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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魂去来兮 一 ...

  •   漫漫长夜似是须臾而过,古老的村庄在昏暗天色中若隐若现,所有人都沉浸于甜蜜的梦里。而在村尾的一处院子,两颗花树趁着夜色噗噗打开硕大苞蕾,露出繁重的花瓣儿。

      在它的一墙之隔,有人在屋内翻来覆去,陷入梦魇深处不得安稳。

      方茴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一颗接连一颗滑落在眼尾,像是因恐惧而流泪,瘦弱得不足巴掌大的脸瞧着可怜的很。她口中喃喃,满心抗拒梦中遭遇,却无法立时挣开。

      收成季节到了,田野间满目金黄,麦秆撑不住沉甸甸的麦穗,悄悄垂下头颅。

      “歇什么歇,”方蒋氏伸出短胖的五指抓住小方茴的衣襟,恶狠狠瞪向瑟缩的小丫头,还一把推开扑上来的小石头。她指着麦场上未剥壳的稻谷,怒气冲冲:“才干多长时间就想着玩?两个赔钱儿玩意,做不完活计别想有饭吃!”

      小丫头饿着肚子,从白天干到黑夜,等村里的蜡烛一盏接一盏熄了,她才敢拉着小石头跑回房子里,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寻摸点儿吃的。可灶台上空荡荡,只有一块干饼留给她和小石头。

      东西不够吃,小方茴从角落的泥地里熟门熟路地挖起个生地瓜,匆匆洗净,掰开一半分给弟弟。两人狼吞饼子,虎咽地瓜,再喝下一瓢冷水,勉强填饱了肚子

      大雪天里白茫茫一片,人们都关紧门窗,躲在屋里烤火取暖。方蒋氏瞧着缩在墙角的姐弟二人不顺气,借口家中存水不足,非让人提了木桶冒雪去打水。

      天可真冷啊,两只手红肿干裂,生了冻疮的地方更是疼痒难忍。衣物单薄的小方茴只得走一段路便搓搓胳膊和手,企图能冒起一点暖意。雪花飘在她的睫毛上,她不禁抬起头看天,乌黑的眼睫和粗糙红肿的脸蛋从打着补丁的兜帽下露出来,那是她身上最醒目的颜色。

      “死丫头!没看见天都亮了吗!你那痨鬼的娘、死命的爹怎么没把你们也带下去!一天天就知道好吃懒做!”方蒋氏失眠,整夜睡不好觉,鸡没叫她就醒了。

      骂骂咧咧地弯下粗腰进了柴房改成的矮小房间,她看见窝在草垫上睡着的两个孩子气不打一处来,“睡睡睡,你们两个不知道起来干活吗!”方蒋氏脱下布鞋用力砸向床上的人,却失了准头,没砸中。

      她自然不解气,跨着大步走上前,要狠狠揪住小侄女的耳朵,好好治治那一身懒皮子。

      感到了庞大的恶意,方茴人虽迷迷糊糊,但她一个激灵,敏捷地卷起被子往旁边跑,脚下踩到成团的被子,人像个车轱辘一样滚下了床。

      摔的不轻,整个背着地,好在身下有旧被子缓解了坠地时的冲击,没有出淤肿。方茴捂着狠狠磕到床脚的胳膊,痛得倒吸冷气。

      回过神,“又做噩梦,”方茴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好痛啊。”在下面待了一会儿,缓过劲儿,她爬回床上。如前几日般,一回忆起来或是做噩梦,头便开始发胀。她伸手盖住眼睛,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

      “方老二和方蒋氏带给小方茴的恐惧真是不小,这些天一入夜便做噩梦,不是被逼着做活,就是被虐待。地里的小白菜也不过如此。”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方茴睁眼看着头上破旧的床帐。

      东黑一块,西白一块,买不起皂粉,也用不惯皂荚,再用力搓洗也不干净。她心情烦闷,怎么看都不顺眼,“好丑,”起身扯下床帐,团成一团,扔到一旁放脏衣物的筐里。

      套上外衣,走进厨房,瞧见灰扑扑的那面墙,方茴顿了顿。她拾起土灶旁的一小节黑木炭,往墙上又添了一笔。

      第十五天。

      葫芦瓢舀起水,水花迸溅的声音响起,哗啦啦啦,打破了迷蒙天色下的寂静。方茴端起盆,把它搁在木架上,她掏出里头浸湿的布巾,往面前的绳上一搭,再低头,瘦小身影倒映在水面上。

      模模糊糊的。

      默然地看着,许久后,方茴垂下眼,一言不发地伸手打散盆里的倒影。

      细碎的水珠延着脖颈的纤细弧线滑落,一点点沾湿了衣领。她取下绳子上搭着的粗布巾,大力拧干上头残存的水汽,囫囵擦净脸。

      不多时,村里其他地方接二连三的传出了响动,他们卸下门上的木栓,见面后互相打起招呼。“婶婶,早呐。”“吃了没啊?”“在做呢,等会儿就吃了。”“阿叔,你家汤煮得可真香啊。”

      听着外头的热热闹闹,方茴走进厨房,入眼是一张靠墙的古朴宽桌,上头摆着菜刀和一大块案板。桌下是洗菜用的盆,旁边放着块磨刀石,那是方茴去溪边捡回来的,当时菜刀的刀面已经锈满,她花了不少时间打磨,才重新磨出刀锋。

      桌案旁是两个橱柜,一大一小紧挨着摆放,像是两个兄弟手拉着手并肩而立。小些的放了些碗碟和厨具,大些的分为两层,上层又分了三格,平日里放些未吃完的剩饭剩菜。不过,自打方茴来之后,粮食紧缺,里头时常是空荡荡的。

      下层同上层一样,在外头也打了柜门,方茴拉开门,里面有两个竹篮,一个装了小半篮毛绒绒的野生猕猴桃,另一个则有两根野菜蔫了吧唧的挂在篮子边沿。方茴取出里面的野菜,欲拿出竹篮,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她走过去打开大门一瞧,却没见到有人。

      往外头走了走,也没看到什么,再转身时瞥见了一大团影子,差点吓得她跳起来。是个人,惊魂未定的方茴捂着胸口仔细看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白净小姑娘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怀里抱着个布袋,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茹娘?”

      听到动静后,茹娘费力睁开眼:“小茴,诺,娘让我给你拿的馒头,里面还有两枚熟鸡蛋。”“多谢婶婶了,”方茴接过手,近日来时不时收到王婶的投喂,却不能回馈,她心中一直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在昨日采到野果子,只是回来时晚了,未能送过去,正好让茹娘带走。

      “你等我一下,”方茴抱着冒热气的布袋回了厨房,拿出一个干净的空袋子,把馒头和鸡蛋替换出来。木橱门再次拉开,她取出装着猕猴桃的竹篮,走到院外递给茹娘,却遭到了拒绝。

      “我不能要,娘要说我的。你现在带着小石头,日子过得又难又苦,怎么还老想着还情。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你同我客气什么。”茹娘推托着篮子,非要方茴拿回家,“再这样做,我和娘才真要生气了。”

      方茴提醒她抓好竹篮,“我可要松手了,”“别呀,”茹娘只好紧紧握住篮子。轻轻刮了下茹娘皱起的鼻头,方茴笑道:“没客气,整个村里可不就同你最要好,但这个你得拿回去。我昨天下山时摘到藤梨,挑出了最好的果子,特意给婶婶带回来的。她这两日不是总觉得反胃,说不定吃点酸口的食物会好些。”

      “那好吧,”想到娘亲胃口不好,确实需要,茹娘答应了,只是她空出只手来,拉住方茴的袖子,神神秘秘的:“小茴过来,我同你讲个事。”方茴好奇地把耳朵伸过去,待听完后,她面上同茹娘一样涌起喜气:“真的?看来我这篮果子送的正是时候。”

      “昨日去县城找大夫诊过脉,爹娘都傻眼了,娘说自己一把年纪,居然还能怀上。至于我爹,更夸张了,”茹娘的眉毛挑了起来,学着王叔笨拙的语气:“孩儿他娘,你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啊?隔一会儿就来问一次,把我娘烦的,说他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当年怀我的时候一样慌里慌张的。”

      方茴未插话,静静地听她讲家长里短,偶尔听到有趣的地方,脸上也涌出浓浓笑意。等送走了茹娘,她倚在门框上,看着远去的少女,忽生感叹。

      小方茴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尾,同其他人家相隔颇远,仅有一户王姓人家在不远处比邻而居,茹娘便是家里的小女儿。王家从前同小方茴的爹娘交往颇为密切,两家人和和气气的,后来小方茴父母双双离世,小方茴和小石头也被二叔带走,彼此便再没有见面。

      那一日王婶在半夜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和王叔壮着胆子进了老屋一探究竟,待发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方茴和坐在她身边嚎啕大哭的小石头后,两人忙去请了大夫。后面也是有她和其家人的照料,方茴才能很快痊愈。

      命运惯会捉弄人,把人扔进绝境,让人绝望,可有时又总留一点希望在身边。

      风吹过花树的声音惊醒了方茴,她敛起思绪,抬头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高山,苦笑了下,她倒情愿没这种起死回生的幸运,守着小茴香过平平淡淡的一辈子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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