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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己所不欲 ...

  •   是倦了,还是厌了。抑或本无此心,只是徒忝此位罢了。阴差阳错,终是阴差阳错。有意者终生不得之,无意者却劳顿岂止年余。会卿笑自己痴傻。孔夫子所谓仁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践行后才知,“己所不欲”怎便知是人所不欲呢?

      “小姐,克晖少爷求见。”丹儿见会卿神色恍惚,不知她听进没有。

      “哦,请进来吧。”会卿收了支颐的手,敛了心神。克晖是大伯的遗子,才满一周岁时大伯就去了。说来也可怜,大娘不禁伤悲,半是宿疾半是糟蹋自己,不出半年光景也就随大伯去了。克晖这孩子是孙姨娘带大的。那孙姨娘也是苦命的人,进府三年有余不曾为大伯添得一儿半女,大伯一去她也无所寄托,也就一门心思扑在了克晖身上。大哥克华虽和克晖一母所生,奈何是个药痴,年岁相距又多,不很亲近。会卿最初注意到这少年时她也不过十四岁。克晖小她三岁,当时仅十一岁而已,却已是一幅面容肃定,波澜不兴的样子了。

      会卿看着眼前男子姿态已然初成的少年,心头微叹。克晖容貌虽与大哥一般无二,但心思机巧却与爹像了十成十。不知,是福是祸。

      “三姐姐,克晖有事与你相商。”从会卿的意落了座,克晖接着说道,“克晖见这宅院里的人实在是愈来愈多,恐姨娘住得不惯,便在外寻了处宅子,说将姨娘送出府去。不知三姐姐意下如何?”

      会卿笑了,先是微笑,再是轻呵出声,接着不可抑得大笑起来,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克晖见会卿笑得张狂,俊颜上微现薄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静静等待会卿收住笑。

      “克晖问过姨娘了么?”会卿反问道,眼里仍带着笑意。

      “还不曾问过。”克晖回答,“若三姐姐不许,也便不必问了。”

      “克晖不必着恼三姐姐,这宅子里上上下下添了外宅的原也不在少数。何况克晖还是为我解忧呢。可依我看这事原不是你我二人说了便算的,克晖先问过姨娘再做定夺也不迟。”会卿端起茶碗轻泯一口,夏日还是热茶最好解暑。

      克晖沉吟片刻,欣然道:“三姐姐所言甚是,那便如此。”也端了茶碗啜上一口,“好茶。三姐姐竟想得用花生叶子煎茶喝。若克晖所学无误的话,此饮是可镇静安神的吧。看三姐姐最近眼下常带青晕,可是有什么事烦心不成?”克晖撂下茶碗,瞅着会卿。

      会卿笑道:“克晖好学问呢,我也是问了陈掌柜的才知。说到烦心事又何曾断过,这宅门里又新近去了一口子,怎不叫人伤心。”会卿揉了揉额角,“这不,好几日睡得不好。难为克晖惦记着。”

      “三姐姐说的哪里话。三姐姐一贯的仁心仁义。只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三姐姐也不要过度伤悲,免得坏了身子。”克晖又啜了口茶,道,“克晖听闻艳姨娘去得蹊跷,似是怀疑那稳婆子使了手段。又说谅她一个稳婆子,又无甚冤仇原不该如此,怕是有什么人指示了的。可不知三哥怀疑到了哪个的头上。这会子两房上下闹得颇僵。”

      会卿轻叹一口气:“唉,此事我也有耳闻,只是还未曾理会得。我寻思反正是自家人的事,便由他们自己解决吧。听晖弟的意思是闹得大了?人若没精神却是什么也不愿做的。前个儿问了陈掌柜的,他说我近几日体虚好歹多歇着。” 会卿掩唇打了个呵欠,“你看才说没几句话儿这就累了。”

      “三姐姐多保重,李家上下还仰仗三姐姐照拂。克晖听说近来柜上新进了些上等的珍珠,不如三姐姐取些来补补。”克晖淡淡笑道,转而又言,“既三姐姐也觉得是自家人的事,克晖冒昧,不如克晖代三姐姐问问。”克晖已然不愿再打太极了。

      会卿心中一突:“也好。这事原不该这么撂着了。我已无心力便劳烦克晖代为问询。只是莫失了上下的和气,我们都是小辈儿,万不可造次。”会卿又打了个呵欠,逐客之意已是昭然。

      “如此克晖便告辞了,三姐姐好生将养。切莫再劳心劳力。”语罢,便去了。

      丹儿为主子换上热茶,见会卿又陷入了沉思。最近烦劳小姐的事似是格外多,夜里人都睡了小姐房里的灯也不见息,白日她才起小姐已落座绣架旁了。如克晖少爷所言眼下总带着青晕。

      会卿细细思量才刚的事情,克晖已准备好了么?这后来的请缨合是他取信于会卿的无奈之举。可是会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克晖已是必须走上前台了。会卿微微一笑,看今日的情形克晖已是足够成熟的,她大可放心。只除了那一闪而逝的薄怒,好在他还有时间历练一下。只是该否请孙姨娘出府另居?若依会卿看,孙姨娘是绝不欲出府另居的,可依时下的状况和将来的情势而言还是出府更为妥当。一旦克晖走上前台,孙姨娘很快就会成为有心人的靶子,可依她的单纯却是不足以应付的。那时或是克晖舍了她,或是她牵累了克晖,这二者想必都是克晖所不欲见到的。只不知克晖寻了怎样的一处外宅竟可放心送孙姨娘过去。只怕克晖的这一番心意倒要落了空了。可叹克晖才高若斯,却终不明白“女儿家的脾气”。会卿苦笑,爹也好祖父也好或是众家叔伯兄弟又有哪个明白“女儿家的脾气”。

      会卿端起茶碗,心中忽的一动,就许她任性一次吧。

      ***

      事情总是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闻邺城来客,会卿心下一阵着恼。五叔连片刻都等不得么?还是今次交由克晖处理“艳姨娘”的事乱了五叔的阵脚。若说李家上下最令她操心的便是五叔,难有片刻的安稳。人家随便给个棒锤,他也便当了真(针)了。好像克瑾的妾吴艳艳的死,原是一桩丑事。若没有他李中为,也便克瑾夫妇二人自作跳梁的小丑。便有坊间的议论,也不过几日的事罢了。诺大的一个幽州,何愁寻不到佐餐的话儿头。

      可笑李克瑾,枉他自以为聪明,同样的手段竟被他使成了如此光景。

      堂堂妙手的爱妾血崩致死,的确启人疑窦。本来克瑾对吴艳艳百般宠爱是有目共睹的,且可瑾的媳妇儿淑娟对艳艳也是十分客气甚至亲密。如此的夫妻姐妹情谊自不会加害。可百密还有一疏,何况克瑾的破绽也实在太过明显。李府上下个个填房纳妾,独克瑾成亲多年不曾纳妾。众家兄弟笑他惧内还曾被他恼过的。那淑娟仗着几分精明加上出身官家,自视颇高,平日里自不与一干女眷来往。可吴艳艳虽是清倌,毕竟青楼出身,她又怎肯与之交好。若说以上皆是猜测不足为据,他二人还忘了一点,依吴艳艳生产的时日算该是早产。既是早产就已有危险,那稳婆子或可以在生产时使手段,可断不能使其小产。如此克瑾的计划已不算完美。但或还谈不上绝对。他错不该在吴艳艳受孕后才想起采买珍珠来。

      珍珠,感月而胎,性寒,为水精所孕,属阴而能降坠。上至梁已有珍珠医病的记载,除一般的美容之功还可防难产早产。但忌于受孕不足六月时敷用,否则反会致人小产。

      克瑾采买第一批珍珠会卿是知道的。他托陈掌柜的一起记在号上,在自家的铺子里研磨成粉,约在吴艳艳受孕六个月时取回,敷用。可在此之后他又采买了一批上好的珍珠。巧的是他采买的日子恰和会卿洽商的日子叠上了。会卿在库内选货,可瑾在柜上购珠。他两次购珠已是颇为奇怪了,此次偏还私下进行。可后来发生的事又适时的解了会卿的惑。

      吴艳艳毕竟青楼楚馆出身,就在克瑾购珠后的几日,吴艳艳环佩珠光的四处招摇。说是可瑾对其宠爱非常,日前才购了珍珠给她。会卿见她腕上佩着新珠链便想起克瑾采买的珍珠来。若真是给吴艳艳做首饰的只怕确不好请公家代办。此事也就算放了心了。可毕竟她还是错估了克瑾。待吴艳艳死后她才明白原委,可叹为时已晚,一条人命就此去了。成了这宅院了素来不缺的一魂。

      或为人或做魂,或生或死,本不由人定。可偏有人要夺了老天的手段,自行其是断人生死,也难怪老天不许了。会卿揉揉额角,却不知近日怎的就不得安眠。

      只是这事李中为却不可能会晓得。那日与会卿同往的仅丹儿一人而已。只不知克晖是从何处得知,看来世上果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只是可怜克瑾才出生的女儿荣筝,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偏母亲的性命又是断送在父亲手中。或那娃儿是个命硬之人,在克瑾的刻意之下仍未随母亲而去,只是日后的生活还要靠她自己经营了。只希望她来日不要知道实情,免得落得也成了失心之人。

      这事或到此为止,纵李克瑾夫妇使出浑身解数,若无人搭理也只能罢了。闹到官场上终是诸般不便,想克瑾还不至愚蠢到如此地步。克瑾利用李家通医的名头,加上他几年下来的经营出的一些名气来唬弄旁人。说到医术克瑾确有几分实学,尤擅妇科。是以世人皆以为吴艳艳不会是身有隐疾,更不会想到是可瑾动过手脚。如今看来,前者已难有定论,后者却已是肯定的了。可面子上的是,王家稳婆子曾多次替大房那边接生过。彼此也算交好。如大房有什么有心人唆使买通,难保不会向吴艳艳下手。可笑的是有哪个有心人要向一个无势的小妾下手呢?偏李中为就中了这圈套。李中为医道不精,世事不清,又好出头。待得克瑾小小暗示一番他便火冒三丈,耐不住了。于是生了争论。目下中字辈儿健在的唯大房幺子中字辈第五李中为和大房次子中字辈第二李中疏。李中疏自那次大劫后身子一直不甚如意,凡事多无心应酬。李中为便成了大房一干人等唯瞻的马首。可笑李中方一生聪敏偏有这样一个糊涂的从弟。若说事到如此,克瑾也算成了一半。只他千般算计失在不够狠心,若当时他舍得拿李王淑娟作祭的话情形也不会如此了。

      值得欣慰的是大房并非全数加入这场闹剧。大哥李克华,二哥李克庸一心只扑医术,怕到现在都不曾理会得这桩丑事。四哥克耀论容貌是个俊品,是以牵引其心思的也无过哪里有个更俏的姐儿。只五哥克昂,六哥克振一路紧随李克为行事。可笑缺谋少略,连李克为都不愿使唤他们。而余下的从弟又都还小,还未成什么气候。只除了克晖,这孩子已然长成,大伯若泉下有知也足慰了。

      ***

      会卿移步到绣架旁,轻拂半成的绣品。见丹儿站在门畔,几番的欲言又止,忽得想起远道而来的邺城周家客人——她李克兢未来的婆家。

      说来好笑,这婆家既不是父亲大人选定的也不是祖父大人选定的,而是五叔李中为选定的。那时父亲业已去世,祖父已将整个家业尽数交到了会卿的手中。李中为正是看中了李克兢迟早要嫁,才放心将家业暂寄于会卿的手中。既是迟早的事,那于他李中为而言当然是愈早愈好的。是以中为不遗余力的四处打听,终叫他找到了这所谓门当户对的周家。

      邺城与幽州同为军事重镇,自古便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往来客商如云,生意极其好做。可周家不同于李家,他们并非单一经营,在多个领域内都有涉足,其中作得最出色的是织染行业。

      前次周家来访的是周家第四代周从周老爷子,而会卿将嫁的便是他的孙子周泽如。听说这周泽如一不好文,二不好武,三不好色,四不好酒,五不好财,六不好斗。总之无所好,镇日发呆便是他了。他常发呆到如木头一般的,有时人都会忘了他。等想起他来时,他还在原处发呆。

      老爷子听说李中为给克兢找了这么个姑爷,便气愤的质问他:“岂不是个痴儿么?”李中为一时支吾,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稍过一会儿后老爷子又笑了,挥挥手要李中为去了。会卿心下一阵好笑。李洪文看着会卿,半晌两人都笑出声来。未敢去远的李中为听到主院里两人的笑声心下才安。便想好在这二人想通了,也省去他一番功夫。抽出帕子抹了抹汗,窃喜的去了。

      又几日,见了会卿,李中为道:“克兢,你父母既已去了,我这作叔父的自要为你多多着想。你父母未替你办妥想到的事自有叔父帮你想到办妥。只是日后你嫁过去了不要忘记叔父就是了。”语毕,还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

      会卿行了礼,谢过李中为,红了两只眼睛跑了开去。去时还听李中为自语道:“可怜这孩子,年纪轻轻得倒要持这么大的一个家。”

      丹儿见小姐伤心,忙追了过去。回了“红”院会卿脸上已不见哀戚,倒带着几分肃穆,手中紧紧握着时时佩戴的一方玉佛。丹儿本欲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说来这五老爷也真好笑,给小姐寻了个痴儿做女婿倒似施了多大的恩惠似的。说什么可怜小姐“年纪轻轻”的,不如说他肖想家长之位已久。这才寻这么个由头要将小姐嫁了出去,好自己来做家长。可便是要寻女婿也不好是个痴儿呀。小姐冰雪聪明,便寻常男子也万万不及,何况是个痴儿。常听小姐念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丹儿也不过读过几天书的,可怎么五老爷还不如她丹儿明理呢。几日前明明听说老太爷恼了五老爷的,可这会子又似没事一般的。难道老爷子也舍得小姐就此嫁了那痴儿不成。

      周泽如,这便是个什么人。若爹在世也会替她寻这么个女婿么,还是爹根本记不得给会卿寻个女婿。会卿更加捏紧了手中的玉佛。

      依李中为的考量原是无意寻个痴儿的,只是他心思太急,不待打听清楚就盲目定下。等得知周泽如是个痴儿时为时已晚了,也只好将错就错。老太爷开始时之所以恼他大约也便是这原因。那时老太爷将会卿当作一般的姑娘家了。依李家的财势自是不可嫁予个痴儿。可她李克兢毕竟是离家新任的家长,不是一般说嫁便嫁的姑娘家。如此看来,许个痴儿对会卿言倒是好事了。商家最擅者莫过于言商,生意人最知莫过什么是利益。李家许周家个后代,一个继承了其母亲精明头脑的后代;周家许李家个女婿,一个上门的女婿。老太爷正是想到这点才又霁颜。待看到会卿眼底的笑意李洪文更是得意万分,果真是他李洪文挑选出来的继承人。会卿是笑了,可又有谁知她笑得什么,怕会卿自己都不能肯定。笑李中为的误打误撞;笑李洪文的自以为是;笑李克兢的身不由己;笑孔圣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会卿为“李克兢”这三个字要付出多少才是尽头。将那方玉佛放入襟内,会卿胸口一阵微寒。当日爹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为她求的这方玉佛。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这方玉佛戴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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