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味盛夏》郁井

8、08

　　喻青柠走进小院，看到喻欢在小桌子前坐得笔直，正老老实实写着作业。

　　后者听见她进门的声响，扔下笔就要奔过来。

　　“柠柠姐！”

　　旁边半躺在摇椅中，双脚搭在软凳上，闲适摇着蒲扇的季林白轻瞟了喻欢一眼，“嗯？”

　　于是喻青柠眼睁睁看着，喻欢把刚从凳子上挪开的屁股又放了下去。

　　她挑眉，要知道喻欢小朋友虽然平时听话又懂事，但一到写作业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完完全全一副熊孩子的模样。

　　一个小时就能写完的作业，她能磨洋工磨三四个小时，为此不知道被留了多少次堂。

　　喻青柠走到两人身边，季林白抬头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打招呼，“回来了？”

　　“嗯。”

　　喻青柠见喻欢低着头正在做数学应用题，非常认真地勾画着题干信息，以及在草稿本上计算着，既没有用尺子切橡皮玩，也没有用笔涂书上有口口的字。

　　她是真的诧异了，所以季林白是怎么做到的？

　　喻青柠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眼见喻欢又有抬头的趋势，季林白看了眼正在倒计时的手机屏幕，说：“还有一分钟。”

　　喻欢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满脸着急：“我真的不会算这道题啊！”

　　“你会。这一整张卷子都是相遇问题，这道题和前面几道题一样，不过换了个问法而已。”

　　季林白语气笃定，拿起手机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表情欠揍，“要开始倒数了哟~哎呀，你也可以选择不做，我这只脚还是好的，可以蹦到你家去，告诉你爷爷你家牛做的好事儿~”

　　“呜！”喻欢急得抓耳挠腮，都快哭出来了，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朝喻青柠求救，“柠柠姐，救救我！”

　　喻青柠嘴角抽了抽，被看得内心不忍，一看她也只剩四五道大题了，提议说：“要不，休息会儿再写？”

　　喻欢高兴得疯狂点头，就要站起来。

　　季林白扬起手中的蒲扇，又把喻欢按了下去。

　　他啧了声，说：“慈母多败儿。”

　　这场面这话，还真有那么点严父慈母一起教育孩子的感觉。

　　喻青柠愣过后转念一想，他说的也没错，便狠下心不去看喻欢满是祈求的脸，询问道：“你们晚上想吃什么啊，我给你们做。”

　　喻欢撇着嘴，眼里希冀的光彻底熄灭。

　　“这就对了嘛。”季林白点点头，蒲扇尖顶着下巴，想起中午再次失灵的嗅觉和味觉，说：“我想吃那个什么，鱼腥草。”

　　喻青柠惊讶：“你确定？”

　　她可还记得他上次吃鱼腥草恶心得想吐的反应。

　　季林白皱着眉头纠结了好一会儿，坚定点头：“吃。”

　　喻青柠看着他一副英勇赴死的样子，忍不住开口劝道：“年轻人，真的不必如此好强。”

　　然后一个费劲巴拉地劝，另一个面上虽又犹豫又纠结，想吃的心却是比金坚。

　　最开心的，莫过于旁边终于找着理由不写作业的喻欢，她在两人中间颤颤巍巍举起手，说：“柠柠姐，我也想吃猪鼻孔！”

　　喻青柠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去挖。”

　　喻欢眼睛咻地亮了起来，“我也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好好写你的作业。”季林白这回用蒲扇叶敲喻欢头的动作使了力，把后者敲得“哎哟”了一声。

　　喻欢抬手遮住脑袋，理不直气也壮：“我要去帮柠柠姐挖猪鼻孔，天都快黑了，柠柠姐万一摔到田里怎么办？”

　　“哦，你也知道天快黑了，那你还不赶紧写？人太阳公公都要下班了，就你还搁这儿磨磨蹭蹭。”

　　“他下班就下班啊，我家里又不是没有灯！”

　　喻青柠看着两人一来一回拌嘴，忍不住笑。往日总觉得喻欢过于早熟沉郁，现在这样生动活泼，真好。

　　她止住两人的掰扯，一锤定音：“欢欢你乖乖在家写作业，柠柠姐很快就回来。”

　　喻欢不死心，还在苦着脸为自己争取机会，“柠柠姐你确定不要我陪你吗？你不会觉得孤单吗，不会觉得害怕吗？”

　　她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喻青柠要去炸月球呢。

　　喻青柠无奈扶额，刚要开口，旁边的季林白哼了声，“你当我是死的，我不能陪你柠柠姐去吗？”

　　喻欢不甘示弱反击：“你是瘸的！”

　　……

　　最终季林白祭出令无数小朋友心惊胆颤的绝招——“你再不听话我就告诉你妈妈”，本轮口水战由他获得胜利。

　　喻青柠是真不想带季林白去。

　　野生的鱼腥草味道最浓最香，尤其是长在少有人造访的水田田埂上那种。

　　季林白肩不能扛脚不能走的，带他去干嘛，凭他那张嘴呐喊加油吗？然而他偏偏跟王八吃秤砣似的，铁了心地要跟去。

　　喻青柠无奈，只得翻箱倒柜，从往日外公外婆储存稻谷如今空置的粮仓房角落里，找到一把竹编轮椅。

　　她扶着季林白在轮椅上坐好，又去屋檐下的墙边取了竹篮和镰刀放在他腿上，跟喻欢嘱咐了声，推着轮椅往院外走。

　　喻欢还在不甘心地嘟囔：“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哎——”

　　季林白耳尖，听到这句话就想转过头继续和她辩论。

　　喻青柠两手捧着他的脑袋，将他脸转过去固定住，不让他回头，轻声哄道：“好了，再不去天真的要黑了。”

　　季林白真的歇了声音，不过不是因为天快黑了，而是因为脸上温热细腻的陌生触感。

　　他一开始僵了两秒，却发觉自己对她突如其来的触碰没有半分反感，反而忍不住想侧头上去蹭一蹭……

　　季林白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喻青柠见季林白安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动作不妥，立马将手拿下来，不动神色地在裤腿上擦了擦。

　　她懊恼地皱了皱眉，刚刚又把他当成了自己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

　　因着这意外，两人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话。

　　想着季林白行动不方便，喻青柠选了个离家近、好行走的地方挖鱼腥草，就在小院外面的沥青路另一边。

　　她把他推过来，到还算坚固的田埂上安置好，拿起镰刀和竹篮，半跪着在鱼腥草丛里寻找粗壮的鱼腥草。

　　喻青柠挖出一根完美的，抬眼看到季林白还在发呆，想起自己刚才捧他脸的动作，顿时尴尬得头皮发麻。

　　然而再尴尬也得有人主动破冰不是。

　　她把刚挖出来的那根鱼腥草举到季林白面前，清了清嗓子，说：“你看，这个就是刚挖出来的鱼腥草。”

　　季林白原本还陷在刚才的莫名想法中，听见喻青柠说话猛地一抬头，看见眼前的植物叶片紫黑宽大，嫩生生的根茎黏着泥土。

　　他刚要说话，余光瞥见喻青柠雪白的膝盖直接磕在田埂的泥地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喻青柠看见季林白皱眉，以为他很在意刚才自己碰他，刚想直接说抱歉，却见他脱下自己的卫衣外套递过来。

　　季林白：“垫着。”

　　喻青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头笑了声：“不用。”

　　季林白于是又恍恍惚惚收回外套，听她跟他介绍鱼腥草的不同吃法。

　　“我们这边习惯凉拌吃，但是像这些，叶子看起来蔫了的、根茎看起来很小的，吃起来不仅没有鱼腥草独特的味道，还容易塞牙……”

　　季林白此时已完全恢复正常，从喻青柠手里接过一根鱼腥草，试探地往自己鼻子前越来越近，可还是闻不到味道。

　　喻青柠看着他努力嗅着鱼腥草，鼻尖都微微颤动的动作，心里觉得他像小狗的想法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狗……狗？”

　　季林白挑眉：“当然没有。”

　　谁敢这么说他？

　　喻青柠笑着摇头，甩掉脑海中对他的印象，“没事儿，我们回去吧。”

　　为满足喻欢和季林白的愿望，喻青柠用热油浇上手工磨的辣椒面，现做了碗熟油辣子，凉拌刚挖的新鲜鱼腥草。

　　除此之外，她又用张婶送过来的莲花白和红薯淀粉，炒了个糖醋莲花白，煮了个滑肉肉片蔬菜汤。

　　炒糖醋莲花白时，喻青柠特意缩短了时间，让整道菜的口感保持在清脆和绵软之间，酸甜爽口。腌制滑肉肉片时，她又多敲了颗鸡蛋进去，这样煮出来的滑肉肉片更加鲜嫩。

　　然后让喻青柠没想到的是，整张桌上最受欢迎的，反而是那道最简单的凉拌折耳根。

　　喻欢爱吃很正常，让她惊讶的是季林白，昨天吃着鱼腥草反胃的人，今天却一筷子接一筷子地夹起鱼腥草往嘴里噻。

　　他的表情却再没有昨天那么反感。不过偶尔皱眉，总体淡定。

　　吃完饭，喻青柠骑着小电驴送喻欢回家。

　　回来就看见季林白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好的那条腿盘着，伤的腿垂在地上，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

　　看起来神色恹恹的样子。

　　喻青柠做了两杯蜂蜜柠檬水出来，递了一杯给他后，也搬了一把摇椅坐在他旁边。

　　她心里还惦记着中午张婶说的事，又想起他晚上吃饭时的反常，便斟酌着开口问：“你最近的食欲……不太好？”

　　季林白倒是没想到喻青柠能看出来，喝了口柠檬水，半真半假地回答：“嗯，快毕业了精神压力大，这段时间嗅觉和味觉失灵了。”

　　他又补了句：“昨天，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闻到尝到味道。说起来还真的应该谢谢你。”

　　喻青柠一顿，倒是没想过会这么严重，“那你今天，是又失灵了吗？”

　　“嗯。”季林白轻轻应了声，又抿了口手上的柠檬水。

　　平日嘻嘻哈哈活力四射的人一旦颓废起来，就格外引人心疼。

　　喻青柠尽量避开毕业找工作等沉重的话题，和他天南海北，聊起各地的美食来，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唤起他的食欲。

　　等聊到哈欠连天困意连绵，两人才互道了“好梦”，各自回房间睡觉。

　　喻青柠回了房间，解锁手机，这才看到张婶在两个多小时内给她发了好几条语音消息，都是在询问季林白到底什么情况。

　　最近的一条消息还是在两分钟前。

　　她一看时间才十点，于是给手机那边着急的张婶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喻青柠：“诶张婶，我刚才问了，我那朋友即将毕业，愁找工作的事压力大，嗅觉味觉失灵了，食欲不好这才吐的。”

　　“嗯嗯是的，所以不是您的问题，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您做的饭很好吃。”

　　“不知道呢，估计也看了不少医生吧，只能等他自己慢慢恢复……”

　　给张婶说完，喻青柠挂了电话，回头就看见季林白倚在房间门上，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拿着云南白药喷雾。

　　他听着喻青柠的话，想起中午自己难受得不行时吐出来的饭菜，恍然大悟：看来是中午那位阿姨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了？

　　季林白以前都在城市里生活，大家相处间都是疏离而得体的，边界感十足，很少会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

　　因此此时听到喻青柠费心吧啦地向对面解释，心里很不自在。即使知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自己的问题。

　　季林白表情烦闷，沉出一口气，把云南白药喷雾放到门口的柜子上，也不听喻青柠的解释，转身就走。

　　*

　　第二天一大早，失眠一整夜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季林白被院子里喻青柠和张婶说话的声音吵醒。

　　他皱眉，捞起被子蒙住脑袋。安静的环境下，外面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却更加明显，夹杂着“你朋友”、“胃口不好”、“压力大”等字眼。

　　还有完没完了！？

　　季林白一把掀开被子，拄着拐杖走到门口，看见院子里的场景却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