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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十二月十 ...

  •   胡一轮醒来时,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胡一轮并不清楚他昏迷了多久,他只知道他是被痛醒的。
      不止是被咬断的左手,还有被史佩均狂揍出的伤口与从斜坡上滚下来后遍布每一寸皮肤的擦伤和淤青,如铁汁般火辣辣地浇灌着他的血管,似针毡般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胡一轮的自愈能力在异类中位于中下水平,难以自行愈合断手这种程度的伤,若不尽快处理,很可能因感染而丧命。于是他咬紧牙关,在冰凉的雨水中,凭靠惊人的意志,一点一点的将身体的控制权从裹挟全身的疼痛与无力感中夺了回来。只可惜他才蹒跚地走出两步,就一个趔趄,俯身扑倒在了地上。他艰难地抬起头,眯缝着浸入雨水的眼睛,还没看清缓缓朝他走来的人是谁,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胡一轮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不是风云涌动的阴蒙雨天,而是一面平淡无奇的灰白天花板。
      这是间大约有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装修与家具的摆放与普通卧室并无两样,唯一让人感到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的,是从房间四方传来的直勾勾的视线。
      视线的源头并非活物,而是一具具仿真人偶。这些人偶制作精良,穿着不同风格的华美服饰,小的仅有巴掌一般大,大的有着堪比成人的身量。它们以各种姿势与表情或站或坐,或喜上眉梢,或落落寡合,像在相互间窃窃私语,又像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似的缄默不言,神韵到位,栩栩如生。胡一轮缓缓伸出右手,半身不遂般地挪动了下身体,靠着枕头,如同人偶们悄然打量着他那样,静静地注视起此等非人之物来。
      人偶固然具备人的形态和神态,但也仅仅只是一副躯壳,无心无魂,徒增空虚罢了。空虚的躯壳想被填满,遂以最阴幽的视线撞击人的心灵,最怨毒的眼目觊觎人的灵魂。有说法道人偶乃黑白无常的现世化身,意志薄弱者不得靠近,更不得直视,否则会被无尽的虚无吞噬内心,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一看,这话尽管有几分道理,却并不适用于胡一轮。胡一轮丝毫不反感这些欲攫取活人心魂的死物,不仅没浑身起鸡皮疙瘩,反而还莫名感到了一股相见恨晚的亲切。
      那是内部空荡的共鸣,是身为同类的感召。
      胡一轮明白,他和人偶的唯一区别,不过他是由血肉制成的而已。
      半敞的门外似乎有着不小的空间,隐隐的还有声音传来。胡一轮瞥了眼被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的左小臂,犹豫片刻,掀开被子,扶着墙壁,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晃晃地向房外走去。
      按照一般住宅房的设计布局,卧室外该是客厅。可这客厅也就稍微大了些,根本没有一间客厅该有的样子——挂在墙上的装饰物不是艺术画,而是人偶四肢与身躯的半成品;一张堆满了各种工具与设计图纸的大桌子鸠占鹊巢,夺走了本属于沙发和茶几的位置;不见电视和电视墙,却有一架叠放着花花绿绿的布料的黑色老式缝纫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屋主分配给它的地盘;惟妙惟肖的人偶们静候于一边,共同守望着赐予它们空虚之人。
      那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穿着妖艳旗袍,扮相古典,头发上插了支珍珠发簪的女人。她正埋首忙着制作一个左手,听到胡一轮接近后不嘘寒问暖,没介绍自己身份,张口就是:“你的治疗费已经有人替你付了,所以你不用担心。”
      “……哈?”胡一轮该说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吗?不过,他倒是敏锐地从中读到了某些值得深究的信息:“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一听要自报家门,女人立即放下工具,转过身,一甩乌黑亮丽的秀发,抬起白嫩的右肩,翘起二郎腿,以一副迷人的骚姿势道:“既然你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好了。听完后,反应可不要太激动哦。”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我,正是异类界大名鼎鼎的人偶师,申、姜!”
      胡一轮不太明白地眨了下眼睛:“……生姜?”
      申姜最讨厌别人喊她“生姜”。因为每次自我介绍完,听的一方总会将她的名字喊成“生姜”。她不悦地抖了下眉毛,随即隐藏负面情绪,带着友好的笑脸,说:“申姜。”
      胡一轮完全没get到对方的点,也不懂她为何特地重复一遍,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问:“……生姜?”
      申姜的眉毛再度一抖,继续贴以和善客气的笑容,字正腔圆地纠正他道:“申姜。”
      “对啊,”胡一轮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喊错了,“生姜。”
      申姜默默举起右拳,又默默用左手将其压了下去。她努力克制住暴躁的小心脏,调动起全身心的耐心,强颜欢笑道:“不是生姜,是申姜。”
      胡一轮实在不理解这女人到底想怎样,不耐烦地说:“不就是生姜嘛!”
      话音刚落,胡一轮就遭到了来自对方的愤怒暴击。申姜先提腿一踹他的肚子,再大力的一巴掌直接将他甩倒在地,之后又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你个臭小子,被叫错名字的明明是我,我都没烦,你竟敢先给我烦了?要不是看在你摔下山崖的份上,我早把你封进水泥里了!”
      胡一轮被打得直流鼻血,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听觉中枢真摔出毛病了:“那你再说一遍给我听,说得大声点。”
      为了照顾伤者,同时也是为了正名的大义,申姜深吸一气,在他耳边以九牛二虎之力,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喊完后,她喘了几口粗气,一边暗暗佩服自己的肺活量又上涨了,一边高傲地抬起下巴,问:“听清楚了没啊?”
      胡一轮不动如山,稳如老狗:“嗯,听清楚了。”
      “那究竟是申姜,还是生姜啊?”
      就在申姜自以为正名成功而挑起眉毛沾沾自喜时,却听对方毫不客气地脱口而出了“生姜”二字。于是,她的忍耐也终于到了极限,再度甩去了一个巴掌。
      “一个‘申’,一个‘生’,怎么可能没听错!”
      “你说的就是‘生姜’,”胡一轮怕也是脑子堵了屎,硬要和对方较劲,“我没有听错。”
      “是申姜,不是生姜!”申姜气得五官都扭曲了,“我自己的名字,我怎么可能会喊错!”
      “或许你真喊错了呢?或许你前后鼻不分呢?”
      申姜忽然冷静了下来:“前后鼻?”
      “对啊,前后鼻音,‘n’和‘ng’。”
      “哼,这他妈不是小学语文的知识吗?你把我当啥呢你!”
      “别说是小学语文知识就轻视它,你发个前鼻音试试。”
      “哼,小儿科。”申姜投去一个小菜一碟的白眼,伸手一擦鼻尖,信心满满,“前鼻音是吧。来就来,谁怕谁啊。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前鼻音,当然是——‘ng’啦!”
      说罢,她双手交叉于胸前,得意洋洋地向胡一轮“哼”了一声。卢医生静默顷刻,煞有介事地给她开了诊断书:“原来你不是前后鼻音不分,而是弄混了。”
      “切,是看我连小学的知识都没忘,心生嫉妒,乃至想骗我吗?”申姜沉浸在了她自己的世界中,“啧啧啧,你们这些凡人,所以才说天妒英才嘛。”
      这两句话槽点太多,胡一轮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前鼻音是‘n’,后鼻音才是‘ng’。”
      “不可能!”申姜斩钉截铁,“前鼻音就‘ng’,后鼻音才是‘n’!”
      被甩过巴掌的左脸似乎有些肿了。胡一轮放弃争论,问:“‘n’和‘ng’怎么写,你该知道吧?”
      “哼,这还不简单?一个是单个n,一个是n再加上g咯。”
      “你有字典吗?”
      申姜不屑一顾,“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有!”
      胡一轮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己衣服被换了:“那你手机总有吧?”
      “废话,现代社会,没手机可是会死人的!”
      “借我一下。”
      “你要干嘛?”
      “纠正你对前后鼻音的误解。”
      “呵,误解的怕不是你吧!”申姜十分自信,很干脆地交出了手机,“若是等下被打脸了,可不要哭哦。”
      “不是已经被你打过了吗?这次轮到我了。”
      胡一轮语速飞快地说完,不给对方任何反击的机会,将打出的“申”的拼音展示给了她,然后再调出“生”的拼音,说:“这下你总明白了?”
      申姜难以置信地夺来手机,瞪着惊愕的杏眼,反反复复,来回确认了十多次后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申的拼法竟然是“shen”,而生才是“sheng”!
      “诶——?!不会吧?怎么会这样?!”此事在申姜看来,就比她一夜暴富还要不可能。而她的脑回路也实属人间瑰宝,第一反应既不是承认错误、向胡一轮道歉,也不是自惭形愧、嗷叫自己居然记错了,而是右拳捶左掌,茅塞顿开道:“难怪以前语文考试总考不过三十分,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胡一轮张大了嘴巴,一时间无言以对。
      “不,这不是我的问题。”申姜转念一想,义正言辞地推卸起了责任:“没错,一定是王芳那女人锅!上课不认真讲课,误导了学生那么多年!不行!必须马上打电话给教育局举报她!”
      见她真要付诸行动,胡一轮连忙阻止她道:“扯了那么半天,也该讲正事了。”
      “正事?”申姜的注意力被吸引去了,“什么正事?”
      “你先前说‘你的治疗费已经有人替你付了’,我可以理解成是这个付给你治疗费的人救了我吗?”
      “怎么可能,是老子今早亲自冒着大雨把你从山上背下来,又给你换衣服处理伤口的!那家伙除了出了点钱外又做了什么!”
      “这么说,是那个人雇你救我的?”
      “差不多吧。”
      “那么,他一早就知道我会在山上遭遇不测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申姜实话实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帮你问问。但前提是给我这个数。”她竖起右手食指。
      胡一轮大致估计了一下:“一百?”
      “一百个头!”申姜毫不留情地弹了下他的额头,“一万!”
      “一万?!宰猪都不带这么宰的吧!”
      “哼,”申姜朝他吐了吐舌头,“不给就没得问咯。”
      “那个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行啊,”她这次竖起了两根手指,“给我两千,我就告诉你。”
      胡一轮盯着她看了半晌,随后露出一个坏笑:“那个人既让你救我,就说明我对他来说一定有什么意义。那么,他肯定不会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不顾。”
      申姜不开心地“啧”了一下,起身回工作台:“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经常被人这么说。”胡一轮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放松后,痛觉随着逐渐染红绷带的血液一同蔓延开来,视线亦不自觉模糊了起来。他看着拿来医药箱的申姜,问:“我的衣服呢?”
      “又脏又破,被我扔了。”
      “扔了?”胡一轮一个激灵,下一秒又因从左小臂传来的疼痛而蔫儿了,“那,口袋里的钱包和手机呢?”
      “这你放心,钱包里面的钱,我第一时间就收入囊中了。”申姜摸了下胡一轮的额头——烧得不轻。“手机还留着,只不过我给关机了。”
      “……关机了?”
      申姜给他换好绷带,往他嘴里丢去了一片退烧药,“你被狗部门通缉了。”
      不知是因为大脑过热还是嘴里的药太苦,胡一轮愣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狗部门想杀了你,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留下来养伤吧,什么女朋友也别想着联系了,他们恐怕正想用她引你上钩呢。”申姜不加解释地说完,盖上了医药箱。
      胡一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脑袋混乱无比,连半个字都挤不出咽喉,加上眼皮又顿时如灌了铅似的沉重,便索性放弃思考,慢慢闭上了眼。申姜低眉想了想,忽然抽了他一巴掌,“要睡滚到床上睡去。”
      与此同时,部门部长办公室,万佳晟一瞥不请自来的甯安,知道接下去免不了一番争论。甯安在办公桌前站定,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尽量心平气和地问:“胡一轮是我的组员,就算真要对他下什么处分,也应该事先通知我吧?”
      万佳晟装耳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科长说,胡一轮的死亡处分,”甯安一字一顿道,“是你亲自下的。”
      万佳晟丢下手中的钢笔,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被部下顶嘴的不悦:“他擅自脱离部门监控,这是他咎由自取。”
      “可科长收到命令的时间,却是在胡一轮擅自脱离监护的半小时前。”
      万佳晟狠狠瞪向甯安,转移话题道:“你偷偷摸摸调查了胡一轮那么久,还没意识到他的危险性吗?”
      “我当然明白!”甯安据理力争,“但在明知道他有妄想症的情况下,仍把他放在外面的,是你们!尽管嘉定疗养院遭怪兽袭击,胡一轮是难辞其咎,可若不是你们,那些遇害者们根本不会死于非命!”
      这段话一针见血,刺得万佳晟无言以对。而后,他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因为嘉定疗养院事件才要他死的。”
      “那是为什么?”
      “你对胡一轮的调查,还漏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案子。”
      “什么案子?”
      “8·8公交车纵火案。”
      “这个案子怎么了?”
      “放火烧车的不是蛆,而是胡一轮。”
      甯安双瞳猛然一缩,“但案卷上明明写的是蛆……”
      “罪魁祸首是蛆没错,胡一轮只不过执行了他的预定计划而已。”万佳晟将血淋淋的真相不加掩饰地暴露给他,“当时,胡一轮确实制止了蛆的傀儡,暂且救下了车上的人。可后来,他亲手点燃了整辆公交车,活活烧死了4个人,5个人重伤。单凭这点,足以判他好几次死刑了。”
      迄今为止,甯安以为胡一轮顶多伤了人、没有直接致人于死地,却不想现实远比他的预期要残酷。受到打击的他心一沉,声音有气无力:“胡一轮他,他为什么……”
      “如你所说,他会按照他人的期望而行动。”万佳晟语气冰冷,“当时在车上,有两方期待:蛆的纵火期望和乘客们的获救期望。然而哪些期望该回应,哪些期望不该回应,他一点分辨的能力没有。所以你明白了没,”他的视线瞬间尖锐起来,“胡一轮,是个绝对留不得的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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