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小鱼儿》借点勇

96、把我儿子还给我

　　魏翼早就放开了梦里的那只手，在下午刘绍禹离开病房后，在他闻不到绍禹的气味的那一瞬间，他惊慌地撒开了梦里的那只手。

　　“不要走，不要走……”他在梦里绝望地朝梦外的刘绍禹大声呼喊。

　　梦里已经没有了美妙的海底世界，没有了鱼，没有了珊瑚，也没有了绍禹。他一个人在一间偌大的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房间的墙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地面也都是白色的，他的眼前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像那年的大雪一样。他很慌，想出去，可是……出去是一种打扰。

　　妈妈在他耳边说绍禹只是去休息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他于是蜷缩在一个墙角里，抱着双膝，乖乖地等着绍禹回来，像这两年多在伦敦独自生活的每一天一样。

　　绍禹终于回来了，他又闻到了绍禹的气味，他很开心，像是终于又活过来了般，但他仍然不敢出来。他努力听外面的声音，有爸爸妈妈的，刘绍君的，也有绍禹的，但绍禹的话实在少得可怜，而且从仅有的那几句话听来，情绪似乎很低。怎么了？因为我吗？又害你不开心了，对不起。

　　病房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绍禹一个人了，他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绍禹独处了——下午的时候还有另一个“绍禹”在。

　　他的手被绍禹抓住了，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了他的手上。他听到绍禹骂他，责备他，他很心疼，也很自责。他想告诉绍禹“我不是故意差点死掉的，我不想你生不如死，更不想你跟我一起死，也不想让我的家人讨厌你。我希望你好，希望你比谁都好。”

　　他其实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他只知道，绍禹在他身边躺下的那一刻，他满足得想哭，满足到觉得就算那一刻死掉也值了。但他还想听绍禹说话，说他身上的味道，说长大，说属于他们的回忆，说所有所有他的想法。所有这些，他都是第一次知道，他不知道万一他醒了，绍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跟他说了。

　　“笨蛋，你就是我的牵绊呀，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联系你，是不敢。”

　　“嗯，这里夏天的白昼很长，但是冬天的很短。我和你一样，喜欢夏天，讨厌冬天，所以我觉得挺好的。但是这里的夏天不热，也没有蝉鸣，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夏天都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喜欢。”

　　“笨蛋，我这么会喜欢上别人，跟别人交往呢？我只喜欢你，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不要放手，不要走，不要走……”他惊恐极了。不可以误会我！不要！不要走！

　　“不要走，绍禹，不要走……”他睁开眼睛，张开嘴，哀求道。

　　刘绍禹直接傻了，愣愣地看着终于醒过来的、泪流不止、满眼哀求的魏翼，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心跳，大脑一片空白。

　　“绍禹……”魏翼对呆若木鸡的刘绍禹扯出一丝笑，又一次用沙哑的嗓音叫道。

　　刘绍禹总算回过神来，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说：“我……我去叫医生。”

　　他刚想下床去，明明虚弱不堪的魏翼却仿佛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手上般，把他抓得更牢了。

　　“别走。”魏翼带着哭腔，流着泪，虚弱地哀求道。

　　刘绍禹瞬间泪流满面，张了好几次口才终于说出话来：“我……我不走，我去叫医生，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好吗？”

　　等？魏翼像是被触到了什么开关，立刻松开了手，乖乖地说：“好。”

　　刘绍禹于是疯了似的冲出病房，冲向护士台，让他们立刻把医生叫来，然后匆忙掏出手机给魏行己拨去电话。

　　“魏叔叔，他醒了，他醒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喜悦。随后，他又激动地给哥哥打去电话，告诉了哥哥这个好消息。

　　很快，医生就来了，带着一众助理医生、护士围着魏翼，给他做各项检查；没过多久，原本就还在外面闲逛的哥哥和玟章也来了，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拥抱，和他一起紧张地往病房里看，他们也不知道看什么，就是看着；再然后，魏行己和林悠也匆匆赶到，他们于是一起紧张地朝病房里看，期待医生给他们带来好消息。

　　魏翼边乖乖地接受检查、回答医生的问题，边不停向外张望，等着他的小鱼儿。

　　“等”，他喜欢这个字的对象终于又是他的小鱼儿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这个字上有过巨大的遗憾和悔恨，对他而言，当这个字的对象又是他的小鱼儿的时候，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浪漫的字。这样的等待，让他幸福得想流泪。

　　医生终于出来了，魏行己和林悠立马冲了上去，听到医生说魏翼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好好休养两天就可以出院后，所有人都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魏行己跟着医生往办公室方向走，咨询接下来的病人养护细节和注意事项；林悠和刘绍君、刘绍禹一起走进了病房；韩玟章没有进去，怕魏翼不想见到他，也怕尴尬。

　　魏翼已经坐了起来，正靠在病床靠背上，他的护颈还没有拆除，脸色苍白，看起来仍然很虚弱。

　　看见三人进来，魏翼的眼里却只有刘绍禹。看见刘绍禹的那一刻，他的眼里突然就有了光。终于回来了，他终于等到了，他欣喜地看着向他走来的绍禹，刚想说话，却见气不打一处来的妈妈流着泪冲向他，举起巴掌就要往他脸上扇。他很懵，既非常不明所以，也非常不知所措，但他没有躲闪。

　　巴掌没有落下来，被刘绍禹及时拦住了。

　　“阿姨，医生刚刚说他还很虚弱，您等他先恢复了再……”刘绍禹没有什么底气地小心翼翼地劝说道。

　　林悠奋力甩开刘绍禹的手，蹲下身掩面大哭了起来：“魏翼，你太令人失望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你不是我儿子！你谈恋爱谈魔怔了，你不是我儿子！我恨你！你快把我儿子还给我！”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尖叫着吼出来的。

　　魏翼懵了，刘绍禹也懵了，刘绍君和在外面等着的韩玟章也懵了。病房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林悠绝望的哭泣。

　　林悠的话是说给谁听的呢？最后一句又是对谁说的呢？没有人知道，林悠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她只是太失望了。她刚刚激动又满心欢喜地冲进病房，却看见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宝贝儿子眼里完全没有她，那一刻她简直有种世界崩塌了的感觉。愤怒、绝望、可笑、荒唐这几种情绪同时向她席卷而来，让她无处遁形。她这个妈妈在儿子眼里到底算是什么呢？她曾经的儿子不是这样的。

　　最后那句话她到底是冲谁吼的呢？应该是冲她儿子吧？但是，她又何尝不想对刘绍禹这样吼呢？这几年，对儿子的思念、心疼、担心；看见曾经阳光、自信、洒脱的儿子日渐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想起儿子因为这个人、这段感情差点死了两次；想起那天在儿子住处看见的光景；想象儿子这两年多独在异乡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想起儿子刚刚……她怎么可能对刘绍禹没有一点儿怨气呢？

　　韩玟章立刻冲进病房，冲到刘绍禹身边，看见了脸色一片惨白、呼吸都仿佛停滞了的刘绍禹。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刘绍禹，想给他一些安抚，却见刘绍禹撒腿就往病房外冲了出去。他想都没想，就条件反射地追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魏翼也从刚才的震惊和茫然中回过神来。

　　“绍禹！”他惊慌地冲往外跑的刘绍禹喊，边喊边作势要下床。

　　“闭嘴！”刘绍君冲魏翼怒吼道。

　　他狠狠地瞪了魏翼一眼，冷冷地看了眼仍然蹲在地上哭泣的林悠后，冷冷地命令道：“老实待着，不准跟过来！”然后也决绝地转身追了出去。

　　林悠察觉到这些动静，终于止住了哭泣。她突然很惊慌，也很后悔，脸色也“唰”地白了。她站起身来，慌张地看着魏翼，紧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支支吾吾地委屈地小声说：“小翼，我……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怎么能怪妈妈呢？魏翼又怎么能不懂妈妈为什么失望呢？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好。他呆呆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病房门口，平静地说：“妈，对不起，您打我吧。”他平静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绝望和生无可恋。

　　他抓起妈妈的手，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乞求地看着妈妈，愧疚地说：“妈，是我不好，您快打我吧。”他说着，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妈，您别恨他，别讨厌他。”他捂着快要疼死了的心口，神情痛苦地哭着哀求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孝，您别怪他。他最怕你们讨厌他。他什么都没做，求你们不要讨厌他？都是我的错……妈，都是我的错……”

　　林悠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她刚刚也是一时气血上头，现在，她也追悔莫及。

　　“小翼，妈妈错了，妈妈这就去跟他道歉。”她边说边着急地一会儿担心地看着儿子一会儿看着门外。

　　魏翼摇了摇头，怎么能让妈妈去道歉呢？那他也太可笑了。他哽咽地说：“不用了，他不会怪你的。”

　　但他好恨、好痛苦、好无助，他好想追出去，他终于等到的绍禹，还没来得及跟绍禹说上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好想你”，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梦里听到的所有问题。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追出去呢？果然，出来是一种打扰。他紧闭双眼，紧握双拳，恼怒又悔恨地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

　　林悠吓坏了，急忙伸手制止：“小翼，你不要吓妈妈。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你告诉妈妈，你要妈妈怎么做，好不好？”

　　她进而心疼地抱住魏翼的脑袋，哭着说：“你别这样，妈妈知道你很痛苦，妈妈的心也很疼，你也心疼心疼妈妈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魏翼太痛苦了，快要窒息了。他既心疼绍禹，也心疼妈妈。他恨死他自己了，恨不得给自己两刀。他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只宁愿自己没有醒过来。

　　“妈，我也不知道，我……”

　　他想说我好想死，可是这无异于是在妈妈心口插刀，他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说：“妈，我头很疼，想休息一会儿，您在这儿陪着我，好吗？”他怕妈妈真的去找绍禹道歉，那他真的不想活了。

　　林悠于是点了点头，给他盖好被子，安静地守在了他的床边。他背对着妈妈，睁着双眼，无声地任由泪如雨下。

　　魏行己终于回来了。跟医生聊完后，他去附近的中餐厅打包了一份粥和煲汤回来给魏翼吃，还顺便买了几杯咖啡给大家喝，谁想一回来就只剩下他老婆守在儿子身边，正盯着手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见他回来，他老婆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

　　林悠把魏行己叫到病房外，委屈又羞愧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魏行己听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能理解他老婆，也能理解他儿子，也能理解刘绍禹和刘绍君。他抱着林悠安抚了一会儿后，回到病房，叫魏翼起来先吃东西。

　　魏翼这几天都是挂的点滴，身体非常虚弱，亟需补充营养。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他还是乖乖地都吃完了，吃完后就又躺下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他的大脑很乱，心很累，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他只要一想到绍禹，心就疼得无法呼吸。

　　“我恨你，你快把我儿子还给我”，从妈妈嘴里说出来的这样的话，对原本就害怕被他爸爸妈妈讨厌的绍禹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冲击和伤害呢？魏翼无法想象，他只要一想，就心如刀绞。

　　刘绍禹冲出病房后直奔电梯间，发现电梯还要很久的样子，于是直接冲进楼梯间，往楼下狂奔。他想尽快离开这儿，多呆一秒他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魏家人了，不管魏行己的话说得多么客套、多么体面、多么漂亮，林悠的这句话才是魏家人现在对他的真实想法，从他刚来的时候他们两夫妻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很害怕、很恐慌、很羞愧、很难过、很绝望、很不甘心，他被这些复杂的情绪压得快喘不过气了。

　　“刘绍禹，你慢点儿，别摔着了。”韩玟章在他身后焦急地喊。

　　“小禹，你停一停，我要晕了。”哥哥也在身后用苦肉计劝他先停下来。

　　魏翼的病房在二十一楼，刘绍禹不知道他已经跑了多少楼，他其实也有些眼花缭乱，但他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他觉得现在每一种情绪都在追着他，朝他开枪，他不知道他一停下来，会先被哪一种情绪击倒，或者被它们一起乱枪扫射。

　　就在他觉得有些眩晕的时候，在一个楼梯拐角处，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帅得像最精美的雕塑的男人用比他健硕些的身体把他抵在了墙上，喘着粗气，凝视着他慌张的眼睛，严肃认真地说：“刘绍禹，你再跑，我就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