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小鱼儿》借点勇

93、不愿醒来的人

　　魏翼昨天就已经被转到了普通病房，林悠坐在病床边握着睡得很安详的魏翼的手，流着眼泪哽咽地埋怨着：

　　“你这个混蛋，你答应过不丢下妈妈的，不可以食言的。”

　　“小禹已经来了，你是在等他对不对？”

　　“他来了你会醒吧？你等了他这么久，可别就这么放弃了。”

　　“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都看不到吗？”

　　“你再不醒过来妈妈就再也不让你们见面了，妈妈已经开始嫉妒他、讨厌他了。”

　　“妈妈知道你这几年很辛苦，放下好不好？放下就不辛苦了。”

　　“你可真是个死脑筋，也不知道是遗传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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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悠大概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话里对刘绍禹的情绪有多矛盾、复杂。

　　魏行己正若有所思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嘴上叼着一根烟，但并没有点着。自从有了小孩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抽过烟了，昨天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看到烟，就顺便买了一包，但他也不抽，就叼着，或许实在想不到别的能缓解焦虑、平复内心的法子了吧。

　　魏翼已经这样躺了三天了，魏行己永远忘不了那天半夜接到机构电话那一刻内心的震惊和恐慌。坠机？林悠吓得差点儿当场晕倒。

　　他们连夜飞到伦敦，才了解到是魏翼在做失速改出挑战练习时因为分心，操作失误，导致飞机在高空中失控，加上当天天气也不太好，飞机在空中经历了严重的颠簸，发动机也部分失灵了，还好有教练在旁，及时接管了飞机操纵，最后，在一片海域低空坠落，才避免了更大的不幸。救援人员赶到的时候，魏翼和教练都陷入了昏迷，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

　　他们赶到的时候，魏翼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说应该很快就会醒，但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教练都已经出院了，魏翼还是没有醒。医生也百思不得其解，经过好几次全方位的检查，确认身体机能没有任何问题后，医生只好推测可能是病人自己不愿意醒来。

　　不愿意醒来？呵……

　　起初他们两夫妻也不太确定魏翼有没有放下刘绍禹。

　　这两年多时间里，他们一家人每到国内的黄金周、寒暑假就会带魏珥魏珊过来陪魏翼玩。魏翼从来不跟他们打听关于刘绍禹的事情，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起过，住处貌似也没有任何关于刘绍禹的东西。他的学业依然一如既往地优秀，商业嗅觉也异常敏锐，给了魏行己很多建议，才让魏氏集团在经济发展、转型异常迅速的这几年非但没有掉队，反而总能抢占先机。他们还从陈老爷子那儿听说他还给了陈澈很多建议，才让世讯科技在电子产品智能化大革命的这几年独占先机，陈老爷子对他总是赞不绝口。近一年多来，他除了上学，还跟着同学一起创业，每天都很忙碌很充实的样子。除了没有新的感情生活，除了性格愈发沉稳，也日渐沉默寡言外，他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很好，他们于是以为他放下了。

　　直到这次他们因为这场意外提前赶过来，从医院回去魏翼的住处——他们在这边给魏翼买的房子——洗漱并帮他拿换洗衣物时，发现家里和他们前几次来的时候根本完全不一样：到处都是刘绍禹的照片和他们俩的合照；冰箱、厨房、客餐厅、书房都贴着很多他写给刘绍禹的留言的便利贴，或者以刘绍禹的名义写给他自己的，仿佛他们俩在合住般；床上还有很多他们以前在北城家里见过但前几次来这边都没有见过的物品，他们猜测是刘绍禹曾经送给他的礼物，因为有几样是当初他们看着他拆开的；床头还有一本看起来被翻过很多次但仍然保存完好的画册，里面是刘绍禹的“唯一的小鱼儿”blog里的那些日记，魏翼专门一篇篇打印下来并精心装裱了起来。

　　两人直接懵了，这才知道原来儿子只是在他们面前装作云淡风轻，往事如烟，只是在他们每次来之前把这些东西和自己的思念都先暂时收起来了，原来儿子一天都没有放下过。林悠捂着胸口，泣不成声。

　　“魏叔叔，魏叔叔……”刘绍君的声音把魏行己从沉思中唤了回来，他这三天都没怎么睡，大脑反应非常迟钝，他抬起头，看见眼前这几个人，才想起刘与君跟他说过刘绍君他们昨晚连夜赶过来了。

　　他对眼前这三个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的帅气年轻人扯出一丝笑，说：“哦，你们来啦。”

　　他拍了拍离他最近的刘绍君的手臂；他特地多看了两眼韩玟章，那个曾经和刘绍禹一起出现在新闻上的、让他儿子自卑的年轻人；他没有看刘绍禹，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也不想深究。他给他们指了指病房门，说：“进去吧，就在里面。”

　　他们一推开病房门，林悠就急忙边擦眼泪边站起身，局促地给他们让位置。也许是那件事情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了，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刘绍君作为哥哥，率先打破沉默道：“林阿姨，我们来看看翼哥，他……怎么样了？”

　　林悠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一个劲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刘绍君忙上前虚虚抱着林悠，宽慰道：“阿姨您放心，翼哥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刘绍禹没有顾得上这边的一切，他的眼睛和心早就被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牵走了。看见那张脸的那一刻，他心痛得无法呼吸。魏翼脸上还有一些因剧烈碰撞造成的淤伤，脖子上套着护颈，手上吊着点滴，脸上表情很安详，像只是睡着了，随时都会醒来般。

　　即便是这样的魏翼，也是刘绍禹没有见过的，他只见过光鲜亮丽的魏翼，他印象中的魏翼，永远是英姿勃发、自信洒脱、阳光帅气、有温暖好看的笑容的。他想象过很多种他们重逢的画面，从来没想过这一种。他虚握着拳头，缓缓朝床边走去，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眼泪早就不受控地涌落不止。

　　魏翼正沉浸在一个快乐又美妙的梦里。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们的飞机沉入了海里，猛烈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和身体猛地一阵剧痛，闭上眼睛前，他透过机舱玻璃，看见他们的飞机被海水环绕着，他的脑海里突然全部都是他和绍禹在海底潜水的时光，然后，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他梦了多久，梦里他和绍禹手牵着手在海底遨游，像两只自由自在的鱼儿。他们看见了各种各样的美丽的鱼群和珊瑚，它们都对他们亲切地招手、微笑。他们俩时而相视一笑、时而拥抱、时而亲吻，他们的手从来没有放开过。他很开心，也很幸福，是这几年久违的感觉。他隐隐听见爸爸、妈妈的声音和一些陌生的声音，但他无心他顾，只想一直这样游着，哪儿都不去。在陆地上活着太累了，没有绍禹的日子太煎熬了，思念一个人太辛苦了。

　　突然，他隐隐闻到了一股气味，熟悉的、久违的气味，是绍禹的气味！他看着身旁和他手牵着手遨游、笑容灿烂的绍禹，以为那气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欣喜若狂。他紧紧地抱着他，热烈地亲吻着他，随着那股气味越来越浓烈，他也越来越沉溺了。

　　随着刘绍禹的靠近，魏翼的心率急剧飙升，心率监测仪发出“滴滴滴滴滴滴”的警报声，把病房里的几个人都看呆了。林悠愣了好几秒后，激动地呼喊病房外的魏行己。魏行己也很激动，飞奔着去把医生叫了过来。

　　医生问清楚情况后，给魏翼做了一番检查，发现魏翼仍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无奈地说他也没有办法解释，但这是有过先例的，有的病人出现这种情况后没过多久就醒了，而有的病人仍然需要很久，甚至再也没有醒来的情况也是有过的。他建议先让刘绍禹陪魏翼一会儿，和他说说话，看能不能把他唤醒。

　　林悠直接崩溃了，她这三天本来就心力交瘁，现在又经历这样一次情绪的大起大落，直接晕在了魏行己怀里。刘绍君于是让魏行己先带林悠去休息，说这里交给他们。魏行己看了眼脸色苍白、默默看着魏翼的刘绍禹后，轻叹了一口气，对刘绍君点头称谢后，就抱着林悠回魏翼的住处去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刘绍君和韩玟章一会儿看看刘绍禹，一会儿看看魏翼，一会儿相互对视一眼，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哥、玟章，你们先去吃饭吧，吃完给我也带个饭回来。”刘绍禹用虚弱的声音对他们说。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唇色，他的眼神看起来也很脆弱，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他们俩当然懂他的意思，给了他一个拥抱，安抚他“不要担心，会没事的”后就出去了。

　　总算只剩他们俩了，刘绍禹静静地看着魏翼这张虽然久违但依然非常熟悉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话都没有。

　　“好久不见。”一阵良久的寂静后，他轻声说。

　　“你……不想看看我吗？”

　　“我又长高了些，你呢？等你醒来后，我们比比吧。”

　　“我有好好长大，每天乖乖吃饭，乖乖上学，乖乖睡觉，乖乖笑，你呢？你过得好吗？听说你很忙，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

　　“听说你不喝酒了，你……还把自己困在过去，是吗？其实没必要，我早就原谅你了，真的。”

　　“其实也谈不上原不原谅的，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本来就是自由的……”

　　说到这儿，刘绍禹的声音明显落寞了下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消化和缓解鼻子和眼眶的酸痛，咽了咽喉咙，继续道：

　　“为什么突然学开飞机？是因为知道我在学吗？从哪儿知道的？就是消息有点儿滞后，我都学了快一个月了，你才知道。”

　　“你不敢主动打听，对不对？只敢听说。”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信息源，除了小珥。”说到这儿，他轻笑一声，努力眨掉眼里的泪水，又咽了咽喉咙。

　　“小珥是你派来的小间谍吗？他性格跟你挺不一样的，很可爱，很孩子气，很爱你……”

　　“说起来，他是不是明天就要来了？那你得快点醒过来，不然明天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得哭死了。”

　　“我马上就要去北城上大学了，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小珥说你连寒暑假都不回去，是怕碰着我吗？”

　　“其实不用怕，我……除了艺考的时候，也都没有去过了。”

　　“对了，我考的是表演系，这个……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态，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玟章和我一起考的，他这次也和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我没有跟他在一起，你意外吗？”

　　“我一点都不意外。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和他只会是朋友了，但你不信。”

　　“你……还讨厌他吗？可是我还是不能因为你讨厌他就不跟他玩。”

　　“不是因为在我这里他赢了你输了，而是因为在我看来这原本就不应该是一个选择题。”

　　“如果这是爱情的本来面目，那我讨厌爱情，我不要爱情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一点都不可爱了？”

　　“嗯，我自己也不太喜欢。”

　　“但是……我还是有个老毛病，我……还是很贪心，我虽然不想要爱情了，可是……我还是很想要你。”

　　他捧起魏翼吊点滴的那只手放在嘴边，流着泪边亲吻边说：“翼哥哥，你醒醒，好不好？”

　　魏翼的眼泪突然像开了阀般喷涌而出，瞬间沾湿了枕头两侧。刘绍禹没有看见，因为他正低着头，边努力压低哭声边亲吻着魏翼的手，那只他久违了的手。

　　心率监测仪“滴滴滴滴……”的急促地响着，把刘绍禹从悲痛中拉了出来。他屏住呼吸看了看监测仪，然后看向魏翼的脸，这才终于看见了魏翼的眼泪，心猛地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翼的脸，更用力地亲吻他的手，在心里暗自虔诚地祈祷着。

　　魏翼听到了，从第一句开始，他就都听到了。他刚想要松开梦里的绍禹的手，那个绍禹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委屈地说：“翼哥哥，你又要放开我的手了吗？”

　　“你不是他，他在外面，你只是一个回忆。”魏翼说。

　　“可是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他不行。他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爱你，而我，只爱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梦里的绍禹说，“你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你一醒他就会走了，你就又会回到过去两年那种活死人墓般的生活，到时候，你就连我都没有了。”

　　“可是他在哭，我不能再让他哭了。”魏翼说。

　　“你走后我也会哭的。”梦里的绍禹可怜兮兮地说，“他有韩玟章，有刘绍君，而我只有你。我才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人，他不是，他已经放下了，开始了新的生活，你出去只会是一种打扰。我还没有放下，你也没有，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出去……是一种打扰吗？

　　刘绍禹眼睁睁地看着魏翼的心率从高位剧烈跳动到缓缓落下，趋于平静，而魏翼，仍然紧闭着双眼，失望极了也焦虑极了，忍不住恼怒地用力咬了咬他紧握着的魏翼的那只手。

　　“坏蛋！”他委屈地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