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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 7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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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似乎将马车全部卷上了天空,各人神魂颠倒,我被撞得晕了过去,耳边只听见渐渐淡去的叫喊之声,再睁开眼,人还在乌云之中,可是马车和其他人都不见,连囚禁我们的车夫也不知所踪,身边只有康祺一人。
有经验的老人说过,身处风暴之中反而能获得宁静。康祺看着我,久别重逢般满目泪光。
这一定是梦,像曾经那个卷起黑色巨浪的梦一样。
我看见不少孩子的身影,从头顶碧绿的湖水之中卷入,皮肤上长满了青色的苔藓,身上密密麻麻的脓疮,都是受人间贪念之苦。他们眼神涣散,像是映月楼被逼酒的女子,烂醉中无力地支撑起求救的目光。
可是这些乌云却是另一剂良药,他们缠绕其中,渐渐洗尽身上的伤痕病痛,洗尽身上的苔藓,然后又游出一条条金色的鱼。
这些生命力旺盛的金鱼,和康祺故事中惨淡的下场截然不同,我记得《辛氏三秦记》中写道,“每逢春之际,有黄鲤鱼逆流而上,得过者便化为龙。”这些鱼不像是毒药的配方,而是雄心壮志的栋梁之材。
有的鱼看到我,就化成孩童的头身,只留一条尾巴在云中遨游,他们眨巴着精致的眼睛,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冲着我欢笑说,“我的爹娘生孩子就是为了卖的,换了银子就花天酒地,各寻着醒不来的日子。我有一次逃回家,他们意外惊喜,又能再卖一次。”
我说,“要是能化作一股长久而痛苦的毒药,借着他们的酒,也好惩治一回。”
这条孩子鱼摇头说,“我不怨这潦草胡乱的一生,只因上辈子享福太多,轻松过了七十年。这才在此生遭此劫难,如今被扔到河水之中,做一条忘却的鱼,游个数年便能再投身为人,又是富贵才华的潇洒日子,想到这里,我又难过什么?”
虽然他现在面容姣好,但我从康祺的故事中,能够想象他生前的可怕模样,“可是痛苦的正是被人做成一株草药,在日光和月色中反复折磨,直到全身长满脓疮。”
孩子鱼笑着说,“人活着就是无尽的痛苦,而且从被种进土里就死心了,熬了两年死了就一切干净了。你们活着的人,有的可要痛苦几十年呢。”
他一个卷伸,又跳进乌云之中,甩出一条金色的尾巴。一条条孩子鱼飞来游去,渐渐沉溺在黑暗之中。
狂风继续咆哮,我只觉得诡异,不知是喜是悲,却听到一声沉闷而掷地有声的质问,“你可知这都是谁的阴谋?”
这声音从乌云中传来,不是方才的孩子,确是三十而立的成年,我问,“你是谁?”
“我是谁?”这声沉闷继续说,“我是金银玉帛的使者。”
乌云中飞出无数精致的字画玉器,舒展开来又像是被烧成灰烬,展子虔的《游春图》,是康祺此前在和四皇子一直争抢的画,琳琅满目地在我们眼前销声匿迹。我问,“你到底是谁?”
那沉闷的声音飘来,“我已归顺于死亡,只是心有不甘,非要带着证人来道一道究竟。”
绕着我们一周,云中浮现起五六具棺材,着实下了我一跳,康祺紧紧抓着我的手,真实地触感让我更加害怕,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的声讨。这些棺材顿时想起愤懑的捶打之声,声声击在棺材盖上,吓得我后退不是,也无处可逃。
康祺吓得脸煞白,喊道,“赶紧让人把这些棺材钉得更紧些,不许他们出来!”
他蹲下身,害怕地握着我的手说,“这些厚重棺材的敲打之声就是我的梦魇,素枝,能不能求求他们别再敲了!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会儿棺材中又发出阵阵笑声,窃窃私语说,“他害怕了,他居然也会害怕。”
我站起身,想替康祺驱赶这些狂妄的声音,却注意到这些棺材盖上钉满了一排排的铆钉,越来越粗,越来越密集,将这万年不腐的黄梨木钉得严严实实,别说人,连老虎都挣扎不开。
这五六具棺材在我们身边打转,伴着黑色的乌云绕成的巨大墓穴,而我和康祺成了盗墓者。
一口棺材停在我的面前,那棺材盖被轻松的推开,一个人影飘了出来,坐在棺材上,看着我说,“素枝,你认识我吗?”
这个浓眉英气的少年,正是曾经一直在羽水寺修行的八皇子康睿,他不曾入宫,却被先皇寄予厚望,只是英年早逝。我只在画像上看到过,我问,“你是康睿吗?”
他点点头,身轻如燕地换了个姿势坐下,“我后来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意外被湍急的河水冲走,而是康祺早早在桥上动了手脚,又让人拦住我的去路,才掉进河中。甚至还有人趁机往我脖子上缠上了绑有石块的绳子,我这才淹死。”
说着他拉下衣领,给我看颈脖上血红的勒痕。
我问,“你不是治理江南洪水的时候病死的吗?”
他笑得像皇后宫中的鸽子,“那是康祺编造的好故事,联合当地的官员一起骗了父皇。”
我不愿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与能力和权力相符的,正是无穷无尽的谣言和否定。
他看出我的犹豫,继续问我,“素枝,太后之所谓会将这个皇位给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善良,能够轻易被操控?那么为何他是胜者,而太后是输家?”
我说,“太后想要的太多,那不是一个后宫女人应得的权力,不仅是康祺,连她的两个儿子都会质疑她。”
他摇头说,“阴毒从来只会和另一种阴毒为伍,而不会选择善良。康祺献祭了康文和康武,给太后献上了投名状,这才取得了联盟的暂时信任。”
刚说完,旁边另外两口棺材也松动开,康文和康武的身影像黑夜中的灯光,飘到康睿这口棺材旁边坐下,他们两人生前常常出入阮府,也得到父亲的赏识,只是他们太过自满,我根本占不到便宜,所以疏于来往应付,只在逢年过节的宴席上喝过两杯酒。
康文看着我说,“康祺的聪明在于他的灵巧,他更擅长鼓动人心,而缺乏治国安邦之才,当年他屈身于你身后像个小跟班,实则是为了阮大人的权力。他知道你是阮府的掌上明珠,若是才华武艺比不过其他皇子,也能另辟蹊径,利用你的偏爱维系权力的拥护者。”
我说,“可是他试图救下阮府,这是我哥哥亲眼目睹的事实!”
康武看着我说,“他也许真的喜欢你,但不妨碍他真的在利用你。为何最后救下了你额娘和哥哥,却没救下你父亲?”
我说,“因为父亲不愿意背负谋反的骂名活下去。”
“你父亲不是赴死,若要真想救下他,为了你的爱救下阮大人,还能有救不下的?就算太后在又如何?”
我看穿这些权力失落者的联盟,他们失意于困于深渊的后悔,便执念于将康祺也拉下沼泽之中。
我说,“你们这些争权夺利的失败者,这会儿另辟蹊径地控诉起来,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皇上,又何必废这功夫,要么你们拖着棺材去京城,去找康辰好了。”
康文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却像两块被烧焦的木块,手掌已经成了一坨焦黑的石块。我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到他说,“因为康祺嫉妒我的书法和画技,便让人烧去了双手。”
我闭上眼似乎还能问道那股恶心的焦味,让我反胃,比第一次洗猪大肠还难受,康祺蹲在地上大喊,“胡说!胡说!早知道我就该让人把你的嘴巴直接钉在棺材板上!”
康武飘到我的面前说,“你或许还不知道,荼蘼城的骗局,根本就是他在先皇在世的时候,为了权力而策划的闹剧。”
康文说,“当初这主意是他告诉我的,我才告诉的四皇子,在赖丘江的南边找了个城镇,做起了荼蘼花的生意,也是因此卷进了六皇子和十一皇子。他先让我们用荼蘼花限制了诸多朝臣的手脚,然后借了别人之口,在先皇面前一举揭发我们,那些朝臣为了摆脱首尾,当然去投靠了他和太后。”
康文说,“太后负责摆平后宫的权力,他负责前朝和皇子间的争斗。”
其实我曾经疑惑过康祺,毕竟以我在先皇面前的揣摩,他从来不是信任的头号人选,那时候我还挺悠哉,觉得未来能嫁进王府还自在些,后宫那些鬼精头不适合我,连苏芹芹都说,“皇上不属意康祺做太子,其实也算偏心,当个亲王多舒服,享着举国的富裕,又不被权力拉扯。再说了,你要是待在后宫,不得天天缠在他身边,其他妃嫔都要被冷落了,容易被人暗算。”
这时另一口棺材也推开了,身材矮小的六皇子也走了出来,他如今只有一条胳膊,悠哉地说,“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死去的人是没有理由说谎,因为老天的惩罚都在死后兑现,我们现在说了,就立马要被拔了舌头。”
我此前最不喜欢他,极爱用皇子身份欺负人,苏芹芹评价过,越是自卑的人越是乖张好斗,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是抢来的。
六皇子对我说,“你知道为何我没有了这只胳膊吗?”
“为什么?”
“这都是败康祺所赐,他不知听了谁的谗言,认为四肢不全之人,在地狱会受到苛责,不得投胎。所以将我的胳膊卸去,不知丢向何方,如今只能成为厉鬼,搅进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康祺骂道,“胡说,你是生是死于我何干,若有怨言,你去找太后的亡灵,别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