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非旧人》衿岁

64、第六十四章

　　陆邵安心里燥得发闷，冷清的秋雨与满眼的喜色撞在一起，他含糊骂了一声，把佩剑重重摔在几上。

　　他招手唤了奴婢到身侧，终究不死心的发问：“你们公子，这是行婚仪？”

　　“是。”陆邵安刚摔过剑，侍女跪在地上细声回话。

　　“与谁？”

　　“宋姑娘。”

　　陆邵安深吸口气，试图将谢怀声嘶力竭的喊声逐出耳中。

　　娶妻娶妻，崔行周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一个贱籍罪妓为妻。

　　若说他来之前只有三分怀疑，如今也全都变成了十分的肯定。

　　那女人那样一张与阿殊相似的脸，他从来看着便恶心抵触，却怎也未曾想过她就是阿殊。

　　“假名假姓，算什么成婚，无媒苟合！”他生着气，愈发口不择言。

　　几个侍女纷纷跪到地上，大气不敢出。

　　却见廊下有人收了伞，压着三分火气进来。
　　“陆邵安。”

　　唤字亲近，唤名疏离。
　　为着宋秋，崔行周已斥了陆邵安两次。

　　陆邵安忆起宋秋身份，心下后悔，却撑着面子不肯说，只几步走到崔行周面前，冷声问：“你想与宋氏成婚？”

　　崔行周不知陆邵安又是发的哪门子火气，事涉宋秋，论亲论友，他虽不求陆邵安恭贺，也不愿陆邵安处处置喙：“不止想。”

　　崔行周不愿与陆邵安争辩，他指着屋内红烛，声音仍旧平和：“我已与她成婚。”

　　即便名不正言不顺，崔行周亦将这场婚仪当作他们成婚的见证。

　　最尊崇礼法之人，也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借口。祖宗天地无法张口，没人会驳斥他们婚姻的事实。

　　陆邵安跟在崔行周身后，看他坦然坐下，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陆邵安又思及上次去琅园，崔行周对宋秋的回护之举。他那时一腔怒火，说话格外难听，连着崔行周与宋氏二人一起骂，崔行周被骂的再难堪都只白着脸不肯辩驳一二，可宋氏被辱两句崔行周便立时斥责于他。

　　原来早有端倪。

　　更甚者，他救宋氏之时，只怕已知她是阿殊。

　　陆邵安深吸口气，越是靠近真相，他反而愈见平静，他坐到崔行周前，问：“她是阿殊，对吗？”

　　“阿殊”二字一出，崔行周端茶的手便一顿。

　　他本在为陆邵安斟茶，兆园存的是今夏的龙井，贵重却并不十分难得，因而被侍女摆在前厅待客。

　　但龙井恰好是陆邵安最爱的茶。他不爱品茗，出身世家却自幼便喜欢舞刀弄枪，龙井味甘而香气重，好喝的十分直白。

　　“她确与令殊有几分相像，上次我便……”

　　“你不必瞒我。”陆邵安打断崔行周的话，“原是我想错了。你怎会为区区一个惺惺作态的替身便失了稳重，若非她便是阿殊，你又怎会非要娶一个妓子不可。”

　　茶壶被重重搁在桌上，崔行周面色沉下去：“我与你说过，出身北境非女子之罪，你何苦日日纠缠她的出身。我想与她成亲，也只因我心悦于她。”

　　陆邵安冷笑，他道：“相识多年，我竟不知你也是这般惺惺作态之人，你明知她就是阿殊。若她不是，你缘何同谢望津说那样的话？又缘何会猜出谢望津会临阵倒戈？”

　　“我以为我与你也算同心，我之事，从不欺瞒于你。你却连阿殊这一桩事都不肯与我说，事到如今，你也还要瞒着我，我看你从始至终，都不曾真心与我相交。”

　　陆邵安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怒气不掩，撂下话来：“你既不肯承认，我便亲自问她。”

　　“陆邵安！”

　　崔行周自他身后站起来，喊住他背影：“她如今是我妻子，你闯后院，辱朋友妻，是何行径！”

　　陆邵安脚步停滞。他与崔行周都说了重话，却也唯有这样的重话才让他醒神。将才他是因骤然得知那宋氏便是阿殊妹妹，不敢面对，又逢崔行周隐瞒，他一时气愤。可如今被这样一骂，他脑中清醒须臾，想到关节处。

　　若宋氏便是阿殊，那在武阳侯府时，明明她已濒死，为何却仍不愿告诉他她是阿殊。

　　如果她说出她是阿殊，他定不会逼死她。哪怕只是有微小可能，他也定会好生将养着她，派人去北境探查真相。北境是他统兵五六载之地，处处皆为他的心腹，若他想查，得知真相只是早晚之事。到那时，他定会为她遮掩身份，甚至为她安排好后路，让她远离是非，安稳一生。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呢？若她真是阿殊，那她为何放着生路不选，宁死不认呢？

　　屋檐雨落，院中落针可闻。

　　陆邵安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却见崔照倏而出现在院中，扬声冲屋子旁侧的廊道行礼：

　　“问夫人安，夫人怎到这处来。”

　　屋内二人齐齐向外看去。

　　见被发现，宋秋敛下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戾色，抬头冲着崔照温温柔柔笑：“我想着左右无事出来转转，正好遇上添茶水点心的姐姐，我便想着刚好亲自送来。”

　　她转过门扉，出现在崔行周与陆邵安视线里，站在门外柔声问：“世子，公子，妾可打扰到你们了？”

　　宋秋是偷偷跟在崔行周后面出来的，未及重新梳妆，仍穿着起身时那条水蓝色衣裙，随手挽起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两支金钗，瞧来十分轻简，甚至显出几分散漫。

　　该是陆邵安最讨厌的轻浮模样。

　　可宋秋站在那儿，笑意盈盈，姿容温和清越，殊色难掩。

　　背后是细密如织的雨，一瞬安静，她便像揉进诗情的山水，无声惊艳。

　　陆邵安将“轻浮”二字狠狠压在心底。那两字即使回荡在脑海中，仿佛都是对过去情谊的亵渎。

　　她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上次她强作冷静，难掩病态愁容。甚至与在武阳侯府时那次见面也大不相同，彼时她缠绵病榻，瘦骨嶙峋，因过于畏惧，柔弱易折。

　　想来，她被崔行周照看得很好。

　　“你先回去，放心。”崔行周越过陆邵安，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接她手中托盘，轻声与她说话。

　　不知她听到了多少，可暗卫一直守着院子，想来她应是刚到崔照便现身提醒。

　　那就还好……还有转圜的余地。

　　托盘却并未如崔行周预想中那般落在自己手中，宋秋紧紧握着托盘，即使托盘承受了拉扯的力量，茶壶的水却未曾溢出半分。崔行周抬眸看去，宋秋却未曾看他，只是直视陆邵安，笑的愈发温婉：“上次与世子见面，是有些误会。妾对不住世子。今儿个是好日子，又恰好世子来了，妾刚好也同世子道个歉。”

　　说着，她抬步踏入厅堂。崔行周立在她身后，目光随她背影移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顷刻间，他已明白宋秋的意思。
　　她要杀了陆邵安。

　　“阿……”殊。
　　最后一个字被陆邵安吞在喉间。对上宋秋那样明媚的笑，他脸色愈发苍白，宋秋一步步逼近，陆邵安竟忐忑的向后踉跄一步。

　　宋秋却没再失礼的向前，她将托盘稳稳放在几上，弯身斟茶。

　　她长袖拂过茶壶，茶盏上，碧色茶水轻轻荡漾。

　　离得近了，艳香浓郁的香气不可阻拦的冲进陆邵安的知觉里，他不知为何生出几分羞怒，却也没再像从前那样露出嫌恶。

　　宋秋笑意愈深，她端起茶盏，呈到陆邵安前，温声道：“世子贯来是嫌妾的，但今日这盏茶，世子便当是看在公子面上，也喝上一口。”

　　陆邵安未接茶水，她竟屈膝跪到地上，高举着手呈上。

　　崔行周想扶她，她却不肯。宋秋仰着头，温声道：“从前种种，妾已知错。不该妾得的，妾不敢贪图。世子饮妾这一盏赔罪的茶，此后，世子想让妾做的事，妾都会做到。”

　　她这话说的显然有所指，崔行周握着她手腕的手骤然收紧。

　　宋秋却不看他一眼，只是目光恳切的望着陆邵安。

　　“宋秋……”崔行周轻声念。

　　陆邵安眸色深深看着宋秋。

　　回京后，他也曾在府中听过些有关宋氏的闲言。后来查宋氏来历，他也知晓了许多她的事。那些事，桩桩件件，哪样都与谢令殊的性子相去甚远。

　　陆邵安伸手去接那盏茶，他深深吸口气，越是回想，越有难以忽视的阴霾覆住他的心神：“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你既是我武阳侯府出来的人，今日后，我会送你去宁宜，与亲人团聚。”

　　他又何尝不是存心试探，想看宋秋究竟知不知道谢怀还活着，又愿不愿认谢怀。

　　陆邵安的指尖已触到那盏茶，崔行周却先他一步，将茶盏连同宋秋那双冰凉的手握进手心。

　　他欲从宋秋手里接过茶水：“你没有对不起他。”
　　宋秋不肯放手，茶水溢出来，微微发热的茶水溅在崔行周手上，却烫的他指尖轻颤。他轻声说：“是我对不起你。”

　　是他因私心留下了她，哄骗她与他成亲。

　　若是不曾生出贪念，救她回来便送她去旁处安置，她不会三番两次被陆邵安刁难，不会遇到谢怀，不会陷于麻烦之中。

　　崔行周手下愈发绷紧，欲取过茶水，宋秋目不转睛的看着崔行周。

　　都不愿相让。

　　她倏而一笑，凑过去，就着他与她交握的手，饮下那盏被争抢的茶水。

　　崔行周蓦地收手，却来不及。宋秋饮尽茶水，因她松了手，茶盏便猝不及防被掀到地上。瓷器碎裂，宋秋踉跄着膝行了两步，还是有碎瓷片划到她的裙摆。

　　她收了笑，握住崔行周手腕，道：“你不想他死，那你怕我死吗？”

　　从宋秋垂首饮茶瞬间，崔行周便已明白，她并未下毒。
　　她没准备让陆邵安死。

　　被茶水烫到的手背泛起红色，崔行周垂手，衣袖滑落，双手握紧，似想借此遮掩几分痛感。

　　他近乎失声，回望宋秋，宋秋却冷笑一声，又回头冷睨了一眼抿唇不语的陆邵安，便甩掉崔行周的手，站起身扭头出了屋子。

　　她背影并不留情，崔行周眼看她拐过门廊，消失在视线里。

　　“济甫，你回去罢。”
　　“她的身份，你自已有数。可你也瞧见了她的意思。她已很不容易了，不应该再被胁迫着去负担望津的痛苦。不要再来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