触及关键。那时五哥克昂还曾笑她说:“三妹妹莫不是想考个功名?”五哥的奚落会卿是受惯了的,便也只管作自己的事。那时有爹爹在,比起三哥克瑾、四哥克耀还有那个几乎不曾见过的七弟弟克晖会卿过的应是十分舒服了。
五叔中为素与爹爹交好,他原是不许五哥六哥欺侮会卿的。他倒也不见得多疼会卿,只是怎么也比如今今处处刁难来得好了。对李中为而言李家唯一有资格出任家长的只有李中方一人。除中方外只他李中为有此资格。爹爹去后这家长之位似成了五叔的囊中之物了,尤其是他万万想不到这囊中之物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夺走。是以处处刁难会卿。如今看来,在这上头她李克兢是远远不及爹爹了。
那日,会卿课毕后出了门来,就见一个俏生生的小人儿立在西厢的廊檐底下。也同今日这般的,月光如水,美人若玉。
玉一般的小人儿同自己一般高矮,流泉般的黑发,桃花般的面颊,漆点般的幽瞳。会卿唯一胜过那小人儿的就是那对宛如新月的眉。
“小姐。”这是丹儿对会卿说的第一句话。以后,也便这么定了,不同于其他人称会卿为三小姐,会卿便是她的小姐。也许便是这一声“小姐”注定了今日的别离,会卿没办法令丹儿知晓。
“小姐。”丹儿素来有礼的紧。回话时从来不忘说“回小姐的话”,从来不忘自称“奴婢”。这宅院里原是没这规矩的,只她年幼时曾在什么官宦家为奴已被养成了规矩了。
“嗯。”会卿应了一声,招了招手,丹儿忙近前一步。
可会卿依旧招手,直至那远远站着看着的袖儿诧异的拿手指点了自己的鼻尖。会卿微一颔首,袖儿连忙赶了过来。丹儿愣在当场,玉般的脸失了桃花般的颜色。
“怎么不请了张爷差人打扫干净?”会卿看着那树问道。
“回三小姐,三少奶奶不许的。”袖儿委屈的答道。,才要打扫被三少奶奶训斥过,现又被三小姐责问,做人奴才的命终是苦的。
会卿略一皱眉,三嫂不许?这树不是她让砍的么?
那袖儿兀自委屈,哪里还知道要解释清楚。
“回小姐,奴婢听说是三少爷不许的。三少奶奶差人砍了树原是要清走的,可三少爷说不许,于是也便这样了。”丹儿见袖儿不言语了,只好接过话头儿。
会卿一晒,还是丹儿,多年的默契偏是旁的人比不得的。“只是三姐姐舍得这么伶俐的丫头么?”她是怎么回答克晖这问题来着?“舍得舍不得的,总要有舍有得的才是。”总要有舍有得的才是。
“袖儿,好生照看着你三少奶奶,回屋儿去吧。”会卿挥手打发了袖儿。
回了声是,袖儿便带着她的三分委屈进了房里。
自入夏来,日一天比一天长,夜一天比一天短。会卿看了看天,虽然那月亮只是斜挂天际,看去上去还是远远的,可时间已很晚了。今夜也便这样了,明日一早再差人将这树清了去吧。
“丹儿,告诉厨房把饭菜备好送到我房里就是了。”丹儿回了是,领了命去了。
会卿走近那树,扯下一片翠绿的叶子来。这是报应吗?若是,冲着她一人来好了。那族谱上将注的李氏七代家长不是李克兢吗?这宅院里的人和魂都是她李克兢肩上的担子。孰是孰非关乎三界。天既无容人之量,何必给人以翻天之胆;地既无诲人之心,何必给人以拜地之机。
冲着我来。冲着我来。冲着我来……会卿身形微晃,谁可以还她李家一个清明天……
***
会卿回到“红”院饭菜早已备妥,丹儿站在院门口候着。看见会卿回来丹儿着实舒了一口气,今日对她或小姐而言应都不是个什么舒坦日子。自打小姐的婚事定下来丹儿心里想的都是替小姐不值,从未想过作不作陪嫁丫头的事。直到今日小姐提了要让她到克晖少爷的房里,丹儿才意识到她早已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事了。她不明白小姐为何不要她作陪嫁的丫头,难道说这几年里她丹儿做事做的不好么?也不明白为何克晖少爷会说那样话来,她“见地高”在何处了?想到克晖丹儿心中一个激灵,对这七少爷她现下是有些怕了的。那人已不是几年前的小孩子了。
听说今日三少奶奶疯了似的偏要砍了那柳树,说那是阴树。或许是吧,可那树在这宅子里的时日比三少奶奶还长些。若果真是阴树三少奶奶何不早砍了去,也省得生了这许多事来。也许艳艳姨娘去的那日便注定了今日。
进了房里,丹儿把盖着的菜的碟碗拿走,给会卿盛上饭。
会卿接过碗来,问道:“吃过了么?”丹儿摇摇头。
会卿一笑:“那还不去吃饭?愣在这儿作甚么?”扒了口饭,会卿挥手要丹儿去了。
会卿勉强扒了几口饭,终是吃不下去。周家父子走后这一月余三哥的身子更差了些,一日日的见瘦,越发的没精神了。她今日甚至不敢探三哥的脉,只愿什么都不知才好,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认了。会卿想起爹爹去的那日,她拢在袖里的两指始终不曾探出去。她虽通些医理但至今不知什么是死亡的脉动。会卿不愿提到死亡。五月的天了,身上却一阵阵发寒。
李家世代为医如今自家人却将不治。哗天下之大稽,可会卿却笑不出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是当初她说三哥的话,如今便报应在了自己的头上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没人逃得出因果的循环,没人避得开意外的作弄。
会卿习惯性的把手探到了胸口,却已摸不到那方玉佛了。荣筝呵,至少该为了荣筝作些什么。她已欠了荣筝一个娘亲,又要欠她一个父亲了么?这样的债要她怎么偿还,若那方玉佛真是什么通灵的宝贝,就代她好好爱护这苦命的小人儿吧。
丹儿进来收碗筷的时候,会卿已经背着身合衣躺下了。清冷的月光罩在会卿的身上,整个人都显得过分苍白。
“小姐,更了衣再睡吧。”丹儿走到会卿跟前,会卿僵住般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好。”会卿坐起身,接过丹儿递来的单衣换了,盖好了被。会卿合上了眼,她已是十分疲惫了。
丹儿退了出来,今夜的月色真好,透天的清明。初见小姐的那日也是这样的月色。
丹儿原是在顾家作丫头的,或是因为她生得美吧,夫人把她卖了。不知怎么就辗转卖到了李家,或是因为她生得美吧,老太爷很不待见她。她原以为自己又要被卖一次了,或是因为她生得美吧,四老爷看中了她。
“怎么让她作克兢的丫头?年纪太小,样貌也不好。”老太爷那时是这样责备四老爷的。
“年纪还好,与克兢相仿,应是容易玩在一起的。样貌倒也不俗,水灵灵的。”四老爷只是笑。
老太爷还是生气的:“一个丫头怎么同小姐玩到一起,倒叫人笑话了去了。”
“爹说得是。”四老爷还只是笑,在丹儿的记忆中四老爷总是那么笑着的。
四老爷笑着招呼她,把她领到西厢。就在她猜测自己再将被卖一次的时候告诉她:“你在这儿候着,见一个姑娘出来,同你差不多大的。你称她‘小姐’,那就是你今后的主子了。”
丹儿很乖,四老爷吩咐过后她就站在西厢的廊檐底下等着那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姐”。那时才出正月,天还冷的紧。她没有很好的衣裳,薄薄的透着风。可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日头不见了,月亮爬上来。她一直等的那扇门开了,里面出来几个小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几位少爷。他们吵吵嚷嚷着走了。风又把那门刮上,于是她又乖乖的等着。门再开时,出来了一位姑娘,她叫了声“小姐”。“小姐”看上去同自己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矮的,合该就是四老爷说的今后的主子了。
小姐生得真好看。虽然很多人说她丹儿生得美,但她看还是小姐美。月光落在小姐的身上,脸看上去白白的滑滑的,就像顾府夫人那三彩小盒里盛的什么雪花膏一样,后来夫子告诉她一个词叫“白玉无暇”。最美的是小姐的眉,丹儿从不曾见过别的什么人有那样好看的眉。弯弯的就像那天的月亮,细细的没有一根多余,黑黑的像远方的天空。
“嗯。”小姐应了一声。小姐在前面走着,丹儿在后面跟着。只是那时丹儿还不叫丹儿。也不知今日小姐也将不再是小姐了。
随小姐回了“红”院,那时“红”院也不叫“红”院。
进了房,小姐问她:“谁令你作我的丫头的?”
丹儿回说:“回小姐的话,是一位总是笑着的老爷。”
小姐又问:“叫什么名字?”
那时丹儿叫玲玲,没有姓。
“我重取一个给你可好?”小姐问道。丹儿点了点头。小姐给她的新名字叫作“凌丹”。后来才知道小姐把头一个“玲”当作姓了。小姐的学问很好,可给她取了个极简单的名字,因为喜欢红色吧。看后来小姐把自己的院子也叫了“红”院的。
后来丹儿又知道了很多事。小姐说她的丫头多少要识几个字的,所以叫她跟着几位小少爷磨墨,夫子教识的要她用心记住。可那时候她一个字都不识得,夫子教得根本记不住。几位少爷里面数克晖少爷最聪明,夫子教的什么他总是一学就会。
每逢下了学,丹儿总是要留下来收拾少爷们的书桌的。那日克晖少爷走得迟了些,他原是没什么交好的伙伴的,因为他没有爹也没有娘。
“哼,凭你也想习字么?”丹儿正在收拾那已经用过的软软的宣纸,不曾想还有人未离开,被好好吓了一跳。受到惊吓的眼睁得想必极大,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改了这毛病的。
克晖少爷抱着手立在一旁。个子虽然还小,约莫才及她的鼻子,可气势硬是要得。丹儿很难过,做了一辈子的丫头总是被人瞧不起的。丹儿回不出话来。
“名字?”克晖见丹儿不回话儿很是不悦,还十分孩子气的声音蓦得严厉起来。
“回七少爷的话,奴婢叫丹儿。”丹儿总是很乖,她不欲惹这位小少爷生气。而且小姐那边也应下了学了,她总要过去伺候着,虽小姐不说什么该做的总是要做。
“就叫丹儿?我问你的全名。”克辉有些气闷了。
“回七少爷的话,奴婢叫凌丹。”丹儿一贯的守礼,才进李府时她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少爷小姐,小姐在这也不是“小姐”应是“三小姐”。不过她改不过就是了,说到底她是小姐的丫头。
“磨墨。”克晖绰起笔,瞪着丹儿。丹儿只好放下手里的宣纸磨墨。
克晖少爷展了一张新的纸,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那时她还不认得那两个字。克晖少爷撂了笔,呼呼的吹干墨迹,把纸塞到了她怀里,推了门走了。临了回头又嘱她一句:“不许把那纸也收进去,自己好生带着。”
丹儿进李府已有大半年,正是秋天,天黑得早了。月亮才爬上树梢,明晃晃的,是个满月的天。月光斜斜的照在克晖少爷的身上,那小小的身子好像被拉长了似的。丹儿不由得点了点头。
看已经夜了,丹儿急急得收拾好厢房,攥着那张纸跑回了“红”院。可终是迟了,小姐已经由嬷嬷陪伴着先到一步。
会卿看见丹儿手里握着张纸便问:“是习的字么?”伸了手出来。
丹儿摇摇头,把那纸递给了会卿。会卿接到手里看时先是微微皱眉,接着噗哧一笑。走到桌旁,取了笔在那纸上添了两个字,交给丹儿。回了身对丹儿说:“罢了,你在那也学不得什么。待我下了学寻个时间教你些东西吧。”
丹儿回了声是,那天便是她最后一次听西厢的夫子教课。此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见过七少爷。再见时,七少爷脸上已很少见那日的张狂,总是笑着,有时笑得和四老爷很像很像。夫子教得那些东西她也不曾记得什么,但那张纸一直听克晖少爷的话随身带着。纸上那四个字也已是记熟了的。
两个字是写的“灵丹”,两个字是写的“凌丹”。“灵丹”看起来总是有些张牙舞爪的,“凌丹”看起来却是飘飘忽忽的。
丹儿到底是小姐的“凌丹”还是七少爷的“灵丹”,也或什么都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