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凛冬》嘉柏励

3、第三章

　　（五年后某日）

　　陈佩朗一如既往的早起，多年养成的习惯不会被轻易破坏，哪怕昨夜俩人歇斯底里的大吵一架，又在床上折腾到将近黎明。

　　他轻手轻脚的下床，唯恐惊醒仍在睡梦中的人，赤脚避开碎瓷片，捡起散落在房间各处的衣物，简单洗漱后就出门了。

　　开车去律所的路上，他走神了一路，烟灰落在熨烫妥帖的黑色西裤上也置若罔闻。

　　街景一路倒退，等人反应过来，才惊觉已走过那么多“路”，往昔从不是可追逐的。

　　他承认他昨晚情绪失控了，对待关凛过于强势偏执，然而，然而......

　　关凛在他下床那一刻便醒了，不想见到那张脸，不想再交谈，所以直到他轻轻阖上门才从床上坐起。

　　该如何面对呢？

　　关凛喜欢睡醒就抽根烟，思绪紧张之前要感受到精神的格外松弛。

　　她点燃烟，半靠在不算柔软的床头，细细审视这间卧室的现状，沙发移位了还粘有些来路不明的液体，地上有她昨天摔碎的花瓶的残骸，床尾的复古床柱上还有他昨夜发疯时绑住她脚的皮带。

　　昨天，她第一次表达出要离开他的意思。

　　她平静的站在卧室中央，告诉他，就此作罢吧！

　　他甩上房门，问她，“什么意思？”

　　却又不待她回答，冲上来箍住她的肩膀，关凛望着他，看他额头青筋爆出，往日一丝不苟的发型也变得凌乱。

　　那些为人称赞的理性、涵养被抛之脑后，那些让她迷恋的光风霁月通通消散，此时此刻的陈佩朗更像只随时会将她拆解入腹的狮子。

　　他恶狠狠的盯着她，要她把话再说一遍，被要求的人重复了很多遍，肩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她不安的想要挣脱出来。

　　她冲他咆哮，我受够了你的一切，受够了这些年的凝视，受够了你把我当宠物养的日子，你从来学不会把我当和你一样的人来看待，你想要我就得奉陪，你不乐意了就以折磨我为乐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想表现得更愤怒一点强势一点，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听话的从眼眶出逃。

　　窗帘被挤进窗棂窄缝的风卷起，窗外万家灯火，他们抵死纠缠，一副杀不死我便与我共同入地狱的架式。

　　鲜切花零落在地上，不知是谁一脚踏上，玫红色汁液在地毯上晕染开来，而那花不复以往的姿态，行将就木般躺在地毯上……

　　回忆到这，她被“这些年”这个字眼击中了疲惫不堪的心，算起来，已经五年之久了，她被他当宠物的日子，已经过了1800多天。

　　如果没有那一句一半故意一半顺势的：“我很害怕，哥哥。”又会是什么际遇？

　　***
　　关凛最终还是坐上了陈佩朗的车，他在听到那句话时，打开了车门锁，冷冰冰的警告她：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也不乐意做你哥。

　　关凛系好安全带，攥在手心里，“行。”

　　车开出去几百米，关凛突然反应过来。

　　“你不是喝酒了吗？”

　　“软饮。”

　　话题再次终结。

　　细雨仍在下，都说春雨贵如油，关凛心想，这油可真不值钱。街边寂寥的路灯，一盏盏的向后倒退，初春凌晨的海市空气泛着凉意，她小小的开了点窗，凉风灌进车内，随着呼吸再进入肺腑，激得人打了个哆嗦，只好再次把风隔绝在窗外。

　　冷风倒灌时，陈佩朗侧目，只看见她被风裹挟翻飞的长发和被路灯照亮的明媚的侧脸，他在某人发现前收回了视线。

　　车载音响放着首老歌，与昏黄的灯光交相辉映，一路无话，关凛坐在副驾驶昏昏欲睡，等车稳稳当当停在校门时，陈佩朗见她似乎快进入梦乡，不得不出声提醒：“到了。”

　　副驾驶上的人直起身子，带着点瓮声瓮气的鼻音小声“嗯”了一声，侧身开门下车，阖上车门前，她像想起点什么，认真的向驾驶座上抽烟的人道谢，又问“前面放的那首歌叫什么？”

　　陈佩朗夹烟的手顿了顿“tonight，I celebrate my love”

　　“谢谢。”

　　关凛阖上车门，朝学校走去，身后汽车发动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十秒后传达到她的鼓膜。

　　他应该迫不及待走了，别回头看，关凛暗自告诫自己。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今夜我为爱情庆贺，
　　And hope that deep inside you feel it too,
　　深深的期望你也能感受到，
　　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
　　今夜我们灵魂将飞升至那
　　To the sky lit up with diamonds,
　　钻石嵌满的夜空

　　因为是周末，关凛肆无忌惮睡到下午两点才幽幽转醒，宿舍依旧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人熟睡时呼出的低迷气息。

　　关凛以前偶尔上完早课，踏入宿舍这种气息来得尤为强烈，她时常和张缇文打趣，咱们宿舍就像个墓穴，死气沉沉，颓靡至极。

　　关凛百无聊赖的点开微信，看看有没有什么未回复信息，最新一条是妈妈在上午十一点发送的，叫关凛晚上回家吃饭，关凛看着那个家字愣神，家？谁家？我家早就拆散了，心里想归那样想，但回复的话依旧得到了润色，她以今天有讲座为由推掉了。关上手机，黄蕾略显失望的面容从她眼前闪过。黄蕾的电话在十分钟后拨过来。

　　“凛凛，讲座什么时候呀？妈妈做了你最喜欢的烤鸡翅。”

　　“晚上六点半。但我还有小组作业没完成，明天急着交呢。”关凛紧紧补上这一句，将黄蕾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堵在喉头。

　　“好吧，那你在学校吃好点，年轻人别想着减肥，你太瘦了。”

　　关凛应付着挂断电话，从床上爬起来，刷牙的时候，一只老猫从阳台外面的空调外机上窜过，她们宿舍楼下常年固定有那么几只流浪猫，狸花猫居多，也有她识不出的品种。这些吃百家饭长大的猫见着谁都不害怕，统一当成前来投喂的金主爸爸，又是喵喵叫，又是露肚皮的，好不谄媚。

　　关凛她们宿舍在一楼，窗户朝北开，窗外是几颗参天法国梧桐，树龄估计已有十几二十年，房间内常年受不到光照，白天也得开灯，春天的南方，霉气与人共生，怎么都除不掉。

　　等她收拾妥帖，在图书馆稳当落座时，已经接近饭点，大量人流从馆内涌出，座位空了不少。她随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包里掏出上次借的书。是中岛敦的中短篇小说集，关凛偏爱日本作家写的小说，或许是因为受含蓄传统文化和美国开放性/文化的影响，日本文学的表达方式既有保守的一面也有颓靡开放的一面，这两种本该用“or”来连接的形容词，在日式文学里成了“and”，关凛将其定义为“对冲美”，明知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客体，出人意料的凑在一块，这种冲击具有惊人的美感。

　　手中这本中岛敦的《山月记》是上次在书架边闲逛时无意扫到的，关凛被名字所吸引，取下细看书封，“此书专治文艺青年的‘纠结虚无’症，疏肝理气，药到病除。”

　　上次匆忙借走，还来不及翻看，她缓缓翻开书的扉页，以前的读者用铅笔细细写下一行字，随着分子运动，字迹已有些许斑驳。“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后面还贴心的提示摘自第八页。

　　这句话在脑海中盘旋了几回，用浑浑噩噩作为人生活法的定义词，看起来是失败又无意义的一生。但她认为“浑浑噩噩”应当理解为时而清醒时而迷茫，清醒与混沌半参的人生才约等于浑浑噩噩吧。

　　余光扫到有人在她同桌斜对角的那个位置坐下，她抬头望了望来者，发现是熟面孔，同学院的一个学长，之前学生会组织某次活动，俩人短暂合作过。谭天脱口：“好巧呀！”关凛冲他笑笑，随即扬了扬手中的书，示意现在不适合交谈。

　　晚上7点，关凛才收到张缇文的信息。

　　“thank god！你还活着！”关凛阴阳怪气的回复她。

　　那头张缇文发过来一个吐舌头的兔子表情包，问她吃了没，要不要赏个脸一起共进晚餐呐？

　　俩人约好在南五食堂门口碰头，关凛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对面的谭天也跟着起身，俩人一前一后从图书馆出来，谭天叫住她：“关学妹回宿舍吗？”

　　“和室友一起在食堂吃个饭先。”

　　“好巧，顺路，我也要去食堂。”谭天顺着话头往下说。

　　关凛不经莞尔道：“学长，我还没说去哪个食堂呢。”

　　谭天略显不自然的回她：“哪个食堂都顺路。”

　　俩人并肩走在学校的沿湖大道上，许多住在校内的家属带着孩子出来散步。学校倚湖而建，湖面上时不时有几只水鸟起飞，再一头往下扎。

　　谭天提起最近的模拟法庭大赛，问关凛有没有兴趣参加。

　　“不是说要大二才能参加吗？”

　　“没有啊，都可以，如果你想参加的话，可以和我们一队。”

　　关凛望着湖面打趣到：“你队友没意见的话，我当然是乐意至极。”

　　法学院每年会组织一次模拟法庭大赛，学生自行组队，再根据学院给的案例，分别扮演法官、律师、原被告，来身临其境的感受日后即将从事的工作，关凛之前一直以为只有大二以后才有资格参加，原来是因为高年级的学生害怕刚入学的学弟学妹们还没学到皮毛，拖他们后腿，干脆拒绝与之组队。

　　张缇文已经在食堂门口等候多时，远远就望见关凛和一名男生并肩走来，待俩人走近了才认出原来是谭学长。

　　“谭学长好巧呀。”缇文暧昧打量的目光在俩人间往返。谭天正儿八经的同缇文打招呼。“谭学长一起吃晚餐吗？”正当关凛准备和谭天告别时张缇文率先甩出这句话。

　　这下好了，关凛也不好意思再说告辞的漂亮话，站在原地等谭天的下文。好在谭天拒绝了，说和室友约好了，就不一起吃了，下次吧。

　　关凛松了一口气，寒暄几句，转身和张缇文手挽手进入食堂。

　　“你和谭学长有情况？”张缇文直到临睡前才问起关凛这一茬，关凛嬉笑怒骂道，乖乖！真是委屈你了，拖到这时候才提，憋坏了吧！又认真告知“我和谭学长就是碰巧在图书馆遇上，你想多了。”

　　“我瞧着可不是这样，谭学长绝对对你有意思。”张缇文在床上翻了个身。

　　“和着在你眼里主动找我搭话的男人都爱慕我？”

　　“你可别低估了自己的魅力，我要不是取向正常，迟早也会拜倒在我们关大美女的短裙下。”

　　张缇文这话说得可谓是客观公正，关凛骨相生得极佳，乍一看高眉深目，身高165厘米，虽然个头不算高挑，胜在比例好，在南方女生中已然算顶顶出众的。

　　对于关凛这个南方人为什么看起来有些许的异域风情，她是这样解释的，奶奶祖籍河南，早些年跟随父母来海市做生意，便在这里成了家，当年不是有一批在河南定居的犹太人么，或许其中就有她的祖先。

　　谁知道呢！胡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