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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魂去来兮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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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沉甸甸的竹筐跨进家门,方茴面上含着止不住的笑,她轻呼一口气:“总算解决了吃完这顿不见下顿的麻烦。”
没等她将竹筐卸下,小石头已经从屋里像个小炮弹一般“蹬蹬”冲过来。他一把抱住姐姐,把脸狠狠埋在衣裳下摆里。
“姐姐今天挣了好多铜钱,咱们今天晚上吃你喜欢的煎豆腐好不好,”方茴拍了拍小石头的小肩膀。小石头点头,仍是死死地抱住姐姐。明白他还未完全放下心结,方茴摸了摸他的头,谁也受不了从不知道的地方突然窜出两个家伙吓人,还要半夜被扔到不认识的坟前。
好一会儿后,小石头依依不舍松开手,他也不走开,紧抓着方茴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似地跟在姐姐后面。
看到姐姐在归置东西,他在旁边见缝插针的帮忙,这边端个碟子,那边放个罐子。方茴看过去时,他便眨着一双大眼睛,模样乖巧极了,令人心里软软的。忙活完之后出了一身汗,方茴要去换衣服,小石头才松开手,安静站在门外。
他知道姐姐今天去县城里挣银子,可小石头还是忍不住害怕。
那天夜里二叔一根根掰开他揪着裤脚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看着离开的男人,他绝望地哭嚎,浑身止不住颤抖。
“姐姐,”小石头用尽余下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床边。来不及擦去不断磕头留下的泥印,看着虚弱到快要没有呼吸的姐姐,小石头紧拽着她的手,生生哭晕过去。
他本以为要失去惟一的亲人,但像村里老人常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天爷不忍看他孤苦伶仃的活下去,将走到鬼门关的姐姐还给了他。他可万万不能再失去姐姐了,这是他惟一的亲人啊。
方茴出了房屋,她从竹筐里拿出荷包和油纸包朝小家伙儿摆了摆:“小石头快看,这是什么!”小石头满脸好奇地接过荷包,打开看清一堆铜钱,他惊讶极了:“好多铜板板!”
再打开那个油纸包,他更加欢呼雀跃:“大肉包子!”
点了点他的小鼻头,方茴得意极了:“姐姐厉害吧,这才刚开始,以后姐姐要赚很多很多钱,咱们买鸡腿吃,不,买一整只的鸡鸭鱼肉。小石头呢,也能去很好的学堂读书。”
“我也想赚很多很多银子,让姐姐有好多好多肉包子和鸡腿吃。”小石头不假思索,直直地看向方茴。
方茴心里冒起一阵异样感受,像是有细小针尖在扎,却不疼,麻麻的直通眼底,酸涩得让人想哭。
压住快冒头的泪花,方茴温柔地抬手,整理了下小石头的衣襟,“想做生意也很好啊,不过,我们还是要先读书。认得字越多懂得道理越多,生意才能做得越来越大。”
说罢她敲了敲小家伙儿的额头,小石头似懂非懂,但姐姐的话他愿意听,便重重点头。方茴也不着急,反正这些道理他以后统统都会懂。
翻出荷包,从里边取了两个铜钱,方茴将它们放进小石头的手里:“小石头现在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小石头急忙道:“姐姐需要小石头做什么?”
方茴莞尔道:“你呢,现在去李豆腐家买块豆腐,咱们今天早点做饭。跑了半日,姐姐还真是有些累啦。”小石头听后抓紧手里的铜钱,一溜烟窜出门。
“你慢些!”方茴不禁哑然失笑,她起身去厨房找出葱蒜和王婶送的红柿。见摘的笋子还有剩,便一起拿去石槽边洗净。
小灶蒸上包子,方茴烧开一锅水,先泡了壶菊花茶。余下的热水加盐搅拌,笋切丝,丢进锅里汆烫一番,然后捞进凉水中浸泡,保持笋丝爽脆的口感。
再切一根红红的野山椒,剁了葱蒜末,清洗干净的大碗里面依次放入新买的拌菜酱油和醋。她用筷子蘸了蘸,抿入嘴中,觉得味道偏淡,又在里头加了小半勺盐粒。
大铁勺子将笋丝捞出徐徐沥干水分,放入碗中与酱汁拌匀,随后再搁野山椒粒和葱蒜末,烧起小锅灶,大火热油,浇在菜上,炝出的香味极其美妙。美滋滋地闻了闻,方茴哼着小曲儿,快速将菜拌开,好令每一根笋丝都浸泡进酱汁里入味。
刚将凉拌笋丝端上桌,小石头手上捧着一大团荷叶包,一溜小跑进了家门。方茴看着他一阵风似的,笑道:“你慢着些,”一边说一边从他手中接过荷叶包。
李豆腐家在村里极有信誉,平时卖些豆腐,也卖些豆浆、豆皮和豆渣,价格也公道,只两枚铜钱便能买上一大块豆腐。轻轻掂了一下,方茴满意的很:“果真是厚道人家做生意,哪怕稚童小儿上门,所卖之物也绝不缺斤少两。”
揭开了外面包的枯绿干荷叶,方茴将豆腐放在案板上切成较薄的片状,红柿切小块,葱蒜切片,再从小陶土坛子中拿出新买的八角和花椒。
起锅热油,小火慢煎,将豆腐两面煎出黄灿灿的颜色,再用长筷夹至碗中备用。手上快速将切好的葱蒜片、八角、花椒撒入锅中煸香,遂即放入红柿块,等炒出浓郁的红色汁水出来,立即倒进煎成焦黄色的豆腐。
方茴举着大铲子,在锅中加入盐粒和酱油,接着大火的凶猛势头翻炒,不多时就盛出了菜肴。
小石头早早洗净手,从一边的矮炉灶上小心翼翼的取出热包子,又屁颠屁颠的将碗筷摆好。看着站在灶台边的小石头,小家伙儿正眼巴巴望着自己手里端的番茄豆腐,脸上仿佛写满了姐姐快开饭的字眼,方茴差点笑出声来。
放下装有茄汁豆腐的盘子,方茴将冲好的菊花茶倒入汤碗中,再递给小家伙儿一个油乎乎的肉包子,最后夹上一块豆腐放到他的专属小碗里。
虽然惦记着大肉包子和碗里的菜,但小石头还是按姐姐之前的教导,先喝了一口茶润过喉肠才动起筷子。
咽下茶水,小石头迫不及待地夹起小碗里的豆腐。连连吹着热气,等散去些热意后将茄汁豆腐一口塞进嘴里,只瞬间就感到酸酸甜甜的红柿汁席卷了整个口腔。
老豆腐切片后先煎后炒,外皮虽然劲道内里却依旧柔嫩,而酱汁很好的包裹住了整片豆腐,一口咬下去真是酸甜适得,生津开胃。
夹起一筷子笋丝,不仅清脆爽口还有种酸酸辣辣的味道,方茴觉得吃着也不错,正对她的喜好。小石头将豆腐咽下去,又大口咬上肉包子。他幸福地眯起了眼,一口包子一口菜吃得香甜极了,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记给姐姐夹菜。
自县城回来还算早,家中的竹笋已吃的差不多,方茴提起东西去山上挖了半筐回来。归来时已经挺晚了,天色陷入昏沉。
小院里很静,唯有挺拔的花树上热热闹闹,一会儿打开几朵苞蕾,一会随风落下几片花瓣。偶有两片落在了新晾晒的红果片和野菊花上,过了一会儿,花树后的薄软窗纸里透出小小的算账声。
“生红果片每斤二十枚铜钱,熟红果片每斤三十五枚铜钱…得了一百七十枚铜钱。干菊花则赚了三十枚铜钱,总共是二百枚铜钱。肉包子花了十五枚铜钱,灯油、米面粮食等,花了五十六枚铜钱,还有雄黄……”
从朴素的木柜深处掏出小盒子,方茴坐在床沿上数家产,翻来覆去地数也只有一百三十七枚铜钱的家产。
举起一枚古铜色的铜钱贴在额头,她趴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随之又打气道:“赚了钱总归是好的开始。”看着小小的铜钱堆,方茴犹豫了下,仍旧数出一百枚串好。
她和小石头说了一声,去厨房取出新买的精米和白面,还有一大兜竹笋。她两手提着,出门往村里去了。
王婶一家在堂屋说说笑笑,聊些家长里短,忽然听闻有人在敲门,三人心下还有些奇怪,不知天擦黑的时间会有谁来。王叔起身去开门,和来人聊着天进屋,正是方茴提着东西过来串门。
示意茹娘去倒水,王婶说着:“小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方茴摇摇头:“婶婶,不用这么麻烦,我是来送东西的,”说着,她将精米和白面放到桌上,将沾着点泥土的竹笋和香菇搁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铜钱。
方茴有些不好意思,浅声道:“我挣的不多,您垫的七百文药钱只能先还一部分。这里是一百文和一小袋精米和白面,您先收下。等过些时日我多挣钱,买了好东西给您送来。”
“快收起来,快收起来,”王婶一听,连声便让方茴将东西收回去,她动容道:“孩子,婶婶知道你的意思。但你今天能挣多少钱,拿了一百枚铜钱出来还能剩多少?你的心意婶婶知道,你先收起来,等以后赚的多了再还给婶婶啊。”
“你若非要留,竹笋和香菇留下,旁的都带回去。”
方茴还想说什么,被王叔打断:“小茴啊,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钱不急着你还,等什么时候手上宽裕了再说。”
拉住方茴的手,王婶叹气,继续劝着:“你那时候躺在床上,一张小脸又青又白,身上只裹着个旧被子,连个枕头褥子都没垫。小石头在你旁边哭得嗓子都哑了,婶婶看着心里揪的难受。
自打你母亲嫁过来,我们二人日夜相邻,都将对方看做是自己的姐妹。你说说,我怎么能看着姐妹的女儿活活没了命呢?也就是那杀千刀的方老二,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干出来这么毒的事儿!”
想到刚来时候的无助,方茴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她声音哽咽,不由喊了句:“婶婶。”
拍了拍她的手,王婶道:“孩子,别难受,都过去了。听婶婶的话,今儿把钱拿回去,米面也拿回去,吃点好的,给你和小家伙儿补补身子。”
“你和小石头慢慢把日子过好,气死那俩王八犊子!听话啊。”她特地补上一句,重重说道。方茴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一旁的茹娘拉住方茴手晃了晃:“小茴别难受了,我们明日去摸鱼玩可好。”
拍了下茹娘的头,王婶假意斥责:“野丫头!不许去玩水,多大的人了!小茴过几日还要去县城送货,天天忙着,哪有时间跟你一起玩。”茹娘听后吐了吐舌头,对王婶撒娇:“娘,我知道,这不是想让小茴出去玩玩散散心嘛?”
在王婶和王叔极力劝说下,方茴只得把钱和米面原封不动的带回去。夜间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小方茴,又想起自己,内心颇为复杂。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自然没有体验过家的感觉,小时候放学,看到家长来接同龄人,无论大人表露出温柔还是严厉,她在心中都极为羡慕。长大了,也看开了,但偶尔刷到朋友圈里那些三五亲朋聚餐的欢声笑语,还是会忍不住多停留一会儿。
但,不是所有亲情羁绊都值得人留恋。若是迷嶂遮眼,即使抽身于局外,也未必能洞悉全貌。
何为迷嶂?
小方茴父母在世时方家二叔二婶常来走动,早年有困难,亦时不时请兄长嫂嫂贴补一二。小方茴的父母厚道,知道弟弟那些年不容易,从不曾催促他们还钱。
若在山上寻到浓郁的蜂蜜,肥厚的野猪肉,或是捕到一窝兔子,小方茴的父母会为他们留一份。
后来他们的日子好了,知道嫂嫂重病,不仅不来还钱,还装作不在家,不断让来要钱的兄长扑空。
等嫂嫂过世数月,他们跑来装模作地哭,哭孩子们可怜,哭嫂嫂命苦。拉扯许久后露出本相,竟是听闻兄长猎到黑熊,卖了好价钱,想来借钱盖房子。
狡诈之人,擅以情义二字为由捆绑他者。此为迷嶂之一。
他们的兄长在最后一次登门讨债时敲了很久的门,直到小女儿指出窗户里闪动又消失的人影,终于恍然大悟。
他看清弟弟一家的嘴脸,随那夫妻二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任由他们说破天,小方茴的父亲也没松口,只道,吃了饭就回家去吧。
后来,小方茴和小石头成了孤儿,夫妻二人又来了,不是发现良心,是对兄长留下的钱财和房子动心。
他们早在听闻兄长噩耗的一刻就做好打算,借着收养姐弟的名义,搜刮干净钱财,拿到房契卖屋。在村里放出一定要将兄长孩子抚养长大的话,二人惺惺作态骗了不少人,两个村里都夸两夫妻有情义。
等翻遍老屋里里外外,掘地三尺也没摸到银两和房契的影子,二人气急。但话已经说出口,不少人盯着,连两个村的里正都来过问,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带离十里村。
阴险之人,以良善遮不净之心,行祸事。此为迷嶂二。
满腹算盘噼啪作响,最终全落空。方蒋氏气急败坏,企图把小方茴卖给人当童养媳。看小石头更不顺眼,个子小小的没力气,使唤他干活都干不起来。
还是方老二制止她,说,“给人做童养媳收的钱哪有长大后嫁人的彩礼高,小丫头一碗清汤几口馒头就能养活。小的嘛,虽然眼下浪费不少粮食,但只要再大点,能下地,过几年还能跟着我去县里上工,家里又可以多一笔赚头。”
恶毒之人,贪婪不止,借恶习掩恶行。此为迷嶂三。
再后来,他们心疼钱,抛弃了重伤的小方茴,连小石头一起扔回老屋。
想想都可笑,什么叔婶,不过是借着亲人二字扒在兄嫂一家身上喝血吃肉,还要大吵大骂远远不够的混账玩意。反观王婶一家,只是邻居,家境不富却愿慷慨解囊,凭着心头的善意不断伸出援助之手。
呵,变化莫测,毫无章法,同时也最不能判估的,就是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