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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割裂,独行 ...

  •   元修一路护送着明月回营,明月趁机用力把眼角的泪揩了个干净。
      那些甲兵见到明月,还不等通报,尔朱兆便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他一连望了望明月和元修,眸光似鹰般锐利,捉住明月的胳臂问道:“头晕就回帐里歇着,别到处瞎逛。”
      元修见他似乎将明月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纵使不快,无奈也只能忍气吞声。
      尔朱兆看着眼前这个丑陋又陌生的小厮,心中起疑:“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元修假意毕恭毕敬,学着内侍那般尖着嗓子道:“小的是随尚书令来的,刚才看见县主崴了脚,便扶了县主一把。”
      尔朱兆见他一直低垂着头,更觉得有异,他倾着身子凑近几厘,刚想仔细瞧瞧这小厮,明月忽然拉住尔朱兆,不耐烦道:“……跟这丑八怪废什么话,我脚腕疼,你找人送些药油来。”
      尔朱兆顺势搂住明月,将她裹入自己怀中:“我帐里就有,走,我给你涂……”
      元修看着尔朱兆这样亲昵抱着她,心头像被一刀刀划开,又一滴滴淌着血。
      她跟在尔朱兆身边有多久了?
      若从尔朱兆入洛算起,这其中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间,她又是如何受尽屈辱,在尔朱兆手下挣扎求生?
      当元修相继得到元诲和元子攸被杀的消息时,他曾也一度以为,这场争斗惨烈无比,元明月或许也死在了这场宫廷斗争中。
      直到他听说尔朱兆身侧有一位宗室出身的美貌侍妾,万般绝望中,仿佛又点了一盏明灯。
      明月偷偷回头望了眼元修,欣喜过后便是满目担忧,这地方危机四伏,一个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元修这样深入虎穴,为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他也无处可去?
      明月心如暗潮汹涌,只剩难以言说的不安。
      今年比往年要更冷一些,深夜里,天上缓缓飘了细雪,元修向伙夫讨了口浊酒,颓坐在明月帐外不远处。
      元修抬头望着浩瀚无垠的夜幕,今夜无风,那细碎雪花悠悠飘落在他的鬓边。他眼睁睁地看着尔朱兆进了明月的营帐,之后伴着烛火吹熄,再也不见出来——或许那本来就是尔朱兆的帐子,尔朱兆想当然地与她同床共枕。
      可玉抱着一盆木炭缓步而来,元修刚喝了酒,当下便唤住了可玉:“可玉姑娘。”
      可玉浑身一凛,瞧见元修的可怖模样便踉跄了两步。
      元修问:“县主她……在颖川王这边过得还好吗?”
      可玉眼光异样,抱紧了炭盆,悚然斥道:“你打听县主的事做什么?和你有关系吗?县主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还用得着打听?”
      可玉冷哼一声,踢了踢脚下的积雪,无视了坐在路旁的元修,微愠着扬长而去。
      元修忽然觉得额角一阵刺痛,手中的酒瓶滑落到脚边软绵绵的雪地上。他按着额头,在路边坐到晨光熹微,全身都冷了个透。
      “丑八怪!丑八怪!”
      有人喊他。
      元修抬起头,沙哑道:
      “我有名字,我叫阿悔。”
      那人不理会这么多,挥了挥袖:“去!把恭桶倒了去!”
      元修起身抖了抖身上积累的雪粒,谁知刚走没几步,背后骤然便挨了一脚,使他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泥。元修往地上一摔,身后也随之迸发出嘲弄声。
      身后笑声不绝于耳,元修从雪地上慢慢屈膝爬起来。刚才一摔,元修正巧磕在冻硬的青石板上,他反手一看,掌心和着冰碴子,血肉模糊。
      幸亏他的双手早就冻得通红,故而流血也不痛。
      元修默默忍受着,什么也没说,也不同人吵架,只是爬起来自顾着去倒恭桶。他压抑着怒火,心中想着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胯下之辱,若他现在发作,那他苟活至今岂不功亏一篑?
      如今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那些兵痞又在背后呼喝道:“丑八怪!倒了恭桶之后再把马棚刷了!”
      元修重重地抿了抿唇,憋了半天才说了一个字:“……是。”
      兵痞们又哄堂大笑,他们知道丑八怪是个乡下怂包,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做了尚书令的小厮,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敢有微词?
      元修怕给明月添麻烦,便躲得远远的。既然已经相认,那受些委屈也没什么。至于怎么逃,往哪逃,那是后面的事了,他可以在这营地的另一头陪着元明月等那个脱离苦海的机会。
      元明月自从那天见了元修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怕是一场空梦,总想着在营中打听那个叫做阿悔的小厮,可转念一想,这又给元修添了麻烦,她能做到的,就只能是不问。
      阿悔,阿悔。
      他哥哥名讳叫“诲”。
      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他用了与兄长名讳同音的字作名,然而又悔在何处呢?
      尔朱兆的声音把元明月从万千愁绪中拉回现实:“你在想什么?你最近整天恍恍惚惚,你又有事瞒我?”
      明月道:“你整天都让人看着我,我哪还有事情瞒你。”
      “看着你可不保险,就算我本人在此,你照样有本事换我的密信。”
      明月冷声道:“你要是怕我坏你的事,干脆就直接杀了我,这样我还看得起你。”
      “又激我?”尔朱兆伸手捏住了明月的小脸,黠笑着,“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
      明月一如既往低垂着眼,尔朱兆娓娓道:“马上要过年了,只不过战情不好,暂时回不了晋阳。今年过年时还在打纥豆陵步蕃,没想到到了年底,又要打高欢。等平了高欢,我们回晋阳,年年吃团圆饭,岁岁看鱼龙舞。”
      元明月轻轻拨开尔朱兆的手,撇了撇嘴:“等你平了高欢再说吧。”
      元明月掀开帷帐打算要走,尔朱兆忽道:“等平了高欢,我要你做平妻。”
      他虽是脱口而出,听上去却似是深思熟虑过的。明月脚步只顿了一瞬,接一声嗤笑,不假思索地走了出去。
      尔朱兆在后面叮嘱道:“别走太远。”
      明月一出帐子便在冷风中瑟瑟打了个抖,寒风刮人脸颊,像有人连打了她几个耳光,直把她打得清醒过来。
      她记挂着元修,见不着他便四下里彷徨,怕他又遭遇不测,怕这一点星火将熄。元修像她在苍茫大海中遇到一叶浮舟,只可惜风吹雨打,她与小舟都沉沉浮浮,不知道谁先散架。
      明月怅然走了一会儿,可玉摸了摸明月冰凉的手指,关切道:“娘子,别在外头挨冻了,咱们回去吧。”
      明月说:“我回去就要面对尔朱兆。”
      可玉垂着眉,尽管她知道明月的心思,却仍旧问道:“……娘子,你就这么讨厌王爷?”
      “不是讨厌,是恨。”
      是啊,可玉亲眼目睹过元明月如何步履维艰,满身伤痕。就在几天前,明月看了半晌的雪,眼疾复发,还又盲了几日。
      究竟怎么得来的眼疾,元明月尚还没有抛诸脑后。她和三哥不一样,没有冷血到什么都可以泯然置之。
      可玉陪着明月漫无目的地走着,意外撞见一群兵痞殴打一个内侍,那内侍掩着面,也不讨饶,只是痛得满地打滚。
      明月心下不安,觉得这内侍的身形有几分眼熟。她大步过去呵止道:“住手!你们住手!为什么打人!”
      那些兵痞瞧见是自家王爷的心头好,全都住了手,识相地唤了声:
      “县主。”
      那挨打的内侍在地上蜷成一团,头上的垂裙大帽被踩了个扁,纷落一头乱发青丝。他闻声微微抬眸,正巧与明月对视一眼。
      那如星眼眸明月再熟悉不过,她正瞠目结舌,周围兵痞擦了擦鼻子,指着伏在地上的内侍道:“这丑八怪弄坏了我的马鞭,下属只不过教训一番。”
      明月怒目:“那现在教训够了吧?你们还不快滚?!几个人欺负一个,还好意思得意?”
      兵痞们不敢和明月顶撞,一个个讪讪地应声,便如鸟兽般散去。
      明月见他们离开,赶忙弯腰去扶元修起身,却见元修眼神涣散,近乎昏厥。
      元修咳嗽两声,深深地喘了两口气,一挥臂打开了明月的援手。明月失措地站在原处,可玉却生气道:“你这丑八怪,怎么不知好歹!”
      元修拢了拢头发,拾起乌帽,又戴回了头顶。那帽下宽大的垂帘盖住了他丑陋的脸庞,他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
      “……不要管我。”
      不到关键时候,他要尽量离明月远些,若惹了此处任何一个人起疑,他与元明月都要万劫不复。
      明月目送他瘸瘸拐拐落寞而去,可玉则啐了句:“娘子,你管他做什么!他又不领情!”
      明月悻悻道:“……别说了,可玉,就当我们从没见过这个人吧。
      明月蓦然想起前两年在洛阳时,元修在傩仪上扮成侲子,他戴了副鬼面具,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自己。
      她欲言又止的不安,一时不知从何而来又为谁而来。
      尔朱兆命人死守邺城两个月有余,高欢本来久攻不下,结果年后不久,高欢挖了个地道,一招妙计焚柱陷城,邺城也丢了。
      一时之间,军中谣言四起,一说是郡主被送走封了后,便不再佑颖川王常胜;一说是颖川王身侧带了个扫把星,因此才屡战屡败,已致丢了邺城。
      明月觉得荒唐又可笑,她即使什么都不做,还要被泼一身脏水。
      尔朱世隆本来就不喜欢元明月,这让他可抓到了把柄,他煽风点火道:“你看这大敌当前的事,王爷怎好再带着县主。那高欢不是泛泛之辈,王爷可不能掉以轻心!”
      斛斯椿也说:“这等地方本就不是县主该来的,不如县主早回了晋阳,蒺藜人也在晋阳,若县主觉得闷,下官让蒺藜多陪县主说说话。”
      尔朱兆这回也觉得元明月在此处不妥。他与高欢对峙的半年间,不仅没有占什么上风,反而折损了兵将,丢了邺城。
      元明月看着尔朱兆焦头烂额,反倒心里暗爽,她也嘲讽道:“是啊,难道王爷不知道,妾元是扫把星?到时候若误了军机大事,妾元岂不是要以死谢罪?就怕到时候王爷还舍不得妾元死呢。”
      她不介意让这群蝇营狗苟的乱臣贼子再骂上一架,本就是貌合神离的一群人,还要坐在一张桌子上装着笑脸,只怕她一句话便能撕下这层皮。
      元明月讥讽道:“众将军不知道吧,永安三年,不仅埋伏在宫中的刺客是我送的,后来王爷在天门关大败,他送出去的密信也是我掉的包。”
      尔朱兆讶于元明月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天门关大败后,尔朱兆对外只说那密信是传信兵的失误,将传信兵依军法处死后,此事便再无人提起。
      在场的一个将军愤然惊起,颤抖着声音道:“原、原来是你——我弟弟……我弟弟就因为那封信死在了天门关!!”
      明月直言不讳:“对!是我,可尔朱兆包庇我,他早就该听尚书令的话把我处死,但他私心一直留我到了现在!——这样的人统领你们,你们会心安吗?”
      “元明月!”尔朱兆怒极,一把掀了桌案。
      那将军青筋暴起,眼底发红,指着元明月愤恨道:“王爷,此、此女必须得死!!否则下官怕是不好再为王爷效力了!”
      尔朱世隆有些吃惊,他就是随口添油加醋,怎么还有换信这档子事。这下尔朱兆骑虎难下,恐怕元明月不死也得死。
      尔朱兆喝道:“我要谁死轮得到你们说话?!”
      昔日尔朱兆几场胜仗为尔朱氏一雪前耻,那时自然所有人都唯命是从;今天尔朱兆一败再败,还有谁肯对他马首是瞻?
      尔朱世隆清了清嗓子:“我早就说过,这女人是祸根,京兆王、临洮王、小国舅,哪个不是死于非命?王爷,若此事传出去,天光和仲远可不会服气,到时候,可别怪我们撤兵。”
      撤兵,又是撤兵。
      尔朱兆红着眼,目眦欲裂,似要将元明月五脏六腑都看个明白。只可惜,他不懂,他永远不懂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求死?
      尔朱世隆抬抬下巴,示意亲兵给尔朱兆奉上环首刀,要他就此手刃了他的爱妾。
      尔朱世隆催促道:“王爷,还不动手?”
      尔朱兆拔出环首刀,对准了明月的咽喉。元明月闭目屏息,却听尔朱兆一声暴喝,刀刃破空,劈断了一旁的连枝烛台。
      元明月缓缓睁眼,却见尔朱兆面色铁青,眼底苍凉,握着长刀的手颤抖不已,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
      那一瞬间,帐内鸦雀无声,忽然一个小卒满头大汗闯入帐中,跪地启禀道:“报——有、有敌袭!!”
      接着帐外便传来角声阵阵,震天鼓点。这敌袭来得正是时候,尔朱兆像是得救一般,忽然松了口气,他收起金刀,闯出帐外,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帐外鼓点激昂,沉重有力,似要穿透穹窿。明月回想起刚才那一瞬,虽然心有余悸,却莫名地有些动容。
      如此看来,她与他,千丝万缕,恨也不纯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割裂,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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