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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珊瑚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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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实问到了要害。
他这般避她如洪水猛兽,连和新妻同床共枕都不敢。
还圆房。
不过这回,岁萦猜错了。
他非是不敢。
“早些休息。”
江逢昼出了房,岁萦静坐片刻,提着裙子慢慢地往净室去。
她的衣物皆整齐地叠挂在云头置衣架上,不用深想都知是谁手笔。
岁萦边解了带条,余光见澡桶旁的水洼和一只空的小木盆。
木盆里剩半簇的凉水未倒干,她在两者间逡巡。
不得其解。
从氤氲的热气中踱步而出,岁萦拧着半干的乌发,打了个哈欠。
她赤脚行在书房,月白的寝裙曳地,薄如蝉翼。
找了一圈,都不曾寻见铜镜,遂放弃念头。女孩往铜炉中添香,置于窗下。
她无所事事地逛了几遭,心想起前世自己偷偷来此,借江逢昼的书格暗度陈仓地放过几本时兴话本,翻找时不慎兜出他私藏梅子干的宝地。
这会子馋得很,岁萦凭着记忆又给一锅端了。
表面正襟危坐断理刑部的案子,手却不消停地塞零嘴。
一定是的。
岁萦想象出那个画面,梅子干便嘎嘣嘎嘣,悉数送进口中,半点不仁慈。
而后,她将碎渣都掸进掌心,合好小匣,原封不动地放回。
满足了口腹之欲,岁萦心情甚妙地上榻。
临睡前,想起窗未关。
这点路岁萦懒得披外衣,顾不着半边松垮,春光外泄。
她随意拢了拢,跑去窗边。
江逢昼进门便见着此番光景,二人皆愣怔地对视。
目光下移,见她赤着的足。
“江逢昼?”岁萦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又回来了。
尚未问出口,男人面色不虞。
他关了窗,走到岁萦身前,单手将人抱起。
衣裳松垮得愈发厉害,她手忙脚乱地拢,顷刻被他放在榻上。
他并不斥责管教女孩赤足、少衣,江逢昼在自己面前有多惜字如金,冷言冷语,岁萦前世便领教。
包括生气,他从来不显露,宁可一个人闷着。
有如此时。
男人垂着眸,给她盖被子,掖实。
“郎君,”岁萦唤他,他不理,索性挣脱了被子,凑近去唤,“郎君。”
尾调上扬,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静静地看她,气未消,半晌。
“岁萦,我不吃你这一套。”
换作前世,她定然要为这话狠狠伤心十天半月的。
岁萦不说话,只望着他,那眼神直把人心里都穿个窟窿。女孩困极了,眼尾浸着薄红,泛着湿,仿佛泫然欲泣。
瑶兔笼烟,灯火如豆,她无声地瓦解男人的防线。
江逢昼将将错开眼光的一息——
少女倾身,青涩地拥住他。
她数着男人胸腔传出的紧密鼓点。
纱料拂过颈肩,轻飘飘地坠下,玉白随着呼吸抖颤。
视线,无处安放,江逢昼隐忍不能地攥紧了衣袍,手背青色脉络微凸。
他闭了闭眼,手托着女孩后腰将人带起,结束了短暂的拥抱。
声线沉哑:“睡觉。”
岁萦点到即止,躺在榻上被褥盖过半张脸,明知故问:“郎君为何又回来了?”
江逢昼沉默。
怎么答。
难道实话实说,被撩拨得心痒,回到卧房后辗转反侧,空落落地念着个人,鬼使神差地走到长青居。
“我认床。”他道。
岁萦哦了声,也不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睡。
即便他言外之意如此。
女孩扭了身子,自顾自地睡觉。
他不挑明,她就装傻当不知道。
江逢昼昨夜本就一夜未睡,困乏得紧。
他的床,他的妻,男人斗争片刻,理所当然地掀被。
衾被里风光旖旎,岁萦长发如瀑,掩着蜷起的身形,纤长的细腿交叠。
江逢昼堪堪瞥了几眼,耳根晕红,和衣就寝。
躺下没多久功夫,枕边人背对着他,毫无动静。
似是睡熟了。
江逢昼略微失望。
她睡相极好,鲜少动闹,同他更是泾渭分明,不曾有肌肤之亲。
除了梦中呓语,像在不爽利地唤他夫君。
江逢昼竖耳。
岁萦揉着惺忪的眼,爬起身,不高兴地将枕头丢了出去。
倒是娇贵。
“破东西忒糙。”她半梦半醒地觑着江逢昼,没好气地嘟囔,“同主人一样,又硬又埋汰。”
江逢昼没听清,好心问:“不舒服?”
她惯爱用软枕,参月阁的珊瑚枕睡了两世,割舍不掉。
罢了,就一晚,岁萦捏了捏颈,躺回平榻,随口道:“房里的珊瑚枕睡习惯了。”
没放在心上,女孩将就地酣眠。
身侧人望着她,又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
披衣下榻。
半炷香的工夫,男人挟寒进屋,怀里裹着的珊瑚枕却温热。
他绕到床头,小心翼翼地垫在女孩颈下。
翌日岁萦晨起,浑身舒坦,江逢昼已出去了。
她摸了摸侧旁仍留余温的褥子,低头看见珊瑚枕。
眸光一凝,旋即意味不明地轻笑。
简单洗漱后,她回了参月阁。
绀香正布着菜,笑眯眯地行礼,“少夫人,您回来了。”
岁萦坐到桌边。
“今早刑部来人,少主去处理急案了。”绀香道,“陛下本准了少主子三天的假,不过事急从权,夫人也请宽心,明日您归宁前少主必定回府。”
其实,他的行程完全没必要向自己汇报。
岁萦压根不听,也不关心。
但是明面上还要装装。
去倒座走马观花地翻两爪子账本,女孩就带着颂椒出府逍遥去了。
离了江府,神清气爽,岁萦拐过闹巷,轻车熟路地来到一书斋前。
门前翠竹深幽,纷红骇绿,颇有意境,屋里茶香飘溢,四五个文人墨客执羽扇侃侃而谈。岁萦没这般高雅,她避开众人,兴致勃勃地去挑选话本。
府里日子枯燥,总得找些乐子来打发光阴。
颂椒帮着她搜罗,“姑娘,说起话本,奴婢挑的哪有晏公子挑的合您心意,记得您十四岁生辰,晏公子还专门排了戏,独独演给您一人看。”
岁萦翻书的手微顿。
忆及什么,女孩眼眶酸涩,但听颂椒喜悦道:“说曹操,曹操到,姑娘快瞧,晏公子来了。”
他前世官拜国子监,属国子助教,会在书斋偶遇并不稀奇。
岁萦背对着天光,苹风温柔。
丝弦清越拨开雅间茶气,竹门风铃摇晃,水漏静止。
男子立于绿竹下,青衣布鞋,头戴方正的书帽,芝兰玉树,温润儒雅。
便是岁萦自幼的竹马,晏仅。
长沟流月,岁萦回头望向他,一瞬恍惚。
前世离合凄惨,她忘不了——
被江逢昼软禁于云岫阁的前夕,一介书生敢于同颠覆皇权的宰相对峙,不卑不亢,让他放岁萦自由。
皇宫的台阶很高,江逢昼箍着她,笑望阶下之人,笑他的不自量力,笑地位差距如鸿沟。
晏仅半分目光不曾挪给他,只是仰头看着岁萦。
“眠眠,我会接你回家。”
岁萦的眼角沁出了泪,一为晏仅,二为腰间的力道。
江逢昼敛笑,抱着她的力气加重。
他在生气什么呢?
气有人要带走他的玩物,还是气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好啊,”江逢昼愉悦地抚掌,“打断你的腿,给本官看看你带她走的决心。”
御前卫呼啸而上,乱棍如雨点。
岁萦挣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倒,却拼了命地爬起,石阶血迹蜿蜒,明明还剩最后一格,晏仅伸出手,去抓眼前的裙摆,可体力不支,拖着残腿昏死在江逢昼的脚下。
女孩恸哭,打他踹他咬他,明明一线距离却无法扶起晏仅。
“岁萦,还有几个人要来抢你走?”江逢昼目光促狭地攫住她下颌,“既然你说心悦我,在我未确定之前,你回不了家了,一辈子。”
—
岁萦从回忆惊醒。
日光渐融,晏仅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
“眠眠,”他注意到女孩手中的话本,勾笑,“这回可不能讹我买。”
没成亲前晏仅空下来便带岁萦上街闲逛。
说是讹,其实是他心甘情愿。
读书生一个,给不起金银珠宝,已是惭愧,他脑袋笨,更不知道如何哄小姑娘高兴。
听说,都城里的小娘子都爱漂亮的簪花。
少年驻足在铺前,他捏了捏干瘪的钱袋,咬了咬牙。
但岁萦拉走了他。
女孩说,自己不爱打扮,就喜欢看话本。
话本便宜得很,晏仅能买好多。
岁萦抱着厚厚一叠,笑眼弯弯。
“不用买东西,”她露出小虎牙,“哥哥能陪我,眠眠就很开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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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书斋,两人并肩行在闹街。
岁萦有许多话想说,但真正见到了人,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纠结地搓着书角。
“江家......”晏仅道,“待你还好么。”
岁萦低声:“还好。”
“那我,放心了。”他故作轻松地莞尔,“能嫁给心爱的人,是旁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
女孩不接话。
二人走进转角。
不远处行人分立两道,高头大马驮着官员奔驰,“让开让开!大理寺办案,闲人退让!”
晏仅下意识地牵住女孩的手。
另一边的拐角,柳鱼跟在江逢昼身后,叙说着案情,男人拧眉不语。
突然,柳鱼止了话,奇怪地盯着长街对面纷杂的人群。
他摸着下巴,略带惶恐地瞟了眼江逢昼。
人群拥挤,岁萦被迫挨着晏仅的胳膊,状似亲昵,出神地望着奔过的骏马。
大理寺协案,成婚后不久。
应当是前世发生过的,喻州鬼胎案。
对面的柳鱼揉亮眼睛,不敢置信地再辨认一遍,终于忍不住嘀咕:“胞妹吗,怎的那样像少夫人?”
抻头,见江逢昼同样视线紧锁,眉间戾气更甚。
柳鱼来不及出声,他已拨开人大步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