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曲》丸子君

7、第 7 章

　　校场之上尘土飞扬目触皆是蒙上黄土的暗灰色泽。我本以为足够素净的衣着，现在看来仍过于艳丽。

　　一路走来，只觉数道目光粘在身上甩不去，惹来心烦。

　　“彭晏，彭晏，你给我出来！”不见正身，反而引来哄笑阵阵。

　　“嘿，彭晏，你相好吧，真是标致！”

　　“哟，哪里来的小娘子，端的漂亮，我们这里没有你家彭晏哥哥，找你杨二哥哥可好？”

　　“……”

　　轻薄调笑换来被我指着鼻尖破口大骂：“哪来不要脸的汉子冒充我那化在三尺黄土下面的哥哥？真是猪油蒙了心眼！有谁不知芙蓉园中太真娘子与我谢阿蛮素来亲厚，你这样说难不成吃了豹子胆来玷污我，玷污娘子，摸摸裤腰带，颈上人头没了还悬着几个够砍几次？！”

　　本就是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泄，这下到好，有人自动自地凑够来。想必脸色狰狞，连五大三粗的军汉都唯唯诺诺地朝后道一声：“彭晏你快来，这么泼辣的小娘子，我们可制不住。”

　　又接着一阵暧昧的笑。他却还是装，绕着校场跑圈都不肯见我一面。我气急，拖着裙摆跑上前。“彭晏，你随我来。”不顾三七二十一，拖着他的手便走。

　　“阿蛮，你有什么什么，快说吧。你也知道我很忙。”他犹自小跑着，转头四顾，就是不愿看我一眼。彭晏，你好。 “如果我说，是玉环姐让我来找你的，是不是你就不这样了？”我抱臂，不意外地看到彭晏抬头，倏的一瞬眼睛都被点亮。

　　“玉环她……娘娘她……”压抑而狂热的语气，若不是我看好戏似的的表情，必然挟带着排山倒海样的热情，将人冲击淹没。若真能这样反而好，我便不会再有现在心痛的感觉。

　　“傻瓜，骗你玩的。”我故意笑得前俯后仰。“彭晏你真是傻，这样的哄孩子话你都相信。” ——他傻，我也傻，明明知道因为“玉环”二字他才会失态如斯，却还不肯觉悟。

　　“够了，阿蛮。别胡闹。军务紧急，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他一如既往不愿与我纠缠，可偏我不愿遂他意。 “彭晏，你骗谁呢？大唐煌煌盛世，你这羽林郎不过就是金银纸糊得好看些的摆设而已，别人不说也罢，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呢？”

　　话出口，覆水难收。接下去我能做的只是倔强地咬着唇，看彭晏的脸色因为我的刻薄越来越暗沉。我不想这样的，可彭晏不是足下的舞步。我无论如何努力控制自己，也无法婉转自如。

　　“阿蛮，我不是你。”他开口，一字一句。“不像你只要在太真娘子和陛下面前跳舞唱歌，说说吉祥俏皮话就能讨得恩宠赏赐。这里也不是芙蓉园，所以阿蛮，别用你的小脾气对着我，对着每一个人。”

　　“只要在太真娘子和陛下面前跳舞唱歌，说说吉祥俏皮话就能讨得恩宠赏赐？呵，彭晏，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以为和娘娘大皇帝说话是很简单一件事情吗？那好，你也去说给我看看啊，怎么不去呢？”

　　“……”

　　我总是有办法把彭晏堵的说不出话来，就像彭晏总能很容易地撩拨起我的心疼和怒气交织，然后说出刻薄伤人的话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样爱惨了他。 “你自忙你的去，我不烦你了。”

　　心灰意冷，我朝着彭晏挥手。“我走啦，我可是偷跑出来的，回去晚了，梨园那里不好交代啊。”

　　谁都知道我在玉环面前炙手可热，所以即使只是个小小的六品教习也断然没什么人能为难于我。

　　“哎……阿蛮，等等，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彭晏在我身后叫我，让心一下子又跳得又快又急。 “告诉你又如何？”我凄然笑，眼泪摇摇欲坠。“又帮不到我！”

　　***

　　“阿蛮娘子，请留步。”那声音像从嗓子尖里逼出来似的统带着沙哑和锐利，似一把刀刮着金属般让人难受。也将我奔跑的身形顿住。转身赔笑道：“骠骑大将军，找阿蛮什么事吗？”

　　“请阿蛮娘子随老奴来，圣上有旨，宣昭阿蛮娘子。”

　　“是。”颇为无奈地行礼，又实在耐不住好奇：“大将军，你可知大皇帝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自然是喜事。”高力士挥挥尘拂，道：“别的力士不敢说，但可告诉娘子，圣上要赐给阿蛮娘子的，可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我低头默然以对。这皇家重重宫闱层层遮掩让人瞧不分明，而我充其量不过是皇帝身边说唱逗趣的解闷人罢了。打个比方，就如三岁孩童将足伸入浅浅海滩玩耍，身后一片深不可测的波涛汹涌，连想都不敢想。所谓的天大的喜事，我亦想都不敢想。

　　“阿蛮，你来了？”皇帝遥遥端坐宝座之上，让人看不清，继而越发忌惮那份“天威难测”。

　　“阿蛮叩见大皇帝，大皇帝万岁万万岁。”

　　“免了免了。”想来心情极好，他转身对一旁的玉环笑道：“玉环，这事情还是你和阿蛮说吧。”

　　“又不是什么坏事，陛下何必如此吞吞吐吐，让小阿蛮担心？”玉环眼波流转潋滟，道不完的万种风情。“阿蛮，方才沂王来求陛下，说是喜欢你。若你答应，情愿把沂王妃的位子给了你也不委屈。我想也好，你年纪也不小了，而沂王他在皇子中也是算是个顶尖儿，更难得他是一片真心待你……阿蛮，你觉得如何？”

　　原来是方才凌波舞中台下诸皇子的一个。我却不知，众多相似的面孔中，哪个是沂王。咬着嘴唇好久都不说话。半晌道一句：“婚姻大事，阿蛮需要好好想想，才能作答。” 却不知心中此时做何感想，本该忧虑，又为似乎得了个能威胁彭晏的筹码而隐隐欢呼雀跃。

　　***
　　“大皇帝说我马上就要做沂王妃啦，可彭晏你知道吗，我才不愿意呢！但不愿意又怎么样呢，你不喜欢我，我总不能骗玉环姐和大皇帝说我不能嫁给沂王，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叫彭晏吧。”我故作笑颜如花，“彭晏，你说对不对？” “阿蛮，彭晏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倾心相待？太真娘娘说的对，沂王殿下若真能如此对你，的确是不错的归宿……至少，至少比我强多了。是你说的，我不过是个金银纸糊的羽林郎罢了。”

　　“彭晏大傻瓜，你说什么浑话。”我急得只跺脚，眼泪刷刷流下来冲坏妆容也顾不得。“因为你是彭晏，我才喜欢了你这么多年啊，管你是不是耍大刀的彭晏还是羽林郎彭晏，我统统不在乎。我一直一直喜欢的，就是你彭晏。”

　　是啊，我是这样喜欢着你，无可就要到明明知道你心里只有玉环一个人也还心甘情愿。“若你说一句不值得我就放弃，我——我便不是谢阿蛮了。”转身就走，不忘威胁：“彭晏，我就是死，也要同你纠缠在一起，这辈子，你认命吧！”

　　新年过后，皇帝顺势颁下旨意册封玉环为贵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连深宫中的我都遥遥听闻街头巷口传唱的“生女莫悲酸，生男无欢喜。男不封侯女做妃，看女今为门上楣。”人人的目光都紧盯朝堂后宫同时扶摇直上着手可热的杨氏一门。这当口，还有谁留了心眼来关心沂王妃是那个女子。

　　***

　　“彭晏。”我又一次站在校场门前，喜气洋洋。身边路过的军士纷纷侧目，有认出我而纷纷走避的，也有大着胆子上前调笑的。“哟……小娘子，来找你家彭晏相公呢？”

　　我也不恼，甜甜答道：“哎，就是来找我相公的。”便见彭晏远远走近，双手圈在嘴边喊道：“哎，彭晏，我和你说，大皇帝恩典，我不用做王妃啦。”

　　他离我还远，脸上表情看得不甚清楚，不过我内心欢喜，在如何也计较不了许多。“我知你可能不高兴，但是我却欢喜的紧呐。”

　　便不再看他，提着裙裾扭身就走，只觉得身轻如燕。梨园中人声鼎沸，有新进的小女孩天真烂漫，奔跑着来拉我的手，欢叫道：“教习你看你看，这是今年第一棵开花的梨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就见有经年梨树的横出枝丫，树下周围一圈也是落英缤纷。进宫数载，这是第一次近距离而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春深似海。

　　“很漂亮，我以前从未见过。” “梨花年年此时开放只是寻常，不过教习今年才回了魂魄做有心人赏花爱花。”有平素熟悉的同僚和我玩笑。 “小蹄子该死，如此消遣我。”我作势要打，不过摆个花架子虚晃。

　　——在很多时间看来，无论是花开花落，还是流云浮动于我都并无直接关系。不过是今日，当我得知不用作沂王妃时就由衷升腾的莫名的快乐，让我恍惚觉得自己和彭晏之间，又踏出一步。这样的发现让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似的舞蹈起来，于片片落英之中起舞，从众人的目光中我看到一如既往的惊艳。舞到头晕目眩，力竭而到底。放任自己卧于地上，抬头望天，不思歌舞繁华醇酒香浓，只是叹：彭晏啊彭晏，为何每次我自认最美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若让你看到，那放在玉环身上的心思又能转来几分？思至此，有喜，有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