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春夜》秋水慢

3、第二章

　　地铁停下，季道言被人流推入地铁，地铁里人头攒动，早已让你无法择处而站。

　　季道言站在了女人的对面，女人身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红绿格子的围巾，颇有一副办公室OL的模样，窄肩一直不停的抖动，她在哭。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在地铁里流泪，没人会注意她，地铁里鱼龙混杂，唯一不变的是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心。

　　季道言垂目而视——泪水和口罩交织，模糊了女人的面容，美丽或丑陋，总之是个可怜人。她背靠车壁，肆无忌惮的流着泪，不皱眉，不歇斯底里，不凄凄惨惨，只是哭，眼睛里攒够了水，便落下来，仅此而已。

　　地铁停站，女人大概是流泪太过专心，一个趔趄，头撞上了季道言的胸前，眼泪积成眼睛的形状，在季道言灰色的毛衫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印子。不一会儿，沁进了他的皮肤，凉丝丝的。

　　季道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上了这趟和自己目的地完全相反的地铁。这个世界，每天心碎的人成千上万，并不稀奇；挣扎生死的人也多如牛毛，一个人的心软若是泛滥，那必是痛苦至极的。

　　季道言又一次鬼使神差的跟着女人下了地铁。这女人有些魂不守舍，连回家的路似乎都走错了几次。她经过一条黑黢黢的巷子，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我想通了，为了女儿我们再试一次吧。”女人有气无力的哀求道。

　　“......”

　　“为什么不愿意？”女人强忍住哭腔道。

　　“......”

　　“我不想她没有爸爸陪伴，这对她的童年很重要。”女人像被抽干了力气道。

　　“......”

　　“为什么没办法，只要你愿意就有办法啊。”女人无力的劝说。

　　“......”

　　“只要你以后不打我，不会再发生...”

　　没等她说完，对方挂掉了电话。

　　女人终于瘫倒了，她在地上哭泣，手抓着栏杆，将头狠狠地往栏杆撞去。

　　傻女人！

　　瘫坐半晌，女人像是醒过来了一般，拿出手机，敲上几个字，发送出去，便站起来了，往前走。

　　转弯便进了一个环境还不错的小区，小区环境很好，昏暗的路灯印下层层叠叠的树影，将女人落寞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拉长又缩短。几个来回后，女人拐进了一幢门栋，进入电梯，按下了最高层。

　　季道言按下最高层的下一层。女人抬眼，泪水已然消失，眼圈还氤氲着红染，眼睫上还挂着小滴水珠，让这双美眼更显灵动。

　　季道言下电梯后拐到楼梯间步行上到最高层，环顾无人，他上到顶楼。

　　果然，这女人在顶楼。

　　顶楼的夜风寒气更重，将零零落落晾晒的被单轻轻吹起，也将将女人的短发飘散，她吃力地爬上栏杆，脚下一片灯影，正是万家灯火明的时间，孩子在父母的夜读下沉沉地闭上了眼，路灯下散步的老夫妻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这个女人默念着：“对不起。”将一只腿伸入空中。

　　季道言就要冲上去拉住女人，只听后面一个妇人跑过来，道：“姑娘，你干什么？快下来，可不兴这样啊！”

　　女人有点被吓到，收回了空中的那条腿，木木然的从栏杆上爬下，回到地面。

　　“姑娘，什么事过不去啊，可千万别走这一步啊。”那妇人麻利的将衣杆上的被单收下，来到女人旁边，拍拍她的肩膀道。

　　女人低头不语，挣脱这妇人的手，径直走向楼道。她从季道言身边掠过，带来一阵夜风，分明有一股冷色调的青草味侵入季道言的鼻子，季道言眼光不由得追随这女人，直到她消失在光的那一头。

　　季道言沉入顶楼的夜色中，他不再出声，双眼略显疲惫，他扯下口罩，冷冽的冰气直灌他的鼻腔，紧闭的嘴唇稍微放松了些。

　　十二点了，一个男人独自走在路边，夜灯在他身后一盏盏熄灭，连陪伴他的影子都收回了。最后只留下一片孤寂，而这全都来自这个疲惫的背影。今夜太不寻常了，但他清楚地明白，这所有的不寻常都来自于那个男人以“余青”称呼那个女人。

　　她就是电话那头的女人了。

　　第二天。
　　电话响了，肖煦没有及时进来，季道言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那个电话，他接起来。

　　“我找Sandy。”对方说。

　　“稍等。”季道言撂下听筒。

　　这一次，他没有按下免提键，因为，对方已经不是她了。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女人如同消失一般再也没出现在电话的那头，那个夜晚站上顶楼的女人最终做了如何的选择，季道言不得而知。这样一个有着瘦小的身材，古板的品味和不幸的婚姻的懦弱女人，不知为何，久久萦绕在季道言的脑海。季道言不再去打听她的下落，也不会再回到那个楼顶，他尝试将这个女人从脑海中抹掉，可有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他们相遇，梦里他人看不清女人的脸，甚至不知道周围的环境，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余青。

　　他为自己的反常的同情心而困惑——这仅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怜的家伙罢了。

　　大概是一种更接近烟火气的生活气息吸引着他吧，自从袁野因生育女儿突然羊水栓塞去世后，季道言便再也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烟火了，他将自己掩埋在披星戴月的黑暗里，无处可去。

　　袁野自小生活在英国，两人在季道言英国留学时相识，在短暂的三个月恋爱后，两人决定分手之际，意外的发现了女儿的到来，新的可能性让两人重新走到了一起，并决定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可悲剧却在女儿出生的那天发生了。

　　季道言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虽有诸多不便，却也富足的将女儿抚养至六岁，远在英国的袁野父母提出要将外孙接到英国读书，季道言虽然不舍，也十分理解，便将跟随自己多年的的秘书焦姝派往英国，代为女儿处理一些需要家长出面的事情。

　　“爸爸，外公说，妈妈小时候在国内，从来都是坐地铁上下学的，但是我幼儿园上学都是杨伯伯开车接送我，我想看妈妈小时候坐的地铁是什么样子，你去拍给我看好吗？”

　　女儿的信上写道。

　　冥冥之中，是女儿让他遇见了余青，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三年后的伦敦，一个飘着雨丝的夜晚，是一种什么机缘巧合，这个女人才正式出现在他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