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非旧人》衿岁

63、第六十三章

　　雨声阵阵，陆邵安恍然回到那个春日雨夜，一样的寂静屋舍，与谢怀别无二致的歇斯底里的人。

　　——“营妓私逃是死罪，欺瞒侯爵欺瞒朝廷命官，更是死罪。”
　　——“你自行了断，还是由我动手，你自己选吧。”

　　——“杀了我吧。”
　　——“杀了我……杀了我。”

　　他嫌恶她是妓子出身，嫌恶她顶着阿殊妹妹的脸与他的父亲欢好。

　　可若她真是谢令殊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再无停歇，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疯狂重复，扰得他心烦意乱。

　　那他还有何颜面再去见谢怀。

　　雨越下越大，晨起撑伞出门的人也都纷纷回屋暂避，街上行人不多，可陆邵安尚存几分理智，知晓自己不能从秦园出来便转头去琅园，只好打马回府，又悄然溜出府邸。

　　至琅园，陆邵安欲故技重施，翻墙进琅园，便不引人注目。可至琅园，有暗卫从阴影处悄然落下，拦住陆邵安。

　　“陆世子，公子不在琅园。”

　　这是客气的话。
　　自上次陆邵安潜进后院伤了宋秋，崔行周便加了人手看顾后院，防陆邵安悄然进入。

　　陆邵安原也十分遵守，说不管崔行周与宋秋的事便再也没来过。

　　可这厢他为防走漏风声，自然不能从大门递帖子进来，非这般进去不可。

　　“公子与夫人去了兆园。”
　　这话携着将才魔音贯耳般的质问穿透陆邵安耳中，他无瑕思考“夫人”二字，只转眼消失在雨中。

　　*

　　一觉醒来外头还是灰蒙蒙的天，宋秋睁眼便见帐幔外崔行周衣衫齐整的坐在榻上看书。她气恼的揪起被衾，深吸口气喊他：“你过来。”

　　他甚至还有心思在这般旖旎不散的房间里看书，当真不拿她当一回事，好像昨夜扯着她不肯撒手的不是他一般。

　　她嗓音还是哑着的。便听这副嗓子，宋秋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夜几番云雨。

　　崔行周想是多年身边不曾有个体己人，这一夜食髓知味，挟着她不肯睡。可他实在是个太体贴温柔的人，便是她痛呼一声，他都不敢再有动作，仿若她受不住半点雨露般。

　　宋秋自第一次做这等事，还从没有遇到过这般体恤她感受的男人。他们拿她当物件，当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工具，好一点的，便也是拿她做伺候的奴婢，从来都是她去被动承受，去小心侍奉，生怕那些男人们有半点不满。

　　唯崔行周，想拉她坠入人间乐事，体味其中乐趣。

　　他比旁人都要轻柔，要细致，注意得到她的泪，吻得住她震颤的心神。

　　喜庆的红色纱帐被掀开，入眼的便是崔行周一身天水碧的衣衫。他往日里只穿黑白，肃穆沉重，这会儿穿上这样清雅明亮的颜色，朗月清风，颇有几分少年模样。

　　“你醒了。”

　　崔行周端着水来，递到她面前，错眼便瞧见宋秋肩上绯红颜色，不由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青天白日你就不好意思了，昨夜你可不……”

　　“不许再说。”还没说什么，崔行周一张脸已红了个彻底，威胁的话便也实在没有威力。他是知晓宋秋一张嘴能说得多艳色的，自然不敢让她继续调笑他。

　　宋秋哼了声，接过水来，这一动便又觉身子传来细微疼痛，她一想又气，质问道：“大清早的，什么书叫你看的这么入迷。”

　　崔行周瞧了眼因下雨而沉闷的天色，失笑：“可不是大清早了，巳时已过了。”

　　他起身去拿那所谓的书，“书”被摆在宋秋面前，宋秋才看清那是一厚本账册，连着账册被端来的还有一方私印和一串钥匙，他说：“我说过的，除了那日你要的，其他都做聘予你。这些日子我想来，那些私产记到你名下的确打眼。无妨，私印与钥匙给你，你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自己支取便可。”

　　这一本总账记着铺面产业的基本情况，私印与钥匙在手，何止他嘴上轻轻松松的支取这一用。

　　宋秋一口水险些提在嗓子边咽不下去，她按下册子，不动声色打量崔行周神色，见他不似试探，她反倒坐立难安起来：“你把你自个儿的私库钥匙给我就好，我喜欢衣裳喜欢首饰，拿钱买来便是。你这么多私产，账册只怕能堆一座山来，那些管事的我见一整年都见不完，我可管不过来。”

　　其实这些东西给不给，怎么给，全都是凭心的事。他给，是他待她的心炽热以致冲动。他不给，自然才是十分有道理的。

　　宋秋自然是不想要的，从前拿些田产铺面，是希望有钱财傍身，也全当她侍奉他的酬劳。可这全数身家，她便是敢要，下头的人也不会服她，没得累着自己。

　　她早不是要掌中馈要执掌后宫的贵女了。日日懒懒散散的混着，背靠郎君，靠恩宠度日，也自有祥和太平日子。

　　崔行周没再与她争辩。他已做好的决定，不会因宋秋愿不愿意要而送出或收回。

　　她不敢要，他却愿倾己所有。

　　短暂的沉寂没有破坏宋秋的心情，满屋子鲜艳的色彩让她想起昨夜那场用心的婚仪。

　　她与孙平成婚时，只有三支红烛并红枣花生桂圆饺子这些求子的物件。他有些小钱却舍不得花钱，一应所需都没添置几分，唯他开布庄，便给她添了身红色喜服。孙平没为婚事费什么心思，她无父母，连面子功夫都不必做。成婚也只请了孙平的几个酒肉朋友喝酒，连饭菜都是她下厨做的。其实如今再去想，那场婚事，充斥着孙平的慢待与轻视。可那时她头一次遇到不嫌她想对她好的人，便总觉得哪儿哪儿都合心意，有不满意的地方也全都怨自己贪心。

　　那时且称得上是娶妻，如今只不过是哄她高兴的一场婚仪。

　　宋秋微微弯唇，她借着微芒描摹眼前人的身形，蓦地扑到他身上，摆弄他腰间玉佩：“早前我给你做了香囊，只是一直不知该如何送出。如今做新婚贺礼，郎君不会不收吧。”

　　她温声软语，唤他郎君。

　　崔行周先是一怔，继而眉眼松软，他把玉佩取下来，递到她手上：“可我未曾备下贺礼，那这个送你可好，一物换你一物。”
　　一片真情也换你一颗真心。

　　他于东宫某个无趣的黄昏时意外生出的遐念与僭越，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崭新的归处。

　　“你这是随手拿来，并不诚心，我也没带那香囊，正好回了琅园再给你，到那时，你认认真真备一个贺礼给我，那样才能要我的香囊。”

　　她扬着眉，骄矜的语气恍然有几分少女时的明媚傲气。

　　崔行周只管笑着应声，他抚上她的额头，摩挲她眉眼：“让我为你描眉可好？”

　　夫妻意趣，举案齐眉。

　　为这一句话，宋秋只穿一身简单的水蓝色轻衫，随手挽了发髻，便坐在了铜镜前。

　　铜镜后，崔行周握住黛笔，安静等她插上金钗。

　　秋日来，她沉疴日渐转好，连当初说她恐命不久矣的大夫都惶惶改了口径，更别提当初那些从江南请来的神医，只道好好调养，虽不能恢复如初，却也能增些寿数。

　　镜中映出的是一夜声色过后娇艳的面容，宋秋握住崔行周的手，拉他到身前，指引他摸上眉间位置。

　　“你画的太差，我出不了门可不成。可你若画的太好，你小心我拿你试问。”

　　崔行周应下她这套不讲理的说辞，半靠在桌前，弯身为她描眉。他画的认真，没注意到宋秋波光潋滟的眼，她一眨不眨的瞧着他，把他全部身形融进眼中。

　　铜镜侧是花窗，囍字掩住依偎的身形，连绵的雨盖住亲昵的人影。

　　描眉是件极为暧昧的事，这之所以称得上是一桩闺房乐事，实在是因描眉的人总是不够自持，坐着的人也总是不够端庄。

　　不知怎的便吻到一处去，妆台上的首饰被扫落。崔行周托着宋秋的腰，让她坐在妆台上。宋秋环着崔行周的脖子，俯下身轻咬他的脖颈。

　　她总是喜欢在他身上留下这些显眼的印记。

　　崔行周由她在他身上胡乱作为，他咬住她的耳垂，微微喘息，显然意动。

　　宋秋清脆的笑出声，附耳呢喃：“郎君。”

　　是燎原的火，灼烧崔行周周身。

　　然而不等他下一步动作，花窗外传来崔照闷闷的咳嗽声。

　　崔行周脸色颇红，还带着些好事被打断的不满，他“嘭”地合上花窗，也松开宋秋。宋秋却不羞，“咯咯”笑：“你还有被他治的时候。”

　　“他最好有急事。”
　　崔行周抱宋秋下来，又理衣衫，绕过屏风，这才喊：“进来。”

　　崔照颇为知趣的走了门，他目不斜视，甚至因打断公子与夫人的好事而暗暗心虚，一进来便直接行礼道：“公子，陆世子说有急事要见您。”

　　这已经是好听的话。

　　实则是陆邵安准备强闯内院，崔照好说歹说才将人拦了下来留在了前院，陆邵安虽勉强同意等崔行周出来见他，却终于分出心神多瞧了眼兆园布置，这下更是面有惊色，揪着崔照让他赶紧将崔行周请来。

　　见崔照面有犹疑，心知不是棘手的事不会让崔照亲自前来，崔行周看了眼屏风的方向，叹了一声，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崔照脚下抹油一样溜了，宋秋自屏风后探出身子来，面色不虞：“他怎么还追到兆园来了？莫不是听说了我们的事，来找我算账了。”

　　陆邵安那人一来准没好事，宋秋使上从前的招数，逼出眼眶三分红，凑到崔行周身前，小心翼翼扯他袖子：“世子总是瞧不上我，他若是又想来处置我该如何，您应当不会听信他的话吧。”

　　崔行周强忍笑意，一本正经答：“不会。
　　他道：“许是宫中生了什么事，我去瞧瞧，一会儿就回来。”

　　他每次离开，哪怕只是出趟院子，都会同她说“一会儿就回来”这样的话，有时恍惚一瞬，都会觉他好像是在同她承诺——他永远会回来找她。

　　这样想着，锦缎已从手中滑落，宋秋目送他背影，忽然觉出惴惴难安之感。

　　迟到的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