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女儿家 ...

  •   “见红了,见,见大红了!——”

      会卿持笔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丹儿忙将虚掩的窗子推实。

      待得一页审核过了,会卿合上账册,接过丹儿备好的温湿手巾拭了拭手,问道:“找的是哪一家的稳婆子?”

      “回小姐的话,是城东王家。”丹儿将手巾投洗干净,见会卿不曾动作,便又接道:“这一二年来,府里的少爷小姐倒有几位是她接的生。不过多是长房那三家子,这一房倒是头次的。”

      “嗯。”会卿应了一声,转了身去。丹儿见状忙跟了上去。

      会卿出生那天也是见了红的,她是个没娘的孩子。爹则至死未曾再娶,哪怕是个暖床的女人都不曾有过。而会卿生命中的头五年也不是在这所宅子里度过的。娘的头七才过爹就带着她搬到了桂阳郡的一所宅子里。那几年倒是他们父子过得最清静的日子了。

      丹儿素来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她笑是笑了,不过因为该笑了。她哭是哭了,不过因为该哭罢了。老太爷去之前把家交到了小姐手里,饶是李家十几口子男丁竟然没的一个能站出来驳了老太爷的话。自此站在头里说话的人便成了她家小姐。这,怕不仅仅是认命这么简单。

      论年纪,十八岁未嫁已经是老小姐了。可这么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都由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总着,至少,在李家这还是头一遭。虽然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但这位主子却是极好伺候的。自开始伺候小姐已有六年多了,但是她丹儿连小姐一句责备都不曾受过。这样的主子还不好伺候吗?

      李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的,片刻就到了二房克瑾的院子里。会卿站定自有人来报,克瑾的妾已经去了,留下的是个女儿。也就是说这宅子里如今又添一魂,又添一人。自古不都如此?李家素来不缺亡魂,也不缺人丁。即便是李家最大的一场浩劫也没能减缓这所宅子新添人口的速度。有银子,老爷少爷们就一个接着一个的娶妻、纳妾,中字辈儿的添克字儿辈的,克字辈儿的添荣字辈儿的。一二年的长短,就恢复到原先的光景儿。一二年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好像,爹带着会卿回了祖宅,会卿有了克兢这个名字,会卿读了《三字经》之外的书,会卿有了爹以外的其他亲人……

      会卿不迟疑的走近吊起白灯笼的厢房。她不停步自然也无人敢拦住她,只有把到口的劝语吞回到肚里去。这宅子里毕竟她李克兢最大。推门进房,那妾已被蒙上了白布;克瑾立在榻旁拿帕子拭着眼泪;小娃儿蜷在克瑾媳妇儿的怀里啼哭;而那媳妇儿也红着眼眶无限伤悲。

      会卿上前劝慰了克瑾夫妇几句,克瑾只是点头。那娃儿像是有所感,初啼的娇嗓竟也带了几分悲凉。会卿取下挂在颈子上的一方玉佛,给小娃儿系上。

      丹儿认得那方玉佛,说是老爷拿到法华寺给高僧开过光的。因为夫人去得早,怕小姐的命薄才亲自去求的。而小姐直到五岁由桂阳郡回到李家大宅子后才取名约摸也是不脱这个原因的。当然,也有推测是老爷实在太爱夫人,受不住夫人的辞世,才会不记得给小姐取名字。

      “这怎么收得!克瑾,你看这……”克瑾媳妇儿诚惶诚恐的。原本她李王淑娟也是个伶俐人儿,只是这一推却倒减了她三分伶俐。毕竟,顾得此就很难顾得上彼了。

      克瑾止了呜咽,瞪了淑娟一眼:“既然三妹妹给了,你就受着。你可知这玉是怎么个稀罕物?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艳……”克瑾媳妇儿倏得住了哽咽,克瑾也一时住了口舌。

      “三哥也莫责怪三嫂,三嫂原本也是好意的。”会卿说和道,“三嫂,这玉佛伴我也有十几年了,今天送了这小娃儿也是我们姑侄的缘分。她才失了亲人本需要多多爱护的,三嫂若是不嫌弃就让它代会卿爱护这娃儿。”会卿取了帕子替淑娟拭了拭眼角,淑娟原本停了的泪竟忽的又下来了。

      “那就谢过三妹妹了。这娃儿命苦,好在有你这么个姑姑爱护着,舍得这么好宝贝……”克瑾夫妇二人又比赛似的哭将起来。

      会卿劝慰了几句,只余“节哀顺便”了。

      这宅子里哪里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舍了那方玉佛又岂是她李克兢一人而已?会卿止了步,问丹儿道:“丹儿觉得那稳婆子可还会有生意么?”丹儿回说不知。

      “改日寻个因由多光顾一下王家的豆腐店吧。”语罢,会卿又继续前行。

      丹儿怔愣一下紧步跟了上去。她怎么会以为瞒得了小姐呢?愚钝如自己都发现稳婆子请的巧合的紧,何况小姐呢!只怕,这宅子表面的平静无日就要被打破了。

      会卿的院子不大,单名“红”,那字是会卿自己写了请人做的匾。字不能说不好看,只是似乎还未成体,脱了形竟无所余。匾挂了有三年,日日有人擦护,就如同新的一般。着意的人看到还会想起李家老太爷初见这匾时的话来,“克兢诸般都似我,只是这字还是女儿家的脾气。”从众皆笑,只李中方淡然。他看看女儿,看看那匾只是不语。老太爷问时,他叹气答道:“中方只是想起会卿的娘来,玉颖的字也是这般秀气的。”从众皆笑。这匾的初世就在老太爷的薄怒中落幕了。会卿的小小心思还是不曾瞒得过爹爹,她笑,却是由衷。只是爹爹的意思她似是也看得明白了。这匾正是盈满了女儿家的脾气。

      老太爷过后,会卿并未依旧制搬往主院居住,依然留在“红”院。众人虽然问过也劝过,但是都被会卿的“住惯了”给轻易说服了。只说克兢这人念旧,也就心安理得的任由主院空着去了。李府占地不广,主院也就不大。虽然会卿持家的这半年多来时不时有人抱怨院落不够宽敞,但从未有人打过主院的注意。只听说哪房的爷们儿添了外宅,如此云云。外宅是一个接一个的添,但又不见谁真的搬出去住了。这本不宽敞的李家大宅倒是总有新丁加进来。好像,大房五哥的二妾的四叔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干亲兄弟们请进来看宅护院的师傅们。银子多,众位叔伯、兄弟自是不惧添几张吃饭的口。李家宅门不大,上的乌漆,远看不过小康人家的样子。可有不服气的近了宅子,看了出出进进的脸面,无不肯定这就是幽州最盛的商家。寻常的小康人家如何养得起这么多口子人!

      丹儿不明白小姐怎么由着众位少爷老爷们添丁加口。饶是她丹儿见了那些挂刀佩剑的也会担心有不轨之徒混迹。小姐冰雪聪明怎会不知?若说小姐又有打算,她丹儿倒是怎么也不肯信了,刀剑无眼,贼子有心。那西厢的夫子不也说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话么。她日日伴在小姐身旁,从未见过有什么会武的跟着,这怎么安心得了!她于是忍不住问了小姐,小姐笑说:“无碍。”她难得看懂小姐的笑,却又不懂小姐怎么笑得出来。

      丹儿掌上灯,退了下去。房里只剩会卿一人了。这屋子整洁,整洁到空荡荡,一柜、一桌、一榻、几张凳子,最奢侈莫过一张绣架。会卿坐定,拿起针线绣起来。会卿的女红颇佳,说是继承了母亲的巧手。而她不曾见过母亲的绣品,爹也没有保留,该是怕触景伤情。刺绣这东西或者需要灵气的吧,但她李克兢没这份灵气。她只知道什么叫穿针引线,什么叫疏密有致。断了这根丝也许就毁了整幅绣品了。可喜的是每幅绣品都可以先画出样图来,可惜的是每幅失败的作品都并非刻意脱了样图,并非样图设计之初就能看得出毛病来的。

      所谓意外,就是避无可避。

      听锣声是进了三更了,每个新的一天偏偏都由黑夜开始。

      会卿舒了舒腰,端详一下半成的绣品。这合该是一幅怪异的绣品,只字无画。白色的绢布上玄色的线张扬。那字依旧是会卿的“女儿家的脾气”,脱了形,无所余。她笑:“女儿家的脾气。” 可又有哪个真的明白女儿家的脾气呢?

      息了灯,任由黑暗笼罩,今夜偏是无星。

      会卿的手习惯性的往胸前探去,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已经把戴了一辈子的玉佛送了别人了。那佛雕的是极精细的,不是女儿家惯常佩的观音娘娘,是布袋和尚。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但愿他真的爱护那娃儿,但愿那娃儿可随意施展她“女儿家的脾气”。

      送了那玉佛,她李克兢只余下这皮囊还是爹娘所赐。李家的血就在其中涌动,不歇不止。

      会卿想起爹临终前的笑。那是她仅见的一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温文的笑。爹那时已经很瘦了,原本就白皙的肤色变得更白。白得发青,白得浑浊。优美的胳膊无力的垂在身侧,她欲探出二指,但还是知趣的隐在袖中。爹去时不过三十五岁,面容依旧俊美无俦。那日,他失了血色的唇微启,只说了两个字:“会卿。”而后合上了眼,嘴角就勾起那么一丝笑。爹用这种方式做出了选择,他的一生似乎只为了这最后的一笑。

      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会卿没办法随着爹一起笑出来。探出的二指紧紧收回掌心,凝结成拳。她“女儿家的脾气”无从施展。

      泪水几时湿了脸颊,她也不知晓。失了心魂也就由着一干仆众放肆无拘了。看着他们给爹爹肃容。穿上那件爹爹常穿的月白色长衫时,她才出声制止。小厮们为难的看着这位三小姐,何曾听说入殓的人穿红衫的。原本这样的“小事”是无需惊动老太爷的,但谁又念着“兹事体大”。于是在老太爷的首肯下,李中方是穿着红衫入的殓。应着脸上未曾改变的笑意,成了李宅素来不缺的一魂。

      李中方入葬的日子,李家的祖坟哭声震天。便老太爷也潸然泪下了。

      李家人皆性急,成名不待成熟;辞世不待白首。就连服丧期间的安稳也过不了逝者的头七,好像会卿的爹对娘,祖父对爹。

      尚未出中方的头七,李家全数聚在了中堂。李家上下四代,男丁三十七口,居右;女眷七十九口,居左,具乖巧站定。等待李家老太爷吩咐。会卿已然猜到结局,但也不敢大意。所谓意外,就是避无可避。

      通内堂的门被推开,右侧的男丁依旧例鱼贯进了内堂。会卿依旧驻在女人堆里,垂首侍立。麻服素花,竟是独自伤悲。周遭起的小小骚动也似未觉。

      “三孙小姐,还请节哀。四少爷去得虽早些,于他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可惜如此伶俐人儿。”说话儿的是老太爷身边的大管家,已更了李家的姓,叫做李忠。老太爷许他辈同“中”字,只是明着用“中”还是不可。所以宅院里唯他称爹爹为“四少爷”。于会卿等一干克字辈儿及荣字辈儿,李忠是仆亦是长辈。至于这二重身份怎么个分法,还看造化。端了,不可;媚了,更是不可。

      会卿还了礼,李忠又道:“老爷请三孙小姐也入内堂。”道了谢,会卿依言随李忠入了内堂去。李家的人情素来不脱规矩,纵使满堂的女眷都心下不平也无人吱声。只是难免有躁进者,过分了说不过是向左侧稍移了移罢了。

      会卿入了内堂,众家叔伯兄弟早已站定。有不更事的面子上还挂着错愕。见过了礼,会卿退到末位。老太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虽然次子的丧事难免劳顿了身子骨,但依会卿看丝毫不见老态,依旧是健朗的紧。

      “我老了,人事无常,手中的家业也该传给你们小辈了。”老太爷见子弟们都站定了,便也不迟疑的开了口。开口说得便是李家众人心窝子里分量最重的事。李家的子弟各个垂首侍听。“李家以后就由克兢接掌,你们,有异义吗?”这话一出自有人心下一惊。且不说会卿是个女人,便她是男儿身论资历,年纪也都只能依顺位排在后面。仅仅十六岁的年纪就当了这么大的一个家,在这宅院里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可坐下无人出声,众家叔伯兄弟只一径的低头。会卿也不答话,静候。规矩是规矩,使规矩的可是人。再者,目下虽然是李克兢作了家长,可日后怎样还未见分晓呢!会卿自知此事一时难安。怕得费一番功夫来梳理梳理了。

      “过一二日,挑个黄道吉日祭祖。”老太爷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散去。可惜了克兢的女儿身,若他生作男子他这把老骨头也可放心去了。“李忠,扶我。”李老太爷伸出手,自主位上站起身来。一生辛苦算计,只是给这宅子徒增亡魂,徒增新人。克兢诸般都似他李洪文,只可惜了那字,不脱女儿家的脾气。

      会卿随众人出了内堂,未曾停步,去了。徒留下不知该否道贺的叔伯与兄弟,以及还不知所以的一干女眷。

      虽然同是接受会卿将成为新一代的家长,但念及慧根,倒又是各自了肚肠。会卿则庆幸老太爷为她争取到了时间。现下他老人家身体康健,对李家众人而言这宅子还是他的天下。最不济的人也明白不该在这时候做什么出格的事来。否则恐怕等不到会卿失势就先赔进了自己。李家净是些生意人,最明白莫过什么是利益。

      黄道吉日便是六月初六,天阴,时而小雨。皇历上言:宜祭祀上庙,祈愿还香,忌婚姻嫁娶。李家上下跪在祠外,等待进拜。

      李家宗祠终日烟香缭绕,上供的是一只葫芦,如江湖郎中的家什一般。

      “李氏八代孙,洪文上祈——将李氏百年家业交李氏十有一代孙,克兢掌——”李老太爷拜罢,轮到会卿上香行跪拜大礼。而后依中字辈,克字辈,荣字辈;再依男丁女眷,逐批进拜。一场权力的交接就此完成,只是事情远未就此完结。权力之所以魅力无穷不在于拥有。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最清楚,手里握着的权力若无人争抢也就没什么滋味了。而所有汲汲营营于此的人却不明白那把双刃剑会如何锋利。不说远的,仅这宅子里断送给它的还嫌少么。李家人再聪明看不透一个“权”字。

      会卿没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正式接过了李氏家族掌家的权杖。李家世代做的药材生意,祖上发迹前便是行医的。是以宗祠供的是个葫芦。因此李家男子都以通医理为荣,如此看来李家又似皆非常人。可叹世上早已将人分三六九等,“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或医或商,均非上智。甚至“可与为恶,不可与为善”,已入不移的“下愚”之列。若“上智”的分制不为“下愚”所接受也是无奈之事了。

      从商后,李氏子弟的医术非但未曾荒废,反而因为有了金钱的支持扩大了视野,倒显得更为精进了。族里也出了几个颇为世人称道的妙手郎中。好像,中字辈儿五人中竟有两位,可惜的是两人均是英年早逝。长房长子李中道卒于合泰次年春,享年二十又八,正是李氏那场最大浩劫的殉难者之一;二房长子李中方卒于光乾十年夏,享年三十又五,死于猝疾。而克字辈呢,医术高明者首推长房嫡长孙李克华,即李中道之长子;长房次孙李克庸,即长房次子李中疏之长子;二房长孙李克瑾,即二房长子李中行之独子。除这三人外余者皆平平。无人知的是二房长孙女李克兢,也通医术,并且已私下里试过身手了。族里的人正是因此才放心让会卿过几日家长的瘾,作药材生意的不通医理岂不是笑话。到时候他们一帮爷们儿同气连枝重振阳刚之威,得了势再或大家推选一个新的家长。说起来对祖上也好有个交待。毕竟,李氏有记载的一百三十三年中从未有女人的名字入过家长之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