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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蛇形胎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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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掌事因为年过古来稀,就此被人尊称做武夫子。他掌管着郄叶城里历代的编年史册以及全部文献,只要是书文方面重要的只字片语都在他那里。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他从未在大宴里露面,已经很久有人没见过他了。她小心打听了好久,才知他住在石堡最高的地方,那里是离历代城主最近的地方。
在她出门之前,琼玉来过一次,眼里似是有话要说,却只是对她笑笑,道:“记住,多小心。”
春秋能猜的八九不离十,她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有什么计划,但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倘若落的自己算成他妈一派,岂不是自找麻烦?
春秋看着她良久,只道:“琼玉姐姐别误会,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算是出于好意,再帮你们一次,就此一次。”
琼玉呵呵笑起来,笑的那般美,干净的像一块蜚玉,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回头道:“只要你帮了他,你就会一直帮他。”
说的如这般肯定,仿佛她就是她一般。
春秋反感异常,转过身去不言语一字。
烛光微微浑浊,这屋里的空气像是凝结成一团,灰尘都在光线中浮于半空。
门在半夜被敲响,屋里安静如初,仿佛只有灰尘稍稍移了位置。
门是极高的,春秋能看到的也只是一大块厚实的木板,她点着脚,想稍稍隔着那门上的纱帐看到一点什么。
没有动静,又是一阵敲门。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道了一句:“武掌事,奴婢来伺候您了。”
还是没动静,是屋里无人吗?春秋松了口气,想今夜是无事了,抬脚及要走,却听里面幽幽传了一句:“谁啊?”
她匆忙跪下身:“是奴婢……楼兰,应主子的话来伺候武掌事了。”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好一会儿,那脚步声才慢悠悠的晃了过来,门吱呀一声开了,就听头顶上传来那苍老的声音:“你是哪房的?派来做什么?”
声音如此警惕,倒让春秋有些措手不及:“奴婢是商掌事派来的,说是许久不见武掌事,当有个人来伺候着。”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商掌事,他是个什么东西,无耻之辈,我不需要他手下的人来伺候着,赶快滚!”
春秋匆忙可怜兮兮道:“掌事别赶我走啊,若是赶往走了,奴婢肯定要收一顿皮肉之苦,奴婢只是来帮管事收拾收拾屋子,顺便给你洗洗脚罢了。”
春秋装的实在太像了,老者看了她几眼,道:“算了,也不好迁怒你,毕竟是个下人,你便进来,但是手上要快些,办完就走。”
春秋擦了擦眼泪,狠狠点了点头,端着洗脚水尾随着进去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屋子啊,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壁画,也没有轩窗,或者说那唯一一扇窗已被搞搞叠起的书籍挡的严严实实。四面都落起高高的书籍册子,能露出来的也只是
石墙,中间放着一张普通大小的躺椅,上面的皮毯都被磨的光亮了,房间一角开着一个大箱子,慢慢的全是高烛。
老者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那是多么苍老的一张脸,脸上布满了褶皱和雪白的胡须,几乎看不清这人的全貌,他非常瘦,干枯的手叠在肚子上,就像一具骷髅。
春秋打扫起来还不算慢,可是她不知道那两人有什么计划,怕先行过了时间,便慢悠悠的拿着掸子轻拍着每本书的面,一阵阵灰扬起来,呛的她不住咳嗽。
终于没忍住,她缓缓道:“掌事,你为何不开窗,老人家透透气对身体好着呢。”
老者晃悠了两下躺椅,闷声道:“什么时候,这内城的下人这么没了章法,主子不说话,倒自己先开了口。”春秋不悦的撇了嘴,想在这真是没的好人做,却听老者突然变了音调,仿佛是大梦初醒:“无碍,说说话也好,我也很久没有和人交谈过了。也一把老骨头了,上一次来的女婢里,也没有一个对我用‘老’这个字的。”
春秋忘了忌讳,随口道:“是您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吧?”
老者幽幽道:“有三十年了。”
春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油腻腻的额头,良久,才道:“在这呆着岂不是要疯了去,为什么不出去?”
“出去做什么?算计人?”
“这……这话怎么说?”春秋在一边死命捂着鼻子:“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
“是吗?”
话到这,武夫子也不再说话了,在躺椅上不肯停的晃悠起来。
春秋没心思再说话,用水袖捂着鼻子,突然书堆一角闪过几个影子,春秋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啊!!”
她这一个大幅度动作,便撞向身后的书堆,这一动静似乎引动了角落里的无数线长的什么。
武掌事突然跳了起来,动作间突然一把将墙缝里那些东西抓在了手里。
春秋看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的直冒着冷汗,那一把黑漆漆的居然是无数的虫子,似乎无人打理,大多都长到手掌大小了。
“年轻人,别小看这个,吃起来味道还是不错的。”
他翻开一个盒子,把虫子都丢了进去,像宝贝一样合上。春秋看在眼里,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辛酸。
“平日里无人给您送饭菜吗?”
“有时有,有时无。无所谓了,老头子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春秋打扫干净之后,端着那盆就快凉透的洗脚水上前,作势要给帮他脱那肮脏的鞋子。
武掌事缓缓摆手拒绝,道:“你既然今夜来了,便与我聊聊天吧,你今夜来,也是咱俩的缘分。”
春秋听的不明白,这算是哪门子缘分,这老者虽看上极有威信,性子其实却也柔软。
她端来一叠书,拍了拍,便坐到一旁:“掌事,想聊什么,春秋陪你聊便是。”
武掌事呵呵一笑道:“不是叫楼兰吗?怎又改了名。”
春秋笑道:“做奴婢的,主子换来换去的,名字自然也多了,您愿叫我什么便叫着。”
他呵呵点点头,突然道:“丫头,你能不能给我理理长须,太乱了。”
春秋应着点了点头,从角落找来一支非常盾的剪子,她蹲在他脚边,借一旁的老烛帮老者修理黏糊糊的长白胡须。
武掌事突然笑了笑:“可以安心了。”
春秋奇怪的看着,不知他在说什么,却也不好多问。他突然盯着春秋的脸颊,问道:“那凤凰很漂亮。”
春秋尴尬的笑笑,没说什么,腾出手拨了拨脸侧的长发,正将凤凰隐在黑丝间。
却听老者道:“凤凰下面是什么?”
春秋心中一惊,几乎没有人看的清那凤凰下的图案,她还以为那东西就这样淡下去了,原来还是看得见,果然,痕迹是永远去不了的。
她叹了一口气,正要回答,却听老者又道:“不必说,不必说,不要计较过去,能活着就有希望。”
春秋抬头温柔一笑,点了点头,很快将那长须打理的非常整齐,老者摸了摸,笑了笑,指着一边的洗脚水道:“来,给我擦把脸。”
“可那是洗脚水。”
“无碍,你勿要当它是,它便不是。”
武掌事接过长巾摸了把脸,动作有些僵硬,他低头凝视双手叹了口气:“果真是岁月留不住,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居然在这被自己禁锢了一辈子。”
“主子要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和奴婢说说,奴婢帮不上什么忙,总能做个倾听之人。”
武掌事看她乖巧的紧,便笑笑,道:“你这么好的丫头,若是有机会,便早早出去,莫要留在这里,”见春秋也不接话,他望着一边的烛光,感慨道:“这是个吃人的地方。总要削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骨才甘心。”
春秋望着他那模样,居然一时之间笑不出来:“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被吃,没办法,天下自古也就是这般模样。”
武掌事突然盯着她,淡淡道:“丫头你定不是这里的人,至少不是个小小奴婢。你不必和我说,这郄叶早就乱了章法,人蛇混杂,我早就不管这些事了。”
“看淡些。”
老者抬头去看这妙龄女子,她灵动的凤眼在烛光下忽闪忽闪,干净,透彻,像是他许久不见想像中的那片晚空。
“呵呵,对,看淡些,到了这年纪,我才明白。”老者哈哈笑起来,似乎从未这般快活,他又道:“和我说说外面的事吧,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你知道的。”
春秋望着自己的脚尖,沉吟半响才道:“听说最近内城在找老城主的侄子。”
老者突然一愣,很快道:“原来是这般,他居然也给人害死了。”
春秋不解的看他,道:“谁?”
“城主,”老者幽幽道:“你以为老城主那么早死吗?不是这些混帐玩意做的手脚,还能是谁,唉,也是因果报应了。”
“主子在说什么报应?”
“他做了悔不当初的事,到头来也毁到同样的结局里,不是报应是什么?那位置,原本就是属于他侄子的,内城这些杂碎如今只怕是想除后患罢了。”
春秋心里一跳,原来老城主害死了上上任城主,驱逐了自己的亲侄子。她心道原来其中这么多事端,这个老者年纪大了,了解的事却说不定比常人知道的更远,说不定能打探出什么。
“主子是这么看吗?可是那老城主的侄子没准早死在边外,这么久了,也不见其影子。”
武掌事笑笑,靠在一边,似在回想往事,这才缓缓道:“那孩子,不会那么早死。丫头,我不管你想怎样,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想找他?”
心快要停跳了。若是现在老者低头看她,一定可以看见她紧张的神色。
他怎么什么都看的出呢?
她干脆不隐瞒,道:“那主子猜猜春秋是好的还是坏的。”
“没什么好坏之分,就如我说,觉得好,便是好,觉得坏,便是坏。这天底下,原本就无好坏,美丑,贱贵之分,”老者幽幽的说话,声音像穿透了春秋的脑子,他道:“总觉
得与你有缘,无论是你哪一方,我且告诉你一个线索。”
春秋来了精神,竖了耳朵。
“那孩子,在腰背部有一条蛇形胎记,他生下来的时候,我曾见过。”
春秋又惊又喜,不知今日会有这般的进展,恨不得上前抱住老者,然后就在她高兴之余,门外突然响了几声,细微的几声在安静的夜里如同滚雷般清晰。
老者突然扶着躺椅,立身而起。
“谁!谁在外面!”
他快步过去,春秋几乎跳起来,匆忙起身要去制止。
然而那苍老的手却生生停在开门的那一下,他似乎想起什么,便又关上门,收回手,冲春秋和蔼一笑,仿佛是顿悟到了什么。
“唉,你看我,现在才明白,一切当是看淡些。”
春秋顶住一身冷汗,回复一个温和的笑。
没想到这一聊,便是彻夜,在春秋打了大哈欠之后,武掌事便道:“累了就去休息吧,年轻人总是需要更多时间修养的。”
春秋累的不行,点点头,开门刚要走,她突然转头道:“以后每日春秋都过来给您送饭菜,陪您聊几句。”
老者顿了很久都面无表情,却又突然绽放温和的笑,他并无一言,点了点头,便先行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