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不善》潘小麦

24、交心

　　这一天郭家，似乎过得格外沉闷。
　　老爷子也没出去喝茶遛狗，郭李氏也没扯着大嗓门大呼小叫骂娘，事件的主角郭月季一直沉默不作声，沉沉地做手中的针线……弄得几个小的一天都心惊胆颤地，连走路都是踮着脚落地，生怕惊着了家里的几位大仙。
　　郭小芽也不说话，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古代人的思想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要是搁现代遇到这样的事儿，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大不了就当被狗恶心了一场呗！可这是古代，不管是男方家还是女方家出了事解除婚约，受损害最大的都是女方。所以，她实在没啥好说的，估计现在说啥都不对，特别是这事儿要深究起来自己万是逃不了教唆这一罪名的。
　　郭小芽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儿后，郭家老爷子端详这个大孙女更是戴上了几分考究与审视了！毕竟，他也从侧面听说了，是这丫头先发现了异常，后给徐家小子提了个主意，虽说是个馊主意！
　　晚上，小姑仍在灯下做着针线活儿，淡黄的灯下，飞针走线，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郭小芽借着灯光细细打量自家小姑，皮肤细腻柔滑，因为常年的日晒劳碌，呈现微微小麦色，头发乌黑油亮，挽了个松散的髻，垂下几缕柔软地披在肩上，再加上眉细唇粉，虽无那日所见柳宛若的倾城之姿，但让人看着却极为舒服安心，怪不得徐春新那么着迷呢！是个男人娶媳妇都想找这样的。
　　见小姑打好死扣咬断针线，郭小芽赶紧抢过针线筐道：“小姑，今天就忙到这吧，赚钱也不能这么没日没夜啊！咱今天歇班，我给你放假了！来，小姑，咱俩都好久没聊天了，今儿晚上咱们聊会天谈谈人生……”说着，也不管郭月季同不同意，一下子把油灯给吹灭了。
　　嘿！还是黑灯瞎火好，有啥亏心事脸上不显。郭小芽吹灭了灯摸索着爬进被窝，如此这般地想。
　　郭月季见侄女这般做派，也知道今天是做不了啥针线活儿了，遂也不反对，脱掉外衣挨着郭小芽躺下。期间，还是沉默不善言语。
　　见小姑躺在自己身边了，郭小芽拉着她的手放到她左胸边，立刻地，郭月季的心跳传了过来。“小姑，有什么不痛快地能和我讲讲么？”
　　一阵沉默。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间，郭月季早忽视了郭小芽的年纪，与她们之间的辈分，把她当成了交心谈话的闺蜜。可也竟是这个让她无比信任的人，竟也参与到了这场闹剧，这场关系自己后半辈子幸福的闹剧！不管是郭小芽，还是徐春新，不管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这两人的做法都让她有些伤心。
　　“小姑，我知道这事儿没跟你通气儿是我们不对。在这儿我先跟你道歉，是我自大了，以为事情只要解决就好了，没想到会产生的后果。小姑，你就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原谅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郭小芽拽了拽郭月季的小指，可怜兮兮道。
　　郭月季将手从郭小芽手里抽出来，也不吭声，翻了个身，给郭小芽留下一个沉默的后背。
　　“其实，小姑心里还是比较庆幸的吧？没嫁给一个自己连认识都不认识、了解都不了解的人。”
　　郭月季依旧不吱声。
　　“小姑，刚才我试了试，你的心跳很平稳，也不排斥我的肢体接触，说明你其实很平静，并没有那么难过，也没有多气愤。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外人的看法，你生气的只是我们没有告诉你，就偷偷地把事情做下了呢？”
　　郭月季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本就无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什么可喜可悲的。嫁，或者不嫁，都是早晚的事情，与你们有几分干系？”
　　“可是小姑你并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生活不好了你会想着尽自己的努力去改善，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你也会去尝试，所以，如果有天小姑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心动的人，你肯定会义无反顾的。”
　　郭月季张了张口没有接话，心却无端地紧了紧。
　　“小姑，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一定要是互相喜欢的才行，不管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我们还要活很长时间，细水长流的日子里陪伴在你左右的如果是个你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人，那其实是很悲哀的，每天都会很悲哀。现在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徐大哥，我都希望你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要总觉得婚嫁自己无能为力，自己的幸福自己不去争取难道还能指望别人么？”
　　“我没有说徐公子不好，其实他很好。”许久后，郭月季的声音略带沙哑地响起。
　　“我知道。也知道，小姑其实心里还是有徐大哥的。其实，有些事情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好了，不用顾忌那么多世俗的眼光，我们是为自己活的，可不是为别人的流言蜚语而活着的。咱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在附近几棵树上多试几次，小姑，你说是不？”郭小芽尽量轻松道。
　　……
　　“……小芽，”郭月季犹豫了许久，终于出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郭小芽心下一颤，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不过沉默了一会儿，郭小芽便释然了，向小姑靠了靠，轻声道：“我是谁又如何呢？这么长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小姑，你可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在另一个世界活了二十多年，在那里我有另一个名字，有爱我的亲人，还有一群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那里不同于这里的破旧衰败，有高楼大厦，有电灯电梯电话，晚上不用点煤油灯一样可以灯火通明，甚至比这亮千倍百倍，在那里出远门即使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坐飞机只需要几个时辰便可以。那里男女平等，不光男人可以追求女人，女孩子也可以追求她喜欢的男孩。我们不用穿这么长这么累赘的衣裳，即使是冬天也没关系，有空调有暖气，有蓬松柔软的羽绒服，非常地暖和。那里生活比这好很多很多，做饭不用烧火，有煤气沼气电饭锅；那里晚上不会这么早就睡觉，我们可以看电视可以上网听音乐；小姑，其实，我好想我爸爸妈妈好想姥姥好想弟弟……”说着说着郭小芽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压抑在心里半年多的秘密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原来可以如此地轻松！既然这样，即使接下来将面临狂风暴雨那又如何？！
　　其实，郭小芽来这个世界也有小半年了，本想坐看人间浮华，当个看客，奈何一直都找不到回原来世界的法子。她心里也渐渐明了，自己十之八*九要在这个世界长待了。既然留在这里，那肯定就不能坐以待毙，不论现代还是古代，钱似乎永远是不可缺少的，她得想办法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攒足傍身钱才是。所以，郭小芽斟酌了再斟酌，本想慢慢在小姑面前稍稍透点底儿，日后自己要做很多谋划都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这会儿被小姑问起，忽然胆从中生，与其整日里编借口，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将一切和盘托出。如果这个家实在是不接纳她，正好她这里也有些银子，她也可以出去自立门户。
　　郭小芽完全没想到，如果在古代被人知道了鬼神之事，那可是要架火烧死的，这也算是无知者无畏了。
　　郭月季心里一阵骇然，虽然做好心里准备了，可听到实情仍一时无法接受。她就奇怪，侄女只有八岁，怎地有时候做事说话看起来比大人都老成许多，原来，这其中竟有这番际遇！
　　郭小芽感觉到郭月季身上的僵硬，抽了抽鼻子，喃喃道：“小姑，你不用害怕，我不是鬼，不是说鬼是没有体温的么？你看我，身上还热乎乎的。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那天你侄女在杨瑞家墙头上摔晕了过去，而我则正好在学校里摔了个跟头，醒来后我就成了现在的郭小芽了。这半年里，我想了各种办法，可怎么都回不去，回不去了……呜呜……我想爸爸妈妈他们……”
　　感觉到身边的哭泣与颤抖，郭月季一阵叹息，侧身轻轻抱起身边这个哭泣的小女孩，不管她来自哪里，终究也是个无辜无奈的可怜人。想到小侄女果是早早去了，自己的婚事又成这般，郭月季也忍不住，眼泪终于溢了出来。
　　姑侄俩提起伤心事分外难过，又怕隔壁郭李氏听了担心，遂都只压抑着声音抽抽涕涕。没过多久，郭小芽的鼻涕便随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吸吸落落竟有几分滑稽。
　　“好了好了，不要难过了！”郭月季寻了块帕子给郭小芽拧鼻涕道，“或许小芽她去了你说的那个美好的世界了呢，若是这般的话，那也终究是幸福的。有你亲人在那边照顾着她，她自己活得自在，你亲人也算有个念想，也算两全其美了是不是？”
　　“嗯！”郭小芽狠狠拧了拧鼻子。秘密讲出来了，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一颗心也随之放下，调皮道：“小姑，你知道么？一开始我怎么叫都叫不出口的，叫一个比自己小好多的人姑姑，好别扭啊！在我们那里，小姑你这么大年纪还在读初中呢！别看我都二十三了，其实我仍在读书，在读大学。我们那里，不分男女，都要读书识字，否则，将来是找不着好工作，嫁不到好老公的。”
　　“初中？那是什么意思？”毕竟是新鲜事物，郭月季一阵好奇。
　　“就是说一个人，不管男孩女孩，从四岁开始上幼儿园，七岁上小学，十三岁上初中，十六岁上高中，十九岁上大学，往后还有研究生，博士，博士后……只要你想读书就可以努力往上考。直到你觉得自己不愿读了为止。小学初中是国家规定的必须得读的，否则，将来不识字会被叫做文盲的。其实很多女孩子读书都比男孩子还好许多……”
　　“那你们都学些什么啊？”
　　“我学的是法律，毕业后做律师，就是给人打官司的那种，在你们这边通常叫状师。”
　　“女子也可以打官司？还真是奇妙！怪不得你嘴巴那般厉害，原来是状师出身呐！”郭月季赞叹，“对了，那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你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
　　郭小芽知道郭月季是什么意思，既然她都能来这边，那总会抱有一丝郭小芽会穿到她那个世界的希望吧！于是她详细道：“我也姓郭，因为是八月十五那天生的，所以我老妈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郭嫦娥，哦，老妈就是娘的意思。我们家四口人，除了爸妈，还有个弟弟，爸爸是个公务员，也就是这边在衙门里上班的，妈妈是个大夫，在一家大型医院里工作。你放心，小芽如果真到了我原来的世界，活得肯定比现在好，最起码不愁吃喝，也不用怕打仗，就是一辈子不出去做活，我们家的钱也够养活她的……”郭小芽笑了笑，又自嘲道，“以前在家时，总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到了这里才知道，那时候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啊！果真是有比较才有差距。”
　　郭月季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了好久才道：“小芽也是八月十五生人，说不得这是你二人的缘分呢！”
　　“小姑，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也没有嫌弃这个家的意思。虽然有时候我有些想法可能与你们不一样，可主要还是想为了大家好。那个菜方，是以前我跟我爷爷学的，他退休前是个厨师，很出名的川菜师傅。我那个菜方是以前爷爷教我的，典型的川菜，所以那家饭庄才会出那么多银子，他们其实蛮物有所值的。”
　　“嗯，这半年下来，我也发现了，小芽脑袋开窍了变乖巧了还可以理解，可一下子变得那么会做菜，那肯定不是她的本事。你做菜着实不错，你相公一定很喜欢你。”郭月季肯定道。
　　“扑哧～相公？小姑，别看我年纪比你大，其实我还没成亲呢！”郭小芽笑道，“在我们那个世界，结婚要两厢情愿才行，逼婚是违法的，而且国家有规定，女子不到二十岁不能结婚。你可能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这是有道理的，晚婚对以后生孩子好。早生孩子的话，孩子会坐不住，做母亲的还特别容易落下病根，这是有科学依据的。所以，这次，虽然你没结成婚，但是小姑，我真的觉得没啥。这里医疗条件本来就差，如果你因着生孩子而丢了性命，还不如晚点儿结婚，等身体长好了一切顺其自然。”
　　郭月季想想自家大嫂早些年过门不久便怀了孕，结果生完大旺便落下病根没多久便走了，还有村里那些身子骨不咋地的娃，多是家里老大，做娘的挣命般生了下来，却终究缺了几分底气……如此一来，心里便信了七八。
　　因着有了其他事情的吸引，郭月季因耿家这门亲事带来的惆怅便更淡了几分。
　　姑侄俩这晚上都睡得很晚。或许是心结打开，或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在未来的日子里，郭小芽干得那些轰轰烈烈又标新立异的事儿，给她支持最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姑姑，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