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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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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沈郁英奔波在广州的港口码头上,之前偶然认识了一个在港口卖花的女孩,少年的青涩情感便体现在帮女孩日复一日的卖花中,彼时他不过是广州城里最平凡的一个少年。
唯一不平凡的就是他生了一张俊脸,天生一副好骨相,不笑时带着清冷的书卷气,而一笑时便如阴时覆熙暖进了人的心坎上去。
但凡他卖花的时候常有人过来问价,大多是十多岁的女学生和二十多岁的富太太。
人皆有爱美之心,她们喜欢这个长相俊俏的男孩子。
那时出于礼貌沈郁英还是常对人笑的。十四岁的沈郁英那时还在广州的东山培正中学读书,而他的目标与理想还是考上北京大学的文学系。
所有预期与希望被打破是在一个从港口卖花回家的午后,族内所有的长辈们一脸凝重聚在他的家里,家里帮佣的阿姑站在一旁抹着眼泪。
父亲和母亲以及才一岁的妹妹死了。死在了锦州外公家,死在了1931年,死于九一八事变中日军的火炮下。空袭炸弹击中了他们的房子,房子成了焦黑的废墟一片,尸体无处可寻。
就连下葬时也只是象征性的放了些衣服首饰在里面,族叔们忙着处理父母的丧事没人在意灵柩前戴孝少年的日渐消瘦。他本来就是广东人的消瘦身材,那几日不吃不喝更加瘦的骨头突出。
棺材入土后与他家颇为亲近的一个族叔过来找他,他拍着沈郁英的肩膀,少年突出的骨头直硌的人手疼。
他叹息道:“阿英,你阿妈和阿爸虽然走了,阿叔们还是会负责照顾你未来的学习和成亲事宜,你家的东西我们也不会动,你不要太过伤心了。”
沈郁英抬起脸面色平静道:“阿叔,我不伤心。”
他不是不伤心,只是恨大于悲,仇困于心。
十五岁的沈郁英从东山培正中学毕业后没有再报考北京大学。他辞掉了家中的帮佣阿姑,报考了军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军校毕业后直接少校军衔入伍参军离开广州,此后再没回过广州一次。
而港口卖花的姑娘每天站在码头处,她再也没有等来那个帮她卖花的俊秀少年。
沈郁英军校读了三年,十八岁入伍,刚开始在湘军团呆过一阵,入伍的第二年上级将他叫到了办公室。
“我被调去云南,上面大概会来一个新的师长,需要一个读过书上过军校的年轻军官当副手。”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有意提携他。
沈郁英沉默了一瞬开口道:“师长,我能否上战场?”
他只问了这个问题,他也只有这一个问题。
上级只答他:“元章,新来的长官是个有抱负的。”
沈郁英明白了,有抱负就会有行动,有行动就会有战事。有人杀敌只为抱负,有人杀敌却为国仇家恨,而他沈郁英,恰属于后者。
沈郁英在一个月后见到了那位有抱负的新长官,此人难得的出乎他的意料。
“鄙人姓顾,名修安,修国以家安的修安,字长鸿,长空掠惊鸿的长鸿。”
这位顾师长站在台上一身笔挺的靛蓝色军装,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笑的格外的意气风发。
沈郁英站在军队里面看着他,面上没什么情绪,内心却早已百转千回。
上一任师长升师长时四十岁,这位顾师长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实在过于年轻了。后来他才知道,顾修安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他在德国军校的优异成绩更多的还是他在中央任职的父亲。
“我听说我有一位副官,他在那里?”
顾修安对着台下的人群问,可沈郁英莫名觉得顾修安的眼神早就锁定了他。
他大步一跨出列喊道:“报告师座,步兵营营长少校沈郁英报道!”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顾修安笑眯眯道:“不错。”
沈郁英成了顾修安的副官,这位空降师座人虽然年轻,可野心一点也不小,第一天便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操练士兵和筹备军资的相关事宜。
来来往往的文件也很多,沈郁英身为他的副官,“沈副官”也就成了他口中最常说的三个字。
“沈副官。”
“沈副官!”
“沈副官?”
平静的,愉悦的,疑问的。沈郁英总是不厌其烦地执行他的命令,跟在他的身后四处奔波。
又一个开车回军营的午后,顾修安右手夹着烟朝窗外吐了一口烟圈后似笑非笑地问他:“沈副官长得好看,为什么不笑一笑。”
沈郁英跟他那么久,他见他永远是没什么表情的,偶尔蹙着眉带着说不出的忧愁。
沈郁英被他问的有些突然,好一会儿才开口实话实说道:“因为没什么想笑的事。”
国仇家恨未报,于他而言牵扯着嘴角都显得勉强。
顾修安掐灭了烟不再说话,二人一路无言。这就是他和顾修安那时的状态,永远不讨论军务以外的事情,最普通不过的上下级的关系,客气而疏离。
二十五岁的顾修安没有三十岁那么的通达老练,也没有二十岁的桀骜不驯,位于二者之间,虽然冷静自持却还是渴望着立功自证。
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他是家中幼子,顾父施压一直把他扣在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自然也不需要打仗,不打仗自然也没有立功的机会。
而也正因为不能上战场,沈郁英对顾修安才一直多有隔阂,他其实有些怨他的。
1936年的冬天西南部的山上突然出现了一队马匪,他们占山为王,杀人掠货手段残忍,来往过路百姓商贩苦不堪言。顾修安却像饿狼闻见了新鲜血肉,对此十分上心。
大年将至的前几天,顾修安召集一队人马上山剿匪,新年悄悄上山打算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计划说得上完美,人马装备也堪称精良,只是变化永远赶不上变化。
顾修安追着一个马匪跑进林木茂密的山中,这里地势复杂他们又是第一次来,沈郁英担心顾修安迷失在里面急忙顶着大雪顺着那两人在雪路上的脚印追了过去。
脚印结束于正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顾修安的枪被扔在了不远处。
沈郁英走过去弯腰抽出军靴内的军刀,眼睛眨也不眨手起刀落之下,顾修安上方的人便没了声息。
顾修安一把推开了那具淌着血的温热尸体,翻身起来拍落身上的雪笑道:“沈副官刀法不错啊。”
“是军校老师教的好。”沈郁英答道。
他捡起了顾修安的枪递给他道:“师座的枪。”
顾修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回去吧。”
只是往回看哪里还有回去的路,雪落的大,他们来时的脚印早就被风雪掩埋。
“沈副官认路吗?”顾修安问他。
沈郁英摇摇头道:“广州并不下雪。”意思是他也不认路,对这种情况实在没什么办法。
他感觉到顾修安走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后叹息道:“这可怎么办啊。”
他们找了一个山洞,沈郁英拾了树枝在里面准备点火取暖,气温骤降,是要来暴风雪的前兆。柴火点燃没多久,山洞外就传来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雪粒打在树叶上哗哗作响。
顾修安好久才发现沈郁英的异样,沈郁英本来就不常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待在一旁,要不是顾修安起身添柴旺火看见他低着头身体不住的发抖,他怕是冻死在那里顾修安都不会发现。
顾修安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围在他身上,沈郁英抬起头惨白着一张脸虚弱问道:“师座...不冷吗?”
顾修安颇有些气急败坏道:“我自小便在关外长大,这点冻算什么!”情急之下不免带上了些关外的口音。
沈郁英不自觉地收紧了身上的外套垂着头虚虚道;“广州...不下雪,想来我天生的惧冷。”眼前迷迷糊糊的还带着光晕。
顾修安的巴掌拍到了他的脸上,脸上的疼痛让沈郁英短暂的清醒,眼前景象清晰了不少。
“不要睡!”顾修安拥著他言辞严厉道,严厉中多少带点慌乱。
“沈郁英!”他定下心神第一次喊他姓名,“你同我说说话,我问你你为什么参军?”
沈郁英靠在他身上,他身上带着火炉般的热意,让人不自觉地想靠更近,沈郁英意识还不算太迷糊没有真的靠上去,他只轻轻的挨着他,微不可察。
顾修安察觉到他的疏远主动将他拥紧恶狠狠道:“不想死就别动。”
沈郁英不动了,他垂下眸低声反问道:“师座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德国读书,有一个日本同学与我同班,我们两个是唯二的亚洲人。”
“他各方面都没我优秀,但每次只要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大家都只会更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他有多比我更好相处,而是他的国家比我的国家强大,更因为他的国家侵略了我的国家。”
沈郁英感觉到他说这席话的时候语气中的愤怒和无奈,又带着一丝心酸和耻辱。落后就要挨打,从前清至今的的近百年中,他们为验证此话付出了无数的代价。
“我家里的人都死在了九一八的空袭里面。”沈郁英强撑着精神轻声道。
“于我而言,参军既为报国仇也为解家恨。”
顾修安感觉自己呼吸不由停了一瞬,心上也仿佛被人狠狠重敲了一瞬,他的话扯起了他尘封多年的往事,对着怀中的人不由倾诉。
他低低道:“我有大哥,原是东北军的。九一八不愿撤退,举枪自杀了。”
有人为九一八所杀,又有人未被九一八所杀,却死于九一八。顾父老年丧长子,便更加珍重唯一的幼子。尽管幼子满心的想冲在最前线,却还是狠下心想着法将他押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顾修安的话让沈郁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只是身体虚弱终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意识愈加迷糊,恍惚之际他听见顾修安问他:“沈郁英,你的字是什么?”
“元章。”他听见自己回答道。
在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医院,小队的人及时找到了他们,他被送进了医院进行治疗。
期间顾修安来看过他几次,他不再喊他“沈副官”,反而颇为亲近的喊他的字“元章。”
沈郁英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毕竟他是上级还是长辈,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唤字都是于情于理的行为。
一周后沈郁英回到军营继续做顾修安的副官,过着和之前相差无一的事。两个人之间还是之前的相处方式没什么改变,唯一改变的或许就是二人之间不知不觉亲密了不少。
顾修安觉得,比起下属,沈郁英有时候更像是他的亲信,或者说他的朋友。
沈郁英这个人,于他而言是一把好刀。
1937年的夏秋之际,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帝国主义的全面侵华战争开始,中华民族开始了全民抗战的阶段。
顾修安继续在顾父的安排下做着他的“避战师长”,他被调到了平城,一个还算安全的偏远小城。沈郁英作为他的亲信随他一起奔赴平城,而他们在平城一待就是五年的时间。