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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暗夜返内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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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即使白天有多么炎热,大漠的夜依旧冰冷冰冷的。
戌时已经过了,街道上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泠舟没有来。
春秋忍着颤抖,用力抱着身子,两只手摩擦着胳膊。
她顺着路边走了几步,实在是冻的不行,早知这样就不逞强了,不如厚着脸皮让终狸派人送她。
可是有些性子是一辈子改不来的,倔强便是倔强。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时间,等待是可怕的。
她心里把泠舟祖宗十八带都给骂了一遍,想这样不行,便想试着自己往回走。
等她停下脚步时,才发现面前居然有四条岔道。这正是一处街口,平日里都是坐着马车出门,即使无数次路过这儿,她也从来没认真记住这些七横八纵的路。
四周黑漆漆的,安静可怕,好像一座死城,只有她还醒着。
她随意选了其中一条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便看见路边有亮光,居然还有一家铺子还开着门,光线微弱,此刻在全黑的夜里却让春秋感到异常温暖,她撒腿就冲了过去。
门口正有一人抱着大批大批羊和骆驼的皮毛,蹒跚着走出门,东西太多,几乎挡住了他的整个身子。
春秋上前,轻声唤了一句:“掌柜的,还没关门?”
却见那人突然像没了力气一样,一松手,所有的东西哗啦啦全部落到地面,扬起一阵灰。
春秋挥舞着灰尘,抬眼一瞧,立马吓的连连后退。
那人站在尘土里傻愣愣看着她,见她惊慌的神色,马上用又长又破的衣袖遮住脸。
这不正是几日前硬要送给春秋衣裳的那个毁容的掌柜吗?
露出害怕的表情似乎是十分失礼的,春秋匆忙露出笑脸,道:“呦,这么晚了还在忙啊?”
谁知男子简直是跳起来,一溜烟冲进屋子里,春秋跟着进了店,发现他铺子里被翻的乱七八糟,各色布料都落在地上,不少都被已经破损了。
等他再出来,脸上便多了一个面具,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一块厚实的白布,被他自己剪了几个洞,套在头上。
春秋心道,这样可比不带还要吓人。
他看了一眼春秋,很快又低下头,小声道:“刚才吓到你……不好意思,还有上……上次。”
春秋颇有些尴尬的摇头,摆手笑道:“怎么会,没有没有。”男子快步又抱起店门口地上的几匹毛料,将它们一一堆在一边。
春秋跟上去,道:“怎么了?好好的干嘛都扔掉啊?”
“坏……坏了,被虫咬……咬了,”他蹲蹲站站,几个动作已经累的大喘起来,“没有……没有人会买的,好久都……都没人来买了。”
生意有这么差吗?一匹也卖不出去?
“因为你的脸吗?”
男子回头看她,那两个有些畸形的眼窝透过两个奇奇怪怪额洞正对着她,倒真的有点可怖。
见他缓缓点头,春秋不免觉得这人可怜,她跟上去,细言细语道:“你别丢了,我都要了,”说着她就去摸腰间,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身无分文,“你留着,我保证下次全买了。”
她话一出口,男子突然站起身,想起什么事一样冲进屋子里,翻箱倒柜的翻出一个泛黄的小布袋,他倒了许久倒出里面的三个布币,小心伸到春秋眼下。
他居然这样一直放着。
“上次……上次说好一个币……布币,多了……多了三个。”
春秋一把推回去,道:“我替我家主子买的,主子很满意,你收着吧。”
男子一愣,缓缓道:“主……主子?你……在做……做下人?”
这话春秋不爱听了,她厉声道:“什么下人不下人,胡说什么。”
那男子虽比春秋高一个头,性子却极小,一见春秋微怒,他低头唯唯诺诺道:“对不起,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起。”
一个毁了容貌的人,说话结结巴巴,含糊不清,生活拮据,连性子都是这般胆怯,真是叫人觉得好是同情。
“行了行了,你别再鞠躬了。对了,我今晚暂时也没地方去,能在你铺子里呆一夜吗?”
男子听她这么一讲,抬头愣愣的看着她,两个乌黑的眼珠瞪的大大的,“主……主子……不让你……你回去……吗?”
春秋望了望门外,依旧死寂的可怕,她无奈耸肩道:“也不是,或许是忘了,”转瞬她又笑道:“不过无碍,死不了的。”
男子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话不多说,他便转身又爬上架子,把各种各样的布匹拿下来。动作在他手上似乎显得不那么麻利。
春秋坐在一旁看着他爬上爬下的背影,心头的那种熟悉感又油然而生。
他到底是谁?
“你叫什么?”
冷不防的一问,男子居然一个颠簸,差点从长梯上跌下来。
他回头看了春秋一眼,很快道:“我……我没有名字。”
“胡说,哪有人没有名字的。”
男子不说话,也不回应,继续忙上忙下的。
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奈何春秋怎么想也想不起是谁,难道他曾经去过玉楼春?可是玉楼春和郄叶可是相隔了半边城墙啊。
春秋爬上男子身边的另一条长梯,扶站在上面,细细的笑:“我告诉你我叫什么,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样?这笔买卖不亏的。”
男子突然猛一抬头看她,眼神中是什么?渴望吗?
春秋见他似乎同意,便保持笑容,道:“我叫*春秋,你呢?”
“春……春秋?”男子生硬的学了一遍。
“恩恩,春秋,”春秋忙点头笑,“你到底叫什么?”
没想到男子继续埋下头做事,丝毫不回应。
春秋瞪着大眼看他,心道真能给这家伙气死。
也罢,总有一天她会想起来的,又或者只是和某个人相似而已。
春秋撑在长梯上,看他一下一下把破损的布匹丢下去,那么安静,莫名的让她有一种安心感,看着他忙里忙外,像看着亲人一般……
亲人?亲人?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被卖到青楼的时候,楼家的人大多都病死了,她真的熟悉的就只剩下爹和终狸,之后,听说楼家就搬离了大漠,等到玉楼春被春秋掌握在手之后,她才知道终狸成了大鸿内城的人,至于那个狠心的爹,她再没问过。
但是算一算,爹到如今也当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不到中年的男人?
分明是两个人,屋子里却像是毫无一人,春秋耐不住安静,忍不住又问:“这个店你开多久了?”
男子许久才结结巴巴的回答:“不记……记得了。”
春秋举头看了一圈,屋子里四面都破破烂烂的,像是开了有些年头了。
“怪不得你铺子生意不好,哪有你这么开店的,”春秋在一旁摸了一把柜子,立刻厚厚一层灰土,“你看你看,都脏成什么样了,好歹要打扫一下。”
“打……打扫的再干净……也也……也没人来的。”
他的声音那么落寞,春秋看的心头也一紧,罢了,世界上可怜人太多,就算是可怜也可怜不过来。
“得了,你别整理了,我主子很有钱的,”她拍着胸脯笑着打破沉默,“赶明我叫他来你这多做几身衣裳,可好?”
男子转头看她,惨白的布面具下不知是何神色。
“好……好……好……好人。”
春秋眯眼一笑,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爽快。就在此时,彻底寂静的街道突然传来一阵马车奔腾声和一阵马蹄踏地声。
春秋匆忙下扶梯,探头一看,一辆蓝呢马车飞驰而来,从她面前略了过去。
“喂!喂——”春秋在后面招手,大喊了两声,才见马车突然转头从黑夜里冲了过来。
马车上正式是西玄,马车刚一停下,春秋便觉得不对,西玄满目慌张,急得一头汗。
还不等她说话,他便一把将春秋拉上了马车,急道:“你怎么在这?找了你一路了!”
说着他用力抽动马鞭,两匹马儿在黑夜飞驰起来,马车颠簸的更加厉害,春秋回头冲那跟出来的男子喊道:“我先回去了,你的布我都要了!”
西玄在一旁一把将她拉回了头,瞪着眼大吼道:“还要什么布啊!公子都病了!”
“病了?”春秋猛一个回头,一头长发打在他面上,“什么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公子有病啊!”说着西玄加快马车,急道:“清涛姑娘正在照顾她,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了模样,面色惨白,浑身冰冷,青筋爆起,你照顾公子也有那么久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脑海里蓦然浮现某个深夜的那张脸,那张拼命隐忍着痛苦的脸,那大滴的冷汗似乎还留在她颈脖间。
抬头看天,今夜正是月圆时候,上一次,也是月圆夜,是巧合吗?还是……
马车疯狂奔跑,急转之下终于停在院门口,西玄不顾春秋一言一语,拉着她就冲进房门。
门砰的一声开了,正见清涛着急踱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指都快拧成一根了。
一见二人进来,她匆忙冲过来道:“怎么办?他在里屋关上了门,我怎么叫都不肯开门。”
西玄匆忙上前推了一把里门,却是牢固的从里锁住了,他大惊之下用力捶着门,大喊道:“公子!公子!开门啊!开门啊!公子!”
房间里除了他的喊叫和捶门声,什么都回应都没有,连春秋以为会听到的呻吟声也没有。
春秋喃喃道:“不是死了吧。”谁知一句话引的西玄猛然回头,满目的怒火,吼道:“你胡说什么!要是公子死了,就让你去陪葬!”
这一句话,惹的春秋怒火窜到有三丈高,她伸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顿时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
西玄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小小的女婢居然敢打他,想他跟从泠舟也有四年,一般的下人也没几个敢来顶撞他的,平日里要不是公子私下护着她,他又怎么会轻易饶她。
见西玄手一举起,像是要打回来,春秋大嗤了一声:“没用!”
这一声,顿时把他镇住了,春秋瞪着他,叱喝道:“你倒是有脸在这儿敲门!跟了你家主子也不少时日了吧,连他有病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的随从!现在他发病了,你就急,急有个屁用!急就能把他的病急好吗!平日里看你还机灵,现在怎么就这么蠢顿!真不知道你脑子是怎么长的!你知道敲门,怎么不知道砸门!?愚蠢!”
西玄被她这一骂,顿时呆住了,平日里见她懒洋洋的,又喜欢和人顶撞,如今突然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那……那我砸门。”他顿时清醒一般,跳起来去搬桌椅。
“说你蠢,你还真蠢,你现在砸门有用吗?你想到办法治他了吗!”春秋匆忙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之前留着的一点布币,她一把丢给在一旁惊慌失措的清涛道:“你也别站在这,出门往右转有一家药庄,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五味石药,只能碰碰运气了。”春秋从一旁取了羊皮纸,匆忙写上: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
“你去把药庄的掌柜叫醒,叫他给你这五味药,一旦买回来,就尽快磨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给他服用,倘若……”春秋迟疑了半响道:“倘若没有,就看看还有什么麻药可以用的,实在没有就叫大夫来,快去快回。”
见清涛轻步跑出门去,西玄急道:“那我们怎么办?在这等吗?”
春秋心头火还未下去,她瞪了一眼他道:“倘若你觉得大夫有用便留在这,”说着她一把拽着他夺门而出,“你还记得怎么去内城吗?”
“当然,可你要干嘛?”
春秋满目的笃定,她一把跳上门口的马车,转头对他道:“带我回内城,要快!”
寒石散,在泠舟手上一定是没有了。这大漠原本便少药材,别说麻药,就是治风寒的药都贵如金。叫清涛去买寒石散的原料,也只是碰运气。唯一能帮上忙的就是还在内城的琼玉,或许她那里还有一些。不知剩下的半包是否还在姜掌事那里,一切只能看运气了。
马车风驰前进,身边人的长发飞扬而起,像是被撕裂翅膀的蝴蝶,全数扑落在他脸颊上。
西玄拨弄掉眼前的长发,小心翼翼侧眼看了一眼春秋,见她面无它色,两眼在月色下化成一片,不知在看何处。
“那个,对不起,”他把脸侧过一边,低声道:“方才的事,是我不对。”
“恩。”
她那样不在意的一哼,倒是叫他瞬间无话可说。
“那个……你真的想到什么办法可以救公子了吗?”
春秋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怎么?信不过我?你大可以回去陪着你家公子痛。”
“不是不是。”西玄忙摇头,生怕又惹恼了她,“我从来也不知道公子身子有什么异常的,那个……”他低头玩弄着手指,“你……你还在生气?我都挨了你一巴掌,就别气了。”
春秋丢了一剂白眼,喃喃道:“谁说我还在生气,以为我是你?那么小的肚量?只是以后遇事别那么急躁。”
“别的事我可以不急躁,可那是公子啊!”
“都一样。况且,”她低头看了一把手心,似乎那空空的地方幻化出一片温暖,“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急。”
西玄转头去端详她,他从来没认真打量过她。
她不似一般的女子,更不似清涛那般丰容靓饰,清雅高贵。
她耀眼的像是一颗夜明珠,一颗淡紫色,如大漠的黄昏落日那样妖娆的夜明珠。
“你喜欢公子吗?”
冷不防的一句撞进心口,春秋虎口一紧,握着长鞭就是一挥,马股吃痛踏蹄加快了速度。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不是啊,是女子都喜欢我家公子。”
春秋不住冷笑一声道:“是女子,恐怕你家公子也都喜欢吧。”
西玄干笑两声最终变成一阵咳嗽,“或许吧……”
或许吧……对她来说,他也没那么特别……或许,或许吧……
西玄突然撑起身子,嚷道:“看,到了!”
黑暗中的一片内城石堡,被染上诡异的颜色,如同一个通天巨怪,就要倾斜而倒的压下来。
马车停在内城外的一个小巷口,车还未稳,春秋便抬脚纵身跳了下去。
“喂,你不要跟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西玄:“一个时辰之后如果我还没出来,你就赶快离开这里。”
“唉……”西玄还来不及再说一句,那蹁跹身影便隐没在了暗夜中。
他愣愣看着眼前一片黑夜,不住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雷令风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