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凛冬》嘉柏励

8、第八章

　　自动感应门打开。

　　“陈律，早”，律所前台看到来人，站起来招呼。

　　“早。”陈佩朗身着笔挺西装，冲前台微微颌首。

　　“有位当事人找您，在会客室。”

　　陈佩朗驻足，思索片刻，“有预约吗？”

　　“她没说。”前台略显歉仄。

　　“没预约就告诉她我今天不来所里。”

　　“可...”前台话没说完，陈佩朗抬脚往办公室走去，这种不请自来的当事人，他向来不乐意会面，一则是时间安排问题，影响到接下来的行程；二则是无法筛选案子的质量。

　　本以为已经间接打发掉这个不请自来的人，结果文书刚写出一行，就被聒噪一声打断，“陈律师，您这不是在所里么。”刘应莲扒着办公室门框，促狭一笑，自顾自走进，一屁股坐在会客沙发上。

　　陈佩朗停下手头的事，礼貌却又疏离的笑笑，“有什么事吗？”片刻，摸到手边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捏在手上，也不管对方是否介意。

　　“哎呀，陈律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那个案子怎么没什么动静呢？”刘应莲表明来意，迟迟不见动静已然让她坐不住。

　　陈佩朗大致料到了她此番意图，只想赶紧把人打发了，“法院也有一个受理时限不是？现在案子太多了，法院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有进展我自会告知的。”

　　“我可等着那十万有急用，你可一定要上心啊，陈律。”刘应莲嗔怪催促道。

　　“我既然接了这个案子，自然会做好。”陈佩朗吸了口燃掉半截的烟，透过升腾迷离的烟青色薄雾望着沙发上的人。

　　他向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傲慢。奇怪的是，有些当事人就吃这套倨傲冷漠，对他们越冷淡，就越想贴上来，一副非此律师不可的态度，哪怕最后事情没办到预期目标，态度也会比面对那些上赶着的律师要好些，人就是那么奇怪，甚至可以说是贱，话说回来，谁又能逃得过贱那么个形容词呢。

　　“那就辛苦陈律了。”刘应莲见对方态度冷淡，自觉没趣，加微信的要求也不好再提，不多留，拿起手包便起身离去。

　　他吸完手头的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中，“滋”的一声，一缕青烟扶摇直上。

　　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很少会来所里办公，除了需要行政盖章时会出现在办公室，其他时间几乎是在顾问单位、法院、当事人办公室之间徘徊往返。

　　快到饭点，他唤来助理，支着下巴半天才开口，中午想吃山崎牛肉面呢，帮我买一份。

　　助理内心直翻白眼，这个点叫外卖速度也慢了，楼下更是找不到，这少爷折磨人呢，怕不是到了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了。

　　虽是在心里咒骂百回合，还是恭恭敬敬将这碗牛肉面呈到他桌上。

　　助理也姓陈，叫陈森，是陈修仁远方堂兄家的小孩，俩人隔着不近不远的亲，本科毕业时，自家父母就辗转将其托付到彼时已然算是小有成就的陈佩朗这里，美其名曰“跟着长见识”，实则老两口是看中陈佩朗这边以及陈修仁的扶摇与根基，暗地里耳提面命小陈，跟着好好学，抱好这棵大树，来日实现阶级跃升。

　　小陈能否成为独立律师全仰仗着这位少爷帮扶，正所谓钱难挣，屎难吃，但再难吃也有人前仆后继赶着趟来吃这份新鲜的，因此对少爷的臭毛病照单全收。

　　陈佩朗挑了一筷子，口感早就大打折扣，筷子一置，倒也没发什么牢骚，助理见他无下文，便回自己工位去了。

　　不到一点，必须在所里处理的事务已经处理完。

　　正收拾材料，准备回家，手机在书桌上震个不停，是陈父，他问有无事啊，黄阿姨煲了汤，回家来吃，然后给凛凛送一份去。这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拿和汤呢，终究还是黄蕾先一步低头，她边收拾食材边怨怼自家女儿，小妮子就是倔，比谁都倔，要她先低头比登天还难。

　　陈佩朗对她们之间的事漠不关心，说到底与他何干呢，他这跑上跑下能讨着什么好处？“忙着，没空。”他直接拒绝，陈父顿了顿，“那行，我自己去送。”“随你。”说着把电话一撂，拎起公文包离开办公室。

　　陈佩朗终究还是改了主意，回拨陈父，知会他，不必去送，他去，但不是现在，得等晚上。陈修仁在电话里连连说好。挂断，他烦躁不耐的伸手扯了扯领带结，是怕父亲瞎折腾，他对此行径盖棺定论，其余全然不予承认。

　　回到越锦雅苑时，堪堪过六点，黄蕾见他来了，赶忙从高压锅中盛那保温一下午的老鸭笋干汤。他叫住黄姨，不喝了，晚上有应酬，他就送个汤。懒得换鞋，就站在玄关等。

　　黄蕾动作一顿，应声“好”，将白瓷碗搁置在中岛台，又去找保温桶，盛好，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转身就出了门。

　　*

　　“凛凛，刚刚有个人打电话找你，我替你接了，说是叫陈什么朗，要你回个电话。”张缇文双手端着手机和朋友开黑，正到对局焦灼时刻，她知会关凛。

　　关凛下午和谭天约了场网球，酣畅淋漓的出了身汗，回来就冲澡去了，手机搁在书桌上，响个不停，等打到第二遍时，张缇文顺手接起。

　　“嗯？”关凛擦头发的动作停滞片刻，将毛巾搁在椅背上，解锁手机查看。

　　是他。

　　正纠结要不要回个电话，张缇文那边一局结束，她八卦的凑过来问，“谁呀？有新情况！”

　　“什么啊，是继父家的哥哥。”关凛看她眼睛中的八卦之火熄灭下去，忍不住笑出声。

　　手机再次响起，关凛立马按下接听键。

　　“你再慢点，汤我直接扔了。”陈佩朗语气不善的通知她。

　　“什么汤？”

　　“你妈给你炖的，五分钟不到，我直接扔了。”

　　“我马上过去，你在哪？”关凛被他语气震慑到，急急脱口，只为配合他，忘了追问什么因什么果。

　　“正门。”电话直接挂断。

　　关凛在睡裙外套了件针织外套，急急忙忙出了门。

　　米色身影一路小跑到校门口。

　　保安正站在白色奔驰窗边，提醒车主赶紧把车挪走，这边不能久停，陈佩朗抬手看了看腕表，示意再等几分钟。

　　关凛略微平复了呼吸，走上前。脸颊还泛着运动后的红晕，鼻尖因为微微冒汗而变得红润，碎发耷拉在白皙皎洁的面颊旁，每个毛孔都在彰显着生动鲜活的青春。陈佩朗看着她此刻盛满少女气息的模样，堵在嗓子眼的恶言恶语顷刻间又给全咽了下去。

　　沉默的将搁置在副驾上的保温桶递给她，关凛赶忙伸出双手接住。空气凝滞了几秒，她决定朝他粲然一笑，“谢谢。”就像一朵绽放在阳光下的鸡蛋花，此刻木讷再也不是她的代名词，她变成了以明媚捕获勇士的塞壬，春风在车窗中流动，他闻到细微的茶叶香。

　　陈佩朗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随即发动汽车。

　　关凛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车，几秒后转身往校门走去。

　　*

　　旋开保温桶的盖子，浓郁的香气争相外涌。

　　“好香！”张缇文凑过来。

　　“一起吃。”关凛把保温桶往旁边推了推，示意她。

　　张缇文不客气的拿上自己的勺子，来蹭这碗汤。

　　她咀嚼着笋干问，“怎么没听你说你继父还有个小孩。”

　　“你也没问啊。”关凛不喜欢提这些家务事，更何况还不是什么光鲜事。

　　“帅吗？”某人总是有办法发掘新点，张缇文眼中的八卦之魂再次熊熊燃烧。

　　“还行。”

　　“哦...”再次熄灭。

　　关凛故意把说得勉强，陈佩朗固然是俊朗的，但他就像一个深藏暗处的秘密一样，关凛并不想将其拿出来在太阳底下分享，至少现在不。

　　“叮”的一声，一条信息划入手机，备注“黄女士”。

　　是黄蕾发过来的，问她有没有拿到汤，好不好喝。

　　关凛意识到这是妈妈给的台阶。下吧，还能这样别扭多久呢，人家把台阶递过来了，继续僵持着总是不识好歹的。

　　关凛回复道，“很好喝，谢谢妈妈。”

　　这也就意味着母女俩“重归于好”。

　　回复完，她将手机锁屏，却又在片刻后重拾，盯着短信界面出神。此时内心的静潭湖水，泛起不为人知的阵阵涟漪，“噗通”一声，有什么本属于她的东西掉落，望不见捞不着，直叫人辗转心焦。

　　张缇文看着身旁的人逐渐变成雕像，不禁出声打断她，“你再不吃我可吃完了啊。”

　　“嗯...”关凛心不在焉的应声。

　　指尖仍旧是无任何动作。

　　犹豫再三，她在内容栏输入：谢谢你。

　　不出意料的，这条短信就像丢入大海中的一粒沙尘，无声且无波澜，就这样沉入海底。

　　*

　　这厢。

　　陈佩朗陪着法官喝了三圈，趁一个工作电话打入，找到借口离开包房醒酒。

　　边接边拐进酒店消防通道，将门大敞着，夜间的穿堂风洗去曾经的冷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暖意，吹散他一丝不苟的发型，领带一角翻飞，随即又落下。

　　是助理打来请示明天有什么安排，此时喝多了酒，他也很难细说明天的具体行程，应付几句，挂断电话。

　　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他酒量处于中等偏上水平，但也耐不住一圈一圈的灌。

　　吹一席风，将将压下去翻涌而上的反胃。从来到现在，光顾着喝酒，胃里没垫什么食物，此刻痉挛得厉害。

　　他低头看莹亮着的手机屏幕，一条未读短信由红点标记着。

　　指尖轻点，倚墙盯着屏幕上那三个字出神。同时，感受着酒精麻痹神经，一点一点蚕食理智。

　　不知时间如何流逝，直至走廊上有人开始唤他，嘀咕怎么接个电话那么久。

　　他摁灭屏幕，发出声嗤笑，小姑娘一个。

　　再次赴身现实中的人情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