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江江长》哈加以

3、第 3 章

　　最热的七月和八月过去了，翻过两大张日历，到了九月。

　　周宝书的备考生活比她预想的好很多，主要是特别有规律。每天八点起床，洗漱、吃早饭、出门、坐公交，九点左右到达图书馆，开始复习，中午不回家，走过两条街是留江中学，附近很多饭店。七月八月学校放假，饭店没什么生意，周宝书点餐都不用排队，九月开学，饭点就很热闹了。吃过几次饭后，周宝书摸准了中学生们的放学时间，她踩在十二点半之前点餐，此时饭馆空无一人，几分钟后，学生们涌入，他们还在占座、排队，周宝书点的餐已经做好给她端出来了。她想到在江长一中念书的时候，也不爱吃食堂，食堂的饭菜已经丧失了评价味道的必要，维持生命体征的东西而已。学校外面也是这样一条长街，很多小饭馆，还有打游击的摊贩，卖饭团之类的。周宝书想在校外吃，可惜他们年级各班位于离学校大门最远的一栋教学楼的高层，先天不利。下课铃响后，无论她拉着江溆跑得多块，校外各个饭馆都已经挤满人。对周宝书而言，长时间的排队比学校食堂的饭菜还难以忍受，她老老实实地在食堂吃饭。没想到好几年过去了，她得到了当年痴心妄想的，周宝书心中暗爽，饭菜又好吃了些。

　　周宝书也很喜欢趁吃饭的机会观察如今的少男少女。怎么能这么富有青春气息呢？周宝书不禁感叹。她读中学的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周围的同学，从来没什么感觉，或许最青春的人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

　　九月十九是周宝书的生日，那天她没有去图书馆，在家休息一天，奶奶给她做了她特别喜欢的糖醋排骨、咸蛋黄炒玉米、香菇猪肉饺子，周宝书吃了很多。一顿饭到尾声，奶奶很有兴致地从冰箱里端出来一个小蛋糕，摆在桌上，插上蜡烛，点燃烛火，让周宝书许愿。这不是慕斯蛋糕也没有用动物奶油，用的是最朴实的老式奶油，白底配上鲜艳的裱花，点缀一些罐头水果。周宝书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蛋糕了，她的生日非年非节，不回老家，一般在江长过，江妈妈给她买蛋糕，江长没有这种老式蛋糕，她一度非常怀念。周宝书把蛋糕分作四份，奶奶一份，自己一份，和她小时候的记忆不同，这种蛋糕的味道并不怎样，蛋糕底很糙，奶油很腻，还糊嗓子。当然吃完了，奶奶买的，只是有点怅然若失。

　　晚上，江源给周宝书发来生日祝福，还有通过支付宝转的一笔数额不小的红包。

　　深夜，江溆也发来一条消息，“生日快乐”，言简意赅，聊天页面下起了蛋糕雨。周宝书回了一个作揖的表情包。

　　白天，周宝书零零散散收到一些祝福，她把这些看得很淡，但一直在等江妈妈和江溆的祝福。终于收到了，她突然发觉原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不是期盼而是焦虑，收到祝福时不是快乐而是焦虑被平复。难道她对和江妈妈的亲情，和江溆的，和江溆的友情产生了动摇？

　　周宝书躺在床上，很久没痛过的肩胛骨又痛起来，心思太烦乱的时候，它就会痛，似乎具有某种身体部位之间的默契。她左右翻身，晃晃脑袋，好像这样可以把烦扰她的念头摇散，人会回复清明，疼痛就消失。

　　第二天早上，周宝书按照平时规律起床，跟奶奶说要去图书馆。奶奶劝她别去，休息一个整周末，周宝书坚持要去，还用一个塑料饭盒装了一份生日蛋糕，说拿去当点心吃。周奶奶摇头，但看周宝书一心向学还是很欣慰。但她不知道,周宝书没有乘坐去图书馆的公交，而是搭了一辆出租车，往梅山镇去了。

　　梅山镇是留江市下辖的一个小镇，离市区比较远，不临江，在大山中。

　　出租车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转啊转啊，终于开到一条较为直而平坦的路上，沿着这条路再开十几分钟，就到了梅山镇最繁华的中心街道，穿过梅山镇中心，再开一会儿，遇见一个岔路口，周宝书付了钱，在这里下车。

　　周宝书往右手边那条岔路走，上一次来还是土路，现在已经铺上了水泥，但还是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

　　这条路东绕西绕，终于领着周宝书到达目的地 –梅山新村，周宝书出生、长到五岁的地方，也是周奶奶和周伟成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在周宝书幼时的记忆中，这里是一个热闹的，很有人气儿的地方，几十上百户平房、七八栋小高楼里住满了人家，搬离这里之后，她没回来过几次，但每一次回来都发现新村比上一次更加破败，搬离的人越来越多，空房越来越多。这一次她发现这里完全没有人住了，每栋房子都喷绘有“危房”“拆”的字样，去后山的路上经过周宝书以前的家，一个面积窄小的平房，隔壁邻居的房子还勉强维持着一所房子的结构，她们家的平房却已塌了，留下断壁残垣，不过她和周奶奶本就是最先离开新村的人，房屋空置时间最久，如今最破烂也不奇怪。

　　周宝书忍不住走进残垣断壁中间，这里满是杂草和砖瓦碎块，曾经是被周奶奶尽力打扫干净，保持整洁的他们的家。她努力回忆这里以前的样子，始终模模糊糊，以前就觉得这个家小，现在也觉得很小，更小了，这么一小块地，怎么塞进一堆家具和他们一家的？

　　周宝书也没有多想，驻足一会，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她要去新村后山，去山顶。

　　走了很久，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破烂，周宝书也越来越接近山顶。

　　终于到了。

　　周宝书望着爸爸的坟茔，杂草从生，把墓碑都掩盖了，一看就无人祭拜。

　　周伟成死后，江源和周奶奶商量，希望把他葬在江长一家公墓，江溆的爸爸也会葬在那里。周奶奶不同意，坚持让周伟成葬在梅山。

　　梅山镇没有公墓，但处处荒山，埋在哪里都可以，都不用花钱。周奶奶拍的板，选了后山山顶的一处地方，江源为具体事宜忙前忙后，年幼的周宝书不知其中经过，只坟墓落成后的某天，江妈妈和奶奶领着她去了。

　　那也是第一次，周宝书走进后山的深处，此前，她都不愿在山脚晃荡游玩，周奶奶倒没对她说过什么，是小孩间口口相传的，后山坟墓多，经常闹鬼的事情，周宝书根据饱览古装剧的经验，脑补出后山到处都是墓碑，没有脚的白衣阿飘在山里飘荡的情景，对后山感到恐惧，哪怕在太阳下，后山显得青绿而坦荡，她也觉得山中渗冒着阴气。

　　但小孩们的说法也并不全错，后山确实很多坟墓，一座山后山不知埋葬了多少梅山的居民。上山顶的路上，周宝书并不害怕，因为有奶奶和江妈妈的陪伴，她甚至敢直视那些坟墓。有些坟墓很潦草，墓碑就是块灰色石板，什么字也没有，甚至竖得歪歪扭扭，有些坟墓非常讲究，墓碑很大，还刻很多字。

　　走了很久，周宝书看到爸爸的墓碑，不是一路上见惯了的灰色石板，也没有那么大，通体黑色，刻着金字，周宝书虽然还年幼，但通过看电视她认字不少，爸爸墓碑上的字她全都知道，“周伟成之墓”刻在中间，旁边两列小字是生卒年月。

　　周奶奶和江源沉默的点香，尔后烧纸，周宝书得了一沓，学着她们的做法往火里丢，火焰吞噬黄纸的样子显得很狂躁很贪婪，她看得有些入迷。江妈妈让周宝书给爸爸磕个头，要下山了，周宝书照做。她还很小，心里是一团搞不明白的情绪，一路上的景象、点香、烧纸甚至让她觉得新奇，但看到江妈妈和奶奶的眼眶越来越红，听到江妈妈带着哽咽的吩咐，磕头后起身，想到很久没见过爸爸了，以后也见不到爸爸了，才开始放声大哭。

　　那次祭拜之后，周宝书也不知道奶奶去看过爸爸没有，大概再也没去过，无论清明还是大年初一，她都没有张罗过扫墓这回事，实际上她绝口不提周伟成，仿佛没有经过儿子这一层，她是凭空得了周宝书这个孙女，搬到留江市区后，家里更是没有周伟成的东西。再大一点，周宝书从江妈妈那里得了一张爸爸的黑白照，照片里的爸爸头发茂密，长相相当清秀，甚至带着一丝腼腆，和周宝书记忆中的爸爸没有相似之处。这张照片她没有带回留江奶奶家，甚至都没有跟奶奶提过。

　　周宝书蹲在墓前，开始拔杂草，上一次来还是高中毕业，草经过快五年的生长，自由不羁，根深叶茂，拔起来十分费劲。

　　杂草基本拔光了，墓碑重新显露完全，江妈妈肯定花高价买的墓碑，这么无人关顾，风吹雨打，每一个金字都还是那么完整。墓前很多因为拔草而带出来的碎土，周宝书把这些碎土仔细地拍紧实，盘腿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饭盒，里面是还算完整的四分之一个蛋糕。周宝书把蛋糕放在墓碑前，插上一根生日蜡烛，点燃，快燃到底时刚好一阵风扫过，把烛火扑灭。

　　做这些的时候周宝书什么也没想，烛火熄灭后，她才想起今天是为何而来。

　　没有出声，也没有做嘴型，她在心里默念“生日快乐，爸爸。”

　　周宝书和周伟成的生日是挨着的，这让她永远都记得父亲的生日。周奶奶从来没有忘记过周宝书的生日，周宝书相信奶奶也不会忘记爸爸的生日，但奶奶从来不提，她便也从来不提。

　　心中对爸爸说完生日快乐，周宝书陷入尴尬，她不知道对爸爸还能再说什么，说她昨天晚上临时决定来看他？他在世的时候，他们就不是一对亲密的父女，周宝书甚至有些怕自己的爸爸，虽然他并没有打骂过周宝书，但他也没有对周宝书特别温柔，而且看上去很凶。

　　爸爸的去世，不是一发利索的、穿心而过的子弹，而幻化成一把神出鬼没的锤子，拿不准什么时候往周宝书心口锤上一记，让她憋闷难言。

　　周宝书拔出蛋糕上的蜡烛，掏出勺子，一口一口吃下，已经中午了，她没带别的吃的。

　　吃完了，她还不想离开。

　　在爸爸墓碑不很远处，山顶的边缘，有一块大石头，周宝书坐在上面，能俯瞰新村。今天天气很好，山林里面都有阳光投射，外面更是阳光灿烂，凋敝的新村因为阳光的魔力显得还有几分生机。

　　周宝书有些发困，下巴顶在膝盖上，眯上眼睛，一件件往事在她头脑中奔涌，但她不打算阻止。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今天对爸爸只说了一句生日快乐，除此以外，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或许她的记忆可以和爸爸分享，虽然她不言不语，但爸爸也不是活人，必须通过说出口的言语才能接受讯息。

　　但她很快就忘了这回事，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忘了现在何时，身处何地，任由记忆包裹她，像是一床被子，周宝书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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