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茴香》木离央

3、魂去来兮 二

　　转过身，进门发现小石头已经醒来。只瞧他有模有样地看了番院中晾晒的山楂片，然后围着院中堆积在一起的物件绕了圈，费力地拖起一个筐往杂物间走。小小的人比竹筐高不了几分，画面诙谐，方茴忍不住笑起来。

　　她起了坏心思，走过去按住竹筐。小石头努力拽筐子，却怎么都拽不动，他纳闷地回头，等发现是偷笑的姐姐在搞鬼，他松开手往方茴身上扑了过去。

　　“不用挪了，今天还要上山呢。”方茴接住他，在小家伙儿头上摸了摸。小石头不爱说话，看起来呆呆的，即使在方老二那边受到人欺负了，也只是怯生生地躲在小方茴身后。几年了都如此，方老二和方蒋氏疑心他是个傻子，早两年不知听到什么歪门邪道，说小孩儿这样是丢魂，得吓一吓，把魂吓回来就好。

　　那两人竟真信了，语言恐吓，猛然从背后冒头大吼大叫，半夜推醒小石头扔到不知名的坟前。连着半月歪招不断，把小石头吓得嗷嗷哭，人也更胆小了。他想出去找姐姐，却被刻意堵在院子里，只能缩在柴房角落里当鹌鹑，任凭方老二和方蒋氏怎么拽他都不出来。

　　两人见状作罢，心里更认定他家大哥大嫂生了个傻子和赔钱货，打那之后对两个孩子更没好脸色。

　　也因为如此，在小方茴昏迷后，见小石头守着她寸步不离。两人一合计，小傻子只肯跟着小方茴做活，大的没了，小的留着也没什么用，索性把两个累赘一起扔了。

　　“真扔回老宅啊？不再找个大夫看看，你也知道，村里那赤脚大夫没啥本事。”

　　“这不上药了吗，找人，给她掏钱看病？你当家里钱多得烧的慌？我哥半个铜板都没留，给他养到现在够仗义了。

　　过段日子就对外称她好得差不多了，但大师说她和咱家相冲，留不得，再留下人还要出事儿，得送回老宅。小石头舍不得他姐，死活要跟回去。咱俩没法，只能给他们拿些钱，驾上驴车送孩子们回家了。到时候，是死是活，都是他俩的命。”

　　帮小石头理了下过大的衣裳，手指碰到明显的纤细凸起，方茴眉头微微皱起。太瘦了，稍微一碰都能感受到肋骨。她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句方老二和方蒋氏不是东西，小孩子都要虐待，即使干完重活了也不给好饭吃。

　　但她未表现出来，摸了摸小石头的头，温柔道：“去洗漱吧。”小家伙儿乖乖点点头，哒哒跑到水缸边，踮起脚尖，努力抓起里头木瓢。

　　起初看小方茴的记忆，她以为小石头不爱说话不爱动是有自闭症的倾向，但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和试探，方茴发现小石头性格里是带着点儿活泼的。她推测，小石头很小失去父母没有安全感，本就不敢表露出来孩子爱玩的天性，又常年在方老二家受到打压和虐待，人才变得越发怯懦胆小。

　　想想那段脑残才能干出来的吓魂，方茴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再可爱的孩子也经不住他们吓，半夜扔到坟前？怎么想出来的？他们怎么不把自个埋到坟里头。

　　洗完脸，小石头把木盆和布巾摆放好，他回头看着姐姐，虽然未明说，但小家伙儿满脸都在求表扬。方茴笑着点点头，对他竖起大拇指，“完成的很好，小石头真棒。”

　　小孩子可塑性高，胆小和不爱讲话可以慢慢改，但自理能力的锻炼不能松懈。方茴这几日有意教导小石头养成勤洗手和自主整理的习惯，他能做的事多鼓励他去做，成功了多夸，不成功再侧面引导。

　　方茴重新去厨房取了竹篮，挎在细瘦的手腕处，忽然感到衣角被揪住，她点了点小石头的鼻尖，“干嘛呀。”小石头不吭声，她试着往前走一步，小石头跟着走一步，再走一步，他继续跟一步。

　　方茴觉得好笑，半蹲着，对上小石头微微发颤的眼睛时，她的心一下就软了，“还是害怕吗？”他抿嘴，点了点头，有点发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小石头眼里一下涌出泪水。

　　“别怕，这里是家，没有二叔二婶了，”方茴指着花树，“从前你总爱趴在树底下看蚂蚁搬家，”她又指向远处的柴火垛，“还有那，你以前捡到了只小狗，想把稻草垛掏出个洞给它做狗窝，结果草垛塌了，把你俩埋里头了，记得吗？”

　　拉着小石头走到厨房门口，抬起他的手去触碰门框上的划痕，方茴张了张口，别扭地说出陌生的词语：“父亲，每年都要给我们量身高。娘亲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会给我们烙糖饼。”

　　他好像想起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单手把他从稻草堆里拎到门边，另一手挑出匕首，在头顶划了一刀，啧啧称叹：“好小子，个头窜挺快。”

　　那时，姐姐就在旁边捂着嘴笑，她怀里抱着家中老猫，那猫总偷吃兽夹里的诱饵，后来被夹瘸了条腿才老实。小狗在他脚下乱转，汪汪在叫。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是，娘亲。

　　姐姐，爹爹，娘亲，家。眼泪一滴一滴流出来，不再是压抑，而是宣泄。

　　“姐姐，我好想，爹爹和娘亲，我好想他们。”

　　握紧小石头的手，方茴带他坐下，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小家伙儿的背。“没事了，回家了，以后，我们不会再被欺负了。”

　　哭声渐渐停下，小石头低着头，濡湿的声腔断断续续的，“以前，说要当男子汉，但连姐姐都，保护不好，我我。”

　　方茴按住他的脑袋，狠狠揉了揉，“会打架的人不一定是男子汉，但懂担当的人一定是。小石头经常为姐姐着想，一直帮忙分担农活，现在还会主动做家务，对姐姐来说你已经是小男子汉了。”

　　泪眼婆娑的小家伙儿抬起皱巴巴的小脸，抽抽搭搭的：“真的吗？”“是啊，小男子汉。懊恼一会儿可以，但一直懊恼可不行，”方茴捏了捏他的脸：“人如果一直停在不好的情绪里会越来越难开心。”

　　“嗯。”

　　“小男子汉。”“在。”

　　“姐姐要去外面摘点野菜煮汤，你可以把厨房的脏抹布洗洗吗？”“可以！”“小石头真棒！”

　　推开门，往右走。小方茴家的老房子盖在最靠近山峰的地方，房子旁边是条水量很足的溪流，一年到头没有干涸的时候，村中人家生活都靠它。溪上架着不大的石桥，是小方茴父亲寻人盖的。简单的拱型，侧面看着像个灰白的月牙，静静落在两端草地。

　　“有了它，过溪流时就不必踩着里头的石块儿了，省得湿了鞋袜，还麻烦你时不时换洗，”小方茴父亲对妻子笑着说。

　　女子面目和煦，她拨开吹到唇角的长发，男人见了，伸手把那一缕掉落的发丝挽回她的耳后。二人四目相对，忽然都觉得有些害羞，微微错开眼神，可又像有丝线拉扯着，只一会儿又重新对上，他们忍不住笑起来。

　　头又发胀了，方茴晃晃脑袋，企图把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丢开。

　　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草丛已是深绿，快有齐膝高，倒也有一些新生的草儿刚没过脚踝。一只灰毛兔子从旁边钻出来，方茴还未回神，它已经蹦蹦跳跳溜到山脚处了。

　　她笑了下，若是小方茴的父亲在，这只胆肥的兔子定然逃不脱。思及此处，不禁往连绵山脉望去。

　　峰座形势高大，所附生的林木葱郁近黑，山风呼啸时裹挟着不知其数的青叶簌簌而动，消亡，再复生。

　　自从猎人失踪，猛兽试探着从深山向外迁徙，两年前有人在山里对上老虎，被咬掉了一支手臂，好在留下了一条命。之后村里人只在外围寻摸，不会再随意去深处，怕进入腹地后被突如其来的凶猛野兽叼走。

　　小方茴家中无地，素日里依靠狩猎换取银两，她这两日一面打扫卫生，一面寻值钱的物件，可惜一无所获。

　　为了生存，方茴硬着头皮上山寻摸些能换钱的东西，难免误打误撞走深了些。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猛兽换了狩猎的区域，几次上山都未见到过它们。偶尔听见些动静，也不过是风吹草动，有惊无险的让她完成了觅食之行。

　　“希望今日上山也能平平安安回来，”在心中虔诚的向命运之神祈祷后，方茴不再多想，蹲下身寻了相中的芥菜。菜茎脆嫩，不费什么力气便折断了，只是叶上的露水甚多，攥成一把后手上湿哒哒的。

　　野菜放入竹篮后，方茴迅速将衣袖卷起两折。山林绿意深深，风荡起独有的清爽气味，时不时吹过裸露的手腕。很快，竹篮满了，方茴压了压，感觉分量足够，站起身来。

　　寂静无人，只有溪流哗哗啦啦流出声响，空空荡荡，一下又一下，惹出方茴繁多的莫名情绪。

　　寂寥，哀愁，恐惧。它们在身体里徘徊，交集，围剿成锁链，将人的心困入荒地。

　　“懊恼一会儿可以，但一直懊恼可不行，人如果一直停在不好的情绪里会越来越难开心。”开导小石头的话也是她一直开导自己的话，方茴试图不断在心里默念，切断纷纷扰扰的杂乱思绪。

　　许久许久，万丈云层流散，微凉的风和日光轻轻裹住方茴。她张开双臂，置身其中，身上渐渐升起微微暖意，长久压抑的情绪稍稍有了舒缓。

　　远远看到那所房屋，四周荒草茂盛，屋后还生着小片树林，孤独的伫立在那，如同她一般。方茴紧紧握起拳头，忽而道了句，“那又怎样呢？”

　　是啊，那又怎样呢，不过是从一无所有再到一无所有，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再次扬起脸，任凭逐渐滚烫的阳光流淌在脸上，直到烫起心中的一团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