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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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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多载,年久月深,淡忘了许多事情。可偏有一些却随着时间的打磨而越发鲜明地在脑海中浮现。
是多年之前,杂耍班子里的一个苗人,有着和中原人不同的深色肌肤和碧色眼眸。因为如此,很多人都怕他,可我却为他能表演不多见的踩炭火吞单刀而尤其亲近。
“阿蛮,没事别和苗蛮玩耍,你看他那眼珠子的颜色都稀奇古怪的和我们不一样,我听说啊,看多了是要吸人魂魄的!”同在一起的人劝过我,只得我不在意地笑:“吸了才好呢,这样啊,就不用再为谁烦心了。”
苗人喝多了酒,会拉着不知是谁的手说话。在更多的时间里他总是反复说不知名的远方,树木参天满目青翠的家乡,热烈奔放的苗家女子里有他自小相交的恋人……还有然后的战争,接着的逃亡。
“我相信有一天,伟大的月神会指引我们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有我们最初的,以及永久的辉煌。”而有时喝醉的他会指着一轮或盈或缺的月亮说让人听不懂的话。接着起身,在我的不可思议的底呼下,在月光下起舞——那舞蹈,不过是最简单的摇头晃脑,甩动腿脚胳膊。不过在很久以后,我总每每想到,这才是对于我最初的关于舞蹈的启蒙。带着最真挚热烈的情感,原始稚拙却虔诚,是我穷及一生或许也难以达到的高度。
难以忘怀的还有伴舞的歌,微微上扬的调子,拖得绵长的尾音,方言浓重的词句夹杂浑浊的嗓音流水般倾泻而下,我费劲心思才听的清楚,格外喜欢。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彭晏,你的种种退却,我自是知道原因。不过是送你竹子笋子,抛你绣球的那个人不对而已。而你想要的这个人,这一生,却是如何都等不到了。于是我也等不到你了。也罢也罢,我做藤你为树,如此追逐躲闪痴缠,一辈子也将就着过去了。 ——我始终记得浓浊浑厚的嗓音唱出的苗歌,我也始终记得自己如何怨毒地对彭晏说:“彭晏,我就是死,也要和你纠缠在一道!”
于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轻易将年华抛掷。仿佛只是一个转身刹那的时间,这之前,我看到皇帝和玉环凭栏而立,他携起她的手遥指远方驿站快马绝尘而来。 “玉环,你看,你爱的荔枝我又吩咐送来了。其实莫说是区区荔枝,这大唐的江山,我也同你分享。”盛世皇者气度,叫人忍不住流连。遽然从云端跌落。丝竹舞乐统统散去,转身以后,我只看见马嵬驿站中一夜苍老的皇帝和容颜不复光鲜的玉环。他们一如既往的互相依偎着,似往昔于华清宫中。
“三郎,我怕。”
“玉环不怕,朕在此,定能护你周全。”
“陛下,为保大唐江山社稷,臣等已将祸国乱民的狗贼杨国忠处死。”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军士的喊叫伴随着剑戟击盾之声显得可怖,梁柱上经年的灰尘也经不住纷纷簌簌抖落。 “清君侧”和“保江山”被喊得震天响。我扶着玉环瑟缩在角落,努力控制不让自己颤抖。只希望天子残存的威望能化解今日的危局。
“朕知你们忠心,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待到蜀州,各有封赏,加官进爵。”皇帝金口玉言,众人仍旧不散。 “陛下已经说了不追究今日的事情,怎么,还不退下吗?”高力士站在台阶上,睥睨沉默的众人,残破的铠甲依旧在阳光下泛着明晃晃的光,似在诉说不远前盛唐的荣光。
“臣大胆,还有一事请陛下裁夺。”想来是为首的将领。杨国忠面目模糊的人头还碌碌在脚边翻滚,衣袍上的血迹不曾干透,下摆翻卷着,带起道道鲜明色泽。“杨氏一门能权倾朝野,惑乱朝纲,杨国忠逆贼实则不足畏惧,真正的祸患现在还在深宫之中。”
皇帝有些乱了阵脚。“朕不明白你的意思,众位爱卿,朕累了,先退下,有事明天再议也不迟。”
“请陛下留步,务必听臣说完。这祸国殃民的魁首其实就在深宫中,就在马嵬驿站中,就在陛下身边……”
“大胆,陈统领,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臣所说的句句属实,所以……”将领向前欺了一步,“请陛下务必将贵妃交出与众将士惩治,要不然今日状况会如何,我也不能为陛下保证。”
侧身稍稍让过,可以看见方才还安静的军士复又杂乱地敲击盾牌。 “保卫江山,杀死妖妃!” “清君侧,诛杨妃。”
我不信那群汉子会如此整齐划一的口号。可不能阻止恐惧排山倒海地袭来,不能致信地捂着嘴,徒劳掩饰着悲伤和眼泪,吐露的字句残破到自己都难以辨别:“玉环姐,他们……你别……”太微弱,掩埋在高声呼喝中。情况突然地就往最坏的方向急转直下,我们无力回天。
“彭晏,你快想想办法救救玉环姐吧。”我看向他的方向,急得直跺脚甩袖子。“快点快点,再晚了我怕那群汉子会冲进来,到时候就真的没办法了呀。” 而彭晏,只是沉默地摇头,狠狠击碎我脆弱的最后防线。高力士搀扶着皇帝踉踉跄跄地跌进房内,分离不过一刻,时光却在他身上仿佛流失十年。几茎白发虚弱地在寒风中舞动,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唐帝国的统治者终于在这一刻失去所有,颓然显出老态——如所有七十年岁的风烛残年。
“玉环,玉环,他们逼迫朕……朕,朕不会让你走的。”他抱住玉环如三岁孩童抱着母亲般依恋。“你我相知相守多年,朕舍不得你。” “三郎,玉环何曾舍得三郎,不过现在情况委实艰难,玉环深受三郎大恩,若是以一死能保全三郎,玉环……玉环也是愿意的。”
迫在眉睫的死亡带来恐惧,让玉环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而房内个人都瞬间同时地苍白了脸色——这一关,看来真的过不去了。是第一次,我真切地感觉到战争和杀戮距离如此接近——必须让一方完全消失,这就是战争啊。而现在皇帝对手,除却叛变的安禄山,应该还有熟悉的人吧。因为只有他们能这样准确迅速地找到皇帝的弱点,狠狠下手。避无可避,玉环就要死了,那今后,我怎么办?彭晏又怎么办?无法遏制地去看他苍白却依旧俊逸的侧脸。彭晏,若是玉环这样死了,你是不是就会记得她一辈子呢?若是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能被记住一辈子呢?我有了盘算。
“高公公,请您和外面的人说吧,就说大皇帝和玉环姐话别之后,就给每个人他们想要的结果。”
“阿蛮?!” “阿蛮娘子?”
我没有时间再理会他们或惊讶或愤怒了。从现在开始,所有的脏水所有的过往都由我来背负,少一个人的眷念多一个人的不解,又与我何干?
“阿蛮请各位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对玉环姐说。”
“不,不,阿蛮,你不能这样。”眼角看到他出鞘宝剑雪白锋利的光芒就,让人晕眩。本以为干涸的眼泪再次泛滥。“贵妃娘娘,趁那些贼人还未动手,就让末将保护着陛下和娘娘冲出去吧。”
“彭晏,还不了解状况吗?驿站四周都是对方的人,你冲出去,有十成的把握能保护玉环姐安全吗?”
“……”
“那便听我一回。”我自觉嫣然一笑。“你们就在那道幔帐后面,若有什么动静,大可冲出来再将我如何。”
“力士,你扶陛下休息。彭督卫,你也去保护陛下。”玉环终于开口。“我与阿蛮多年姐妹,今日就算死在她手上,那就是上天对玉环的福分了。”
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与玉环沉默以对。 “阿蛮,对不起,彭晏不该如此对你。”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我一经低头解着衣带。“玉环姐。来换衣服,等等我叫彭晏带你走。现在外面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你若穿着我衣服要混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出去之后要找到车马也不是什么难事。然后,就一路朝北走,沿运河下去到刘家港。那里应该有东瀛派来的遣唐使的船——现在整个中原都在乱,你和彭晏就去东瀛吧,去了那里我也就安心了。”
“阿蛮你要做什么?”玉环毕竟是聪明的女子,马上知道我的意思:“你是要让我和你对调身份借机逃出去吗?” “阿蛮就是这个意思。” “不可以。阿蛮,我怎么能这么做?我们是姐妹啊。” “因为我们是姐妹所以我才这么做。玉环姐,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还和我争什么呢?”
我缓缓抽离玉环的拥抱。“玉环姐,你知道的,阿蛮不过是个孤女,死不足惜。可是玉环姐你若不在了,会有很多人为你伤心的。”而其中有一个人,是我特别不愿待见的。
“阿蛮……”玉环动摇,好不容易建立的死志被一线逃出升天的光亮分崩离析。于是很顺从地任我为她更衣。生存的意志总最能被点燃,不管之后的路有多么艰难;而死亡很轻易,只是你必须凝结所有的勇气去面对那一瞬。短短的一瞬,长长的一瞬。我要面对的,不过就是那阴阳相隔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