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江江长》哈加以

4、第 4 章

　　对于五岁之前的生活，周宝书的记忆零散而深刻。

　　她记得他们家住的是老式平房，一进大门就是小屋，右手边是灶台、水池，还支了很小的餐桌，配着三把矮凳子，承担厨房重任。左边靠墙角有一个木架，放着洗漱用品，墙上有个水龙头，套着很长的软管，这个水龙头出热水，洗脸就用盆接点儿，洗澡就把防水布拉开，然后举着软管洗，使用起来和花洒差不多，只是出水远没有那么柔和。

　　厨房中间有一道纱门，推开这道门是大屋，实际上并不大，非常壅塞，屋中间一张大帘子把房间分作不均等的两半，大的那半边安放着周宝书和奶奶睡的大床，一个衣柜，一把木椅，一个矮矮的绿色冰箱。小的那半边有一台电视，还有一张沙发兼周伟成的单人床。

　　大屋兼收并蓄，因此它不适宜称作卧室或者客厅，就像小屋不适宜称之为厨房或者淋浴间，它们的功能是混乱的。

　　奶奶另外找了一份杂工，做了有一段时间了，周宝书也渐渐习惯再不上幼儿园的早上，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身旁的奶奶起床，听见厨房里的一阵响动，安静不了一会儿，吱呀一声，是大门拉开，沉闷的“咚”的一声，是大门合上，奶奶出门了。

　　彻底安静后，她又睡死过去，直到自然醒。

　　下床后，周宝书在小屋马马虎虎洗漱一番，支起的小桌子上，放着两个散装糕点和一个搪瓷杯，杯子里是还带几分温热的牛奶，结了一层奶皮。这是奶奶给她预备的早餐，吃完后就自己玩儿，她有小黑板和五颜六色的粉笔，还有故事书，填色书，长头发的娃娃……她拥有很多东西，都是江阿姨送给她的。

　　但她想看电视，悄悄掀开帘子一角，爸爸还没醒呢，她看不成，继续自己和自己玩。

　　到了中午，周伟成起床了，锅里放着两盘菜，是奶奶出门前就炒好的，饭也是煮好了的，在电饭煲里保着温。

　　周伟成叫周宝书吃午饭，周宝书坐在矮凳上，看爸爸给自己碗里添饭菜，她说够了，爸爸就不再添，把剩下的一扫而光。吃完、刷完碗筷，周伟成对女儿说我出去了，自己在家乖乖的。他不说自己去哪儿，但周宝书知道爸爸去哪里，就是街上挨着副食店的那家麻将馆。周宝书站在门口看着爸爸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在周宝书记忆中，幼年的每一天都是晴天，每个下午都很漫长，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自娱自乐。

　　其实那个时候她有念幼儿园，新村也还很热闹，有不少小孩子，基本上都像周宝书一样在周末被放养，他们成群结队地玩耍，跳橡皮筋、跳格子、捉迷藏、扮家家、在山里田边瞎跑、聚在某个小孩家里看还珠格格、去小卖部买汽水或者奶糖……

　　但周宝书没有好朋友，也不属于任何“团体”，她有一点羡慕，但从未主动申请加入，大部分时间是旁观，例如在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猫”倒数，其他人四处躲藏。

　　人数不够时，也有孩子群里的“小领导”邀请周宝书加入，周宝书答应得沉着冷静，实际上很有几分激动。

　　有时周宝书玩得很开心，疯跑疯闹中以为自己融入了团体。

　　有时候又玩得很不开心。

　　一次，几个女孩约着去捉蝴蝶，让周宝书也去。

　　“小领导”比其他女孩大个两三岁，掌握着捉蝴蝶行动中的一级武器：一把塑料苍蝇拍子。看到有蝴蝶，就让蝴蝶享有和苍蝇同等的待遇，蝴蝶被拍晕后落在地上，“小领导”就让其他女孩捡拾。周宝书捡得最多，特别是在一个斜坡那儿，那里蝴蝶多，但拍晕后的蝴蝶总落在坡下，其他女生不愿意去捡，都是周宝书拎着塑料袋，慢慢滑下去。

　　忙活一下午，估计快到饭点，一个女孩的妈妈已经扯着喉咙让她回家了，那个女孩催着“小领导”分发蝴蝶，“小领导”让周宝书清点。

　　一共二十一只，“小领导”左右思量，最后决定她自己分得八只，另外三个女孩每人得四只，周宝书得一只。

　　周宝书并不在乎什么蝴蝶，但只分得一只让她很愤怒，明明她出力最多。

　　装蝴蝶的塑料口袋还在她手里，她把里面的蝴蝶全部都抖落在地上，对其他女孩说：“你们自己分，我一个都不要”，说完把空口袋一扔，头也不回地回家了，留下其余四个面面相觑。

　　“蝴蝶事变”后，周宝书很久都没有收到一起玩的邀请，不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又是一个人晃荡一整个下午。

　　那天下午她不知怎的，晃到了街上，看到那个乌烟瘴气的麻将馆，她走进麻将馆，穿过麻将碰撞的噪音、大声叫嚷的男男女女、一地的瓜子花生壳、难闻的烟味，在麻将馆最深处的一张麻将桌上，认出了周伟成。

　　他耳朵上别着一根烟，嘴里叼着另一根，但两只手忙着抓牌、出牌、碰牌，得不了空，一根烟只是悬悬地叼着，烟雾袅袅上升，把他的面孔都笼罩住。

　　周宝书没做声，静悄悄地站在一旁，也真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看着大人们打牌，眼花缭乱，只认出来一个幺鸡。

　　周伟成叼着的那根烟燃去大半，一长截烟灰来不及弹，落在牌桌上，他伸手把烟灰抹掉，这时眼尾扫到了周宝书。

　　“怎么来这了？”

　　周宝书听不出爸爸什么情绪，就只叫了一声爸爸。

　　周伟成从纸杯压着的一沓零钱里随便抽出一张，递给周宝书，“去吧，自己买点零食。”

　　周宝书接过，钻出昏暗的麻将馆。

　　太阳下，周宝书认出爸爸给自己的是一张十元大钞。面额有些太大了，她有一点手足无措，好像想吃薯片？那就去小卖部买点薯片。

　　她把大钞叠成小方块，放到裤兜里，回新村的路上一直把裤兜捂着，好像钱能从里面飞出来似的。

　　她要去的地方是新村的小卖部，小小的一个平房，位置很好，位于整个新村进出要塞，不管是进还是出，都得经过那里。小卖部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爷爷，有个外号叫熊猫，这个外号流传得太广了，几乎所有人都叫他熊猫，他自己也爱自称熊猫。

　　这个小卖部是小孩子们最常光顾的地方，周宝书来得也挺勤，但她从不以“熊猫”相称，就叫老板，奶奶和爸爸也都是叫老板。

　　“老板，我要一包番茄味的薯片。”

　　正躺着看电视的熊猫站起来，从货架上抽出一包薯片，放在柜台上。

　　“还要点别的不？”

　　周宝书犹豫了会儿，目光扫见柜台下堆着的一箱汽水空瓶，就再要了一瓶汽水。

　　熊猫先找了周宝书六块钱，又用起子把汽水盖起了，插进一根细长的吸管，把汽水和薯片一齐递给周宝书。

　　周宝书说谢谢老板，熊猫笑嘻嘻地，“怎么叫老板，别人都叫我熊猫，你也叫我熊猫呗。”他一直想让周宝书别叫他老板了，听不习惯，熊猫顺耳多了。

　　周宝书摇头。“你们周家人都犟”，熊猫感叹道。

　　出小卖部的时候，一个比她矮一点的小女孩和周宝书擦肩而过。

　　“熊猫，我要一包奶糖！”小女孩声音清脆，关键是特别特别标准的普通话，电视里的那种。周宝书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回家的脚步定住，往小卖部里探看。

　　熊猫看见探头探脑的周宝书，招呼她进来，并把这个小女孩介绍给了周宝书，“这是小橙子，比你小一岁，你们一起玩呀。”
　　“好呀。” 标准的普通话，不是周宝书，是小橙子说的。

　　小橙子拿到奶糖，非常自然地就牵住周宝书的手。出了小卖部，小橙子问周宝书能不能去她家玩，周宝书点点头。她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小橙子想牵她的手，就由她牵，小橙子想到她家玩，就带她去玩。

　　回到家中，周宝书让小橙子坐沙发上，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想和她一起看一部最近开播的古装剧，她昨晚看过了，但还想再看一遍今天的重播。

　　小橙子不喜欢看这个，她问周宝书能不能调到少儿频道，周宝书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调了，少儿频道在播天线宝宝，不是周宝书的菜，但看小橙子盯得入迷，她什么也没说。

　　小橙子吃完了自己的奶糖，周宝书把没吃多少的薯片也让给她，小橙子想喝汽水，周宝书表示她只有这一瓶。

　　“那我能喝吗”，小橙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你喝，你喝。”周宝书投降。

　　小橙子很贪吃，但她也很可爱啊，周宝书愿意把自己的零食让给她。

　　周奶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小女孩窝在沙发看看电视的画面，大只一点的是周宝书，小只一点的不知是哪家的，周宝书难得请小朋友在家里玩呢。

　　周奶奶很热情地招呼了小橙子，让她留下来吃晚饭。小橙子听到晚饭，蹦下沙发说要回家了，周宝书也留她吃晚饭，小橙子没有答应，但承诺说明天会再来找她玩。

　　那天晚上，周宝书一直念着她这个新朋友：小橙子是长卷发，用粉色的发圈扎住，我是是短头发，但我更喜欢长头发。小橙子穿的是纱纱裙！小橙子的普通话说的特别好！小橙子，小橙子，小橙子……

　　第二天下午，小橙子如约而至，周宝书献宝一样掏出她的珍藏：图画书、花仙子贴纸、芭比娃娃……

　　小橙子除了贪吃，在看电视方面有自己的坚持之外，对其他都很随便，周宝书说玩什么她就玩什么，也没什么好胜心，是一个非常好相处的玩伴。小橙子并非像周宝书一样，和其他小孩磁场不合，只是她选择和周宝书一起玩。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小橙子很严肃地跟周宝书说，她的一双眼睛水润闪亮，像有魔力一样，周宝书盯着它们，不由自主地点头，“还要拉钩。”小橙子的小拇指勾住周宝书的。

　　周宝书不知道自己哪里吸引了小橙子，但她既不多想，也不多问，天上掉下一个橙子，她属于捡着了就吃的类型。

　　混熟后，周宝书也知道了小橙子住靠近后山的那片平房，周宝书对她的妈妈也很有印象，进进出出间经常见到的，但以前怎么没见过小橙子呢？周宝书很疑惑。

　　小橙子还和周宝书说自己有两个妈妈，另外一个妈妈会来接她。这完全超出了周宝书的理解范围了，她知道大部分人都有一个妈妈，没有妈妈也是可能的，因为她就没有。但两个妈妈？不可思议。

　　总之，在父母亲人方面，小橙子颠三倒四、说不清楚，但这也不影响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