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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去者 ...

  •   幽州市,幽州多面的繁华一面,幽州多面的轻佻一面,就这样喧闹的据在这城北的一角。待了闲时的日出,送了闲时的日落,更多时候用得了幽州灵气的笑靥迎送或失意或得意的各地往来客商。

      此时,斜阳正浓。

      会卿的身影就这样融在晚照下的街市中,被熏风撩起的发丝轻扬。看着会卿似依了金的轮廓,丹儿竟觉得小姐似要被渐暗的天色给吞了,瞢了似的,忙又紧紧跟上两步。

      幽州市的行铺是会卿自幼看惯了的,每个行铺的历史都不过十五年,或零乱或整齐的伫立在这天朝的边城。边城是相对奇特的存在,外扰发生时最动荡的是边地,内患发生时最太平的也是边地。它堂而皇之的竖起御外的屏障,又自然而然的接纳四方来客。自从随爹爹回到这祖居之地,会卿就为这里的山水草木深深迷醉了。但是她知道——会卿不属于这里。

      行至一家金行,会卿停住了步子。因地处边关,往来的胡商繁多,所以纯粹的天朝手工艺品倒并不多见了。会卿拈起一对儿耳环,倒不是多贵重的,只是掐的那朵梅花小巧玲珑,十分惹人喜爱。

      “丹儿,你看这对耳坠子可好看?”会卿将耳坠子托在手里打量。

      “回小姐的话,这坠子很是好看。”丹儿难得见小姐花心思在首饰上头,平日里也便随意佩戴,远不似其他的小姐夫人。好容易想起打扮自己了,也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见客人夸赞自己家的坠子好看,那伙计很是高兴,说道:“小姐喜欢就买了去吧,这坠子端的好看。”

      会卿并不答话,仍旧只是细细打量手上的耳坠子。

      伙计忙道:“不贵的,看这气派您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又岂同我们计较这几个小钱。”

      会卿一笑:“在商言商,店家可是不知?”

      那伙计一愣,没想到会卿会这样说,往日里那些小姐夫人的被这样一夸赞,也便多不肯再多讲了。嘿嘿一笑,那伙计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喃喃道:“自是,自是。”

      “这耳坠子什么价钱?”会卿问道。

      “原是一两一钱银子的,小姐诚心要,我们也不同小姐要谎。”那伙计见会卿问价,一下子便精神了许多,“一两银子。”

      “好。”会卿笑应,一笔生意就算成交了。

      接过丹儿递来得银子,伙计眉开眼笑,赞道:“这耳坠子小,自不是那等俗人看得上眼的。可做工是极好的,好在今日遇见了小姐。小姐看还要些什么?小店东西实在,价钱也公道……”

      “三姐姐,买首饰么?”丹儿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忙退后一步,让了地方给克晖。克晖睨了丹儿一眼,近前看了看会卿手里的耳坠子,说道:“样子倒也别致,只是……”

      会卿笑了一笑,转了身来:“只是什么?”也不待克晖回答,转而说道:“看天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正是,我已让顺子几个带了东西先回去了。”克晖一笑,与会卿并肩前行。

      “哎,小姐不多要几件了啊?那您今后常来照顾小店的买卖。”伙计见会卿一行要走连忙吆喝。这一起子人也真怪异,那小姐拿话儿堵了他偏又不曾讲价;那丫头安安静静,静的好像,好像他看到的是个影子似的;那公子忽得一下,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可怪异便怪异吧,银子要来他是不会把手缩回来的。那小姐说得好“在商言商”。

      ***

      天色一晚,大多铺子都收了。原本闹哄哄的幽州市静了许多。走在行色各异的幌子底下,会卿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似的。那时她还小,只偶尔随爹爹出来逛过一次。也是在这许多幌子底下走着。那时大多时候她还是不知什么是伤心的。

      “这幽州市也繁华了十五年了。想初开市那时克晖还小,如今也长成了大人了。”会卿微笑看着身旁已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英俊少年。

      “哈哈,三姐姐说笑了。十五年前三姐姐也是个小娃娃,怎地说起我来了。”克晖一时摸不着头脑,眼中流出戒备。

      “是啊,十五年前我们都还是不更事的孩子,一晃我倒要嫁作人妇了。”会卿笑了一笑。

      丹儿心中一紧,原来小姐虽不曾说得,但也是不愿嫁了周家公子的。可不论愿或不愿,手里筹备婚事的工作却一直未停过,今日还亲自到这幽州市来采买嫁衣所需的织品。只是后来的那副耳坠子似是不合新娘子戴的吧,太素了些。想来克晖少爷方才想的也应是这个了。

      “三姐姐这是何苦来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周家与我们李家也算门户相当,周公子又一表人才。四叔去得急,不曾给姐姐定下一门亲事,说不得五叔也是一番好意。”克晖笑嘻嘻的看着会卿说道。

      一番好意,五老爷哪会有一番好意,他只恨不得早一日将小姐送出李家的门去。一表人才,周公子若果然一表人才,那小姐嫁过去也是好的。只可惜,周公子不是什么一表人才,五老爷也没存什么一番好意。小姐虽不曾说过,但她丹儿看得出来,小姐对克晖少爷是十分看中的。平日里虽少走动,可年节少不得过去探视孙姨娘。今日克晖少爷说出这等话儿来,丹儿心中着实气愤。

      “呵呵,克晖好生聪敏,日后必有大成。”会卿赞道,转而又说:“眼看三姐姐便要远嫁了,心中还有事未了,倒要拜托克晖了。”

      克晖眼中流去的戒备即刻凝起:“三姐姐有事要克晖办只需言语一声便得。只是不知克晖堪不堪得。”

      会卿笑道:“哪有什么堪不得的。只我这一嫁丹儿便没了着落。她自小跟我,虽是丫头可我也舍不得她受什么委屈的。不如让她到你房里吧,什么端茶倒水都很勤快。”

      丹儿原本还在气狠狠的瞪着地面上铺的青砖,一听会卿这话儿马上抬起了头来,急道:“小姐不带丹儿一齐去邺城么。”

      克晖冷哼一声:“果然是三姐姐身边的丫头,见地就是比旁的丫头高出一筹。”

      丹儿本来还要再讲,听闻这话,又见会卿不曾有转念的意思,只苍白了面色噤了口。心中苦道总也不知小姐的心思。

      克晖又道:“这要求克晖还应得下。只是三姐姐舍得这么伶俐的丫头么?”

      “克晖应下了我也便放心了。舍得舍不得的,总要有舍有得的才是。”会卿答道。虽然心意已定,但见丹儿面上失了血色,心中还是诸多不忍。然而世事岂会总如人所愿,她所能作的也仅仅这些罢了。

      这时太阳已被城头遮去了一半,远天映得通红通红的。

      会卿一行正出了幽州市,克晖的小厮解了缰绳将马牵了过来。几个人上了马直奔李府的方向去了。

      只有那少年晴朗的笑声还未散去:“哈哈,三姐姐这话有趣的紧……”

      ***

      “将树砍了?”

      会卿甫一进门,就被管家张来拦住了。

      自李洪文一去,原管家李忠便辞了李府职位,于是换了张来作管家。之于李忠李府便是李洪文,李洪文去了,他也没心思留在李府做事了。只他去时也不平静就是了。

      那李忠在李家地位本就特别,李洪文只信得过他,比儿子侄子还信得过;他也只认得李洪文,旁的人少有使得动他的。他说要去本在会卿意料之中,想来那些叔伯兄弟也都清楚。待李忠一表去意,便时有前去劝阻的。说是劝阻,不过是作戏给外人看罢了。倘那些生意场上的人见了,又不知就里的,必然以为会卿不得人心之极。才一入主位,在李家做事已多年的老人儿便要求去。见者又岂肯与她相交共事。

      只李忠跟在李洪文身边历练也不是一二日的事了,这等雕虫小技又岂算计的了他来着。

      头几日他只管不做声色,离去那日不必会卿吩咐,一干好事者也早已耐不住性子了。送到门口李忠竟要屈身下跪,会卿忙拦了起来。

      李忠哭道:“三孙小姐莫怪,李忠蒙老爷器重,身受李家大恩,本应死而后已。只今日身子已大不如前,怕不克为三孙小姐鞍前马后,倒耽误了三孙小姐的事来。可李忠知您是心肠慈悲,念我老迈才未强留。老爷在世时常说三孙小姐诸般似他老人家,精明强干有余,必得撑起李家的大业。李忠年迈眼花,可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您是李家祠堂认得的主子,是李家上下的真主子,李忠这一远去必也在心中敬您。”说罢又要下拜。

      会卿连忙拦住,哭道:“忠叔这一去路远,自当小心身子。何时想念克兢了且记得常会来看看。我已吩咐下把忠叔住惯了的院子留起来了,日日叫人打扫着,忠叔何时回来何时都是准备好的。我在一日,这便是忠叔的家。”

      见这二人哭得悲伤,余者也莫不掏了帕子抹眼睛。

      会卿亲自将李忠扶上了马车,李忠在会卿耳边低声说道:“三孙小姐保重,李忠可为的也便仅这么多了。”

      会卿点头称谢。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手做得漂亮。一来,尽了他李忠最后的忠,帮会卿解了围;二来,也叫世人看看他李忠的德行人品。他临去时才要行跪拜之礼,也是知道会卿必会拦他。这最后的耳语也算为自己留了条后路——天有不测风云,日后要有什么不如意也好来投奔会卿。至于拖到最后这时刻才采取手段,也是为了寒碜一下李中为。他素知李中为瞧他不起,不待到最后这时是绝不肯现身的。临去前必要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李中为在一旁兀自为难。先前他对李忠很是轻忽,对李忠入藉之事更是颇为不满。此刻若是前往话别再或是流几滴眼泪倒显得十分难看了。是以频频向李克振、李克昂使眼色,要他二人前去辞别李忠。哪知这二人蠢得厉害,全然误解了李中为之意。冷嗤一声,夺门去了。当下李中为便气得一张脸涨个通红。

      那时克瑾夫妇成亲才满一载,正值新婚燕尔之际,嘴角眉梢常带喜气。李王淑娟的祖上也曾有任过郡守的,生就几分傲气,可也掩了面,矮了身送了李忠去。这让会卿不得不对这过门不久的嫂娘刮目相看了。

      只是断想不到日后竟会发生这等龃龉。

      ***

      “砍了便砍了罢,我且过去看看。”会卿摇摇头,直奔克瑾的“玉”院去了。

      “三小姐,您还没吃饭呐,用了饭再去罢。”张来远远的追了喊道。

      丹儿见会卿走了忙跟上去,却被一把拉住。回头一看却是克晖。忙甩手,怎料克晖抓得恁是牢靠,不得甩脱。

      “七少爷,烦您放手。”丹儿急道。

      “放手?哪去?”克晖轻扯嘴角,似笑非笑。

      “奴婢得跟着小姐。”丹儿再次试图甩脱克晖抓住她手臂的大手。

      “小姐?今后要喊三小姐。你,不已经是我房里的人了么。”克晖松了手,好整以暇的看着丹儿。

      丹儿失了血色的脸霎时通红,失礼的瞪着眼前的新主子:““小姐一日未嫁,我便一日喊她小姐,她总是我的主子,我总是她房里的人。”

      “哦?你就不怕辜负三姐姐的一番心意。”克晖看着丹儿,细细搜寻任何一丝可疑心虚。

      目光毫不闪烁,脸涨的通红,拳握得死紧,胸口起伏剧烈,看来是气得不轻。克晖看不出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是这丫头作戏的本事太高,还是内里另有乾坤?克晖的眉头微微皱起。

      “我,我自不会辜负小姐的心意。”丹儿喃喃道,接着银牙一咬转身朝“玉”院的方向跑了开去。

      哦?都忘了自称奴婢了,克晖莞尔。心中虽有疑团未解,可却莫名的开心。十分开心,比那日作弄了李克兢和周泽如还要开心。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

      ***

      会卿赶到“玉”院时那棵一人合抱不来的柳树已被砍倒了。枝叶还青着,甚至还是水灵灵的鲜嫩的,恣意招摇着青春。

      会卿推了门进到屋里,克瑾躺在榻上,形容憔悴的紧,两颊已陷得很深了。李王淑娟坐在榻脚,怀里抱着才满百天的小荣筝。那孩子端的乖巧,不哭不闹,乖乖的睡在淑娟的怀里。

      “三哥……”会卿坐在小厮端来的凳子上,看着克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

      “啊,克兢来了啊……”克瑾像是才意识到会卿到了,“你莫怪你三嫂,她见我这样也是急了。”

      会卿忙握了克瑾探过来的手,安慰道:“三哥这话儿说的,砍了便砍了,一棵树罢了。三哥莫要操心那个,尽早把身体调理好才是要紧。”

      克瑾一阵苦笑:“调理好?怎么调理得好?报应皆是报应……”

      榻脚的淑娟一阵寒颤,捂了克瑾的嘴,急道:“不许胡说。”

      克瑾笑道:“怎地就是胡说了?明人面前也别说暗话了……”反握紧了会卿的手,又说道:“三妹妹,我原是没脸这样叫你了,你肯来看三哥,可是不怪三哥了?”那已如死灰般的眼神竟似复燃了似的,紧紧的盯着会卿。

      会卿心下越发的难过,哽咽道:“世上哪有作妹妹的怪罪哥哥的,三哥你莫要多想了。好生调理才是,三嫂和筝儿都要你照顾。再者会卿一旦嫁了,李家上下也要三哥多多照拂才是。”

      “哈哈……”克瑾一阵低笑,声音粗嘎得令人不忍听闻,“克晖那孩子好得很,好得很呐……”一忽儿回过神似的说道:“三哥不是说气话,克晖那孩子真是很好。三哥现下没有气,没有气……只有怨呐……”失了光华的眼无力的合上。

      “三哥……”会卿紧喊一声,像是回到了记忆中爹爹去的那日。那时爹爹也是这样合上了眼的。感觉到握在手里的温度会卿才稍稍放下了心,但念及此处眼泪已是止不住了。

      淑娟苍白着脸,似是连哭都不会了的,只喃喃念道:“砍了,砍了,那是阴树……”

      会卿仔细吩咐了下去要好生照看才出了门,清朗的月光下,依旧青翠的柳树旁端端的站着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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